"陛下...决定这样了吗?"晋王走到皇帝身边,声音更加冷了。
"不错。如果朕还能再多活个十年,一定有把握可以让德芳成为一代贤君。到时后继有人,也不负你我兄弟打下的这片大好河山。你觉得怎样?"皇帝摊开纸,并未察觉弟弟语气的不寻常,"要是同意,你就来帮朕想想,如何拟这道圣旨。"说着转身回头看向晋王。
皇帝眼光碰到晋王的眼神,就在此时,皇帝的笑容收敛了。然而警觉方生,却已经晚了。晋王的瞳孔中露出一种自己从未见过的疯狂,紧接着,一种比冰还要凉的寒意深入腹中,仿佛要把他整个人都冻结。
皇帝在这一刻,抓住了弟弟的手腕。那手腕是冰凉的,冰凉的手上握着冰凉的匕首。桌案上的笔滚落到地毯上,笔头的墨汁将地毯染乌了一块,随即又被触目惊心的血滴覆盖。
"为什么,为什么..."晋王额边挂着冷汗,战抖的压抑着自己的声音,浑身都在发抖,"为什么,我做了这么多,你却始终不让我得到该与我匹配的权力。为什么你要逼我这样做!"
皇帝震惊与愤怒的意识中,终于有了一丝了然。出乎晋王的意料,皇帝居然苦笑了一下,轻声道:"你从来不说,哥哥我难道就会知道吗?"
晋王愣住了,眼里凝聚的杀戮之气慢慢的散开。难道这时皇帝还是以他为兄弟?
皇帝渐渐的站不住了,他靠着桌案,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我曾经是打算要传位给你的。只...只是你时刻恪守君臣之礼,从来也没表示过自己的意思。呵呵,我还以为你是要表明心迹...原来...原来你是韬光养晦啊...啊..." 那痛彻入骨的感觉让他慢慢的滑了下去,"光义...你为什么要选择这样...这样的方式,难道说...你...你说出来,哥哥我会怪你吗?"
晋王越发震惊了,呆呆的看着浑身是血的皇帝,不知不觉的松开了手中的匕首。
皇帝依然苦笑,挣扎着说:"我...这样信任你...而你却...从来...没有信任过哥哥。呵呵,光义,你这刀真是...扎在...扎在心上..."说完再也支撑不住向地上倒去。
"大哥!"晋王扑上去扶住皇帝。将他抬到座椅上,跪在跟前,好像恍然间刚刚意识到,自己对哥哥做了什么。他突然伸手张皇失措的死死的按住伤口。
鲜血却不能止住,滚烫的顺着晋王的指缝流淌下来。
刀扎的如此之深,皇帝很快就变得面如金纸,气若游丝了。他颤抖着握住晋王的手:"弟弟...这回...江山社稷...都交给你了...好好做..."
"大哥...大哥,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大哥!"晋王退后几步,朝皇帝狠狠的砰砰磕头。
"光义,...你还...记不记得...曾经有一次...你小的时候...我翻墙...去隔壁人家...偷桑莘...给你..."皇帝的眼神开始涣散了,嘴角似乎含着笑意,神色好像回到了童年时,嘴里却依然断断续续的说着。
"大哥...大哥!"晋王终于忍不住泪水,伏在地上痛哭流涕。
"光义...求你...善待...他...他们兄弟..."皇帝的声音越来越小,转向晋王,伸出一只手。晋王满眼是泪的俯身向前,拉住皇帝,哽咽的说:"我会的,我会的。"
皇帝拉住了他,突然睁大眼睛坐直了身体,大吼一声:
"好好做!"
这一声,如雷当耳,只吼得晋王浑身胆寒。良久,才发现皇帝的手已经冰凉。
自己真的杀了他,杀了他...晋王浑身冷汗,呆呆的看着哥哥怒目圆睁的尸体,大风吹开了窗户,声响惊的他一个激灵。半晌才突然回过神。
既然做了,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只能往前,只能往前继续。他几把抹去脸上的泪水,踉跄的站起来。深吸一口气,然后快步走到宫门喝道:
"王继恩!"
那内侍总管一溜小跑的从远处赶来:"殿下有什么吩咐?"
"今夜之事你听见多少。"
"奴才站的远,什么也不知道啊,殿下!"
"好,你立刻去通知骑车督卫,封锁宫门与内城门。天一亮就通知上下,说陛下暴病驾崩了。"
"啊!"王继恩惊得抬头,看见晋王森冷的眼神,浑身一颤,忙埋头道:"奴才明白。"
"另外告诉他,若是赵德昭要闯宫的话。放他进来。"
"是。"
"找几个口风紧的把里面收拾一下,然后..."他比了一个手势。
"是。陛下放心。"王继恩乖巧的改口答应。
"去吧。"
人影立即消失在回廊深处。
无月的夜色渐渐深沉,掩住了赵光义的神色。
只有无边无际的夜色重重的压在大内之上,黑云在看不见的暗处滚滚的翻涌着。
天还未亮,崇庆殿内灯火已经点燃。
宋皇后焦急的在寝殿内来回走动。
入夜不久她便得到消息说是各个宫门都提前下了钥。平时这种事情本不足为奇,只是今日却不知怎么特别的忐忑,整整一夜无法安眠。于是一早便派了个侍女出去打探。
这时有人进来回报:
"娘娘,人回来了。"
"叫她进来。"宋皇后坐到茶几边,端起茶杯,想要平静一下自己的心绪。
那个宫女神色慌张的进来,跪在地上:"娘娘,今日的确有些奇怪,虽然宫门下钥,却有不少御林军仍在调动。而且人数好像比平时要多的多。"
"是吗?偶有调动也是正常的。不要慌,继续说。"皇后轻啜了一口香茗。
"奴婢听陛下寝宫那边的姐妹说晋王昨晚没有离宫,而宫门已经下钥,怕是在宫中过的夜。这个不合宫中体制,大家都有些奇怪。"
"还有什么吗?"
"哦,还有御膳房那边说刚刚看见王总管带了几个人出宫去了。"
"嗯,做的好,你去吧。"
宫女刚一离开,皇后便批上外袍,往德芳住的厢房赶去。
"母亲?"德芳看见皇后这么早就来到自己的屋子,有些奇怪,立即坐起身。
皇后坐到他的床边,深吸一口气,开口说道:"孩子,你马上穿上衣服,和母亲一起去一趟你父亲那里。"
"怎么啦,母亲。"德芳马上跳下床,母亲的神色居然有些慌张,这可是很少有的事。
"是阴谋的味道。宫里一定出事了!"
"啊?"
"如果真的是和你晋王叔有关,那就真的是不妙了。"皇后帮德芳扣上衣带,"快点!"
"娘娘!不好了!"外面有人惊惶失措的大声喊着。
"什么事?"
"崇庆殿被大批御林军包围了。说是今日朝会结束之前谁都不能离开!"
"什么?谁的命令!"
"说是晋王殿下的命令!"
宋皇后气的猛推开大门:"他好大胆!"说着撩起衣裙快步往宫门而去。
宫门打开。门外果然站满了武装齐备的御林军。看见皇后出来,齐齐的跪下一片,领头的将领俯首道:"娘娘请止步。"
"你是什么人?"
"小人是隶属天武禁军的游骑将军。"
"哼,一个小小从五品也妄想挡我的去路。"皇后只管往前,丝毫不理会眼前的队伍。
那将领见皇后要走,居然站起来,噌的拔出了腰中佩刀:"娘娘,晋王殿下有令。今日朝会结束之前,谁也不能离开一步。"说完,那些禁军都站起来,将宫门围了起来。
"你敢!"
那游骑将军将刀拿在手中,笑道:"娘娘,要是原来,小将的确不敢。不过如今陛下已经晏驾,晋王即将宣布登基继位。娘娘难道不知?"
"你...你说什么?"晴天霹雳炸响耳畔,皇后大惊失色,几乎站立不住。
"你胡说,父亲昨日在校场还是好好的。"
"呵呵,秦王殿下。待到朝会结束,小将是不是胡说自有分晓。"那将领见到皇后大惊失态,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还是请皇后娘娘和秦王殿下少安毋躁。"
皇后又惊又怒,慢慢的挺直身子,冷冷的看着他的笑脸:"若是如此,我便更要出去了。哀家倒要看看晋王殿下的游骑将军要将我如何处置。"
一看皇后如此固执,那位游骑将军拉下了脸,将刀横在了皇后眼前:"娘娘,你还是识实务的好。兄弟们可都是粗人。"
周围的宫女内侍从未经历过这样的阵仗,害怕的都缩在一起。
德芳看着那把明晃晃的刀慢慢驾上了母亲的颈项间,心中像是突然被一道闪电狠狠打过。
他转头奔回宫中,一头冲进自己的厢房,从枕头下抽出纯钧剑。
拔出短剑,剑身反映出他的明亮的眼睛,清澈而明晰怒火与杀气随着剑气一起倾泻而出。
"母亲!闪开!"随着一声少年清亮的断喝声,宋皇后只觉眼前一晃,自已已经被拉后一步。
一道紫色的剑气直破天际而去。
那游骑将军只觉得一阵凉意滑过。"当啷"一声,刀已经只剩一半还在手中,刚想说话,腰腹铠甲"啪"一声轻响,接着他惊恐的发现自己的鲜血从铠甲的裂缝中喷涌而出,溅在了眼前美丽的不似凡人的少年身上,来不及发出声音,便软倒在地上。
白袍染血的少年王爷,微微颤抖的紧握着手里的剑,冷冷的低声说:"还有谁敢无礼!"
5 宫变
天气如此的阴沉,天空的灰暗与沉闷越发使得宫中氛围阴沉而不安。
皇后走在自己的孩子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涌过一阵暖流。她从未想过这个自己一直还视为孩子的少年,居然已经有拿起剑保护母亲的勇气和能力。
突然,她发现德芳在微微的战抖。她扶住少年的肩膀:
"怎么了?"
"母亲,我刚刚是不是...是不是...杀了他?"
"德芳。"母亲在他身边淡淡的说:"他以下犯上,应该杀。如果母亲手里有剑,一样会这样做。你要记得,现在这个时候,软弱就等同于死亡。"
这时,远远的已经可以看到皇帝寝宫,母子二人同时愣住了。
宫门上已经缠上了重孝,内侍们正在进进出出的布置白幡。皇后摇晃了一下,然后不顾一切的冲进了进去。
前厅已经摆设了简单的灵堂,而灵柩就在白幡后若隐若现。
"这是真的...?"皇后的声音哽咽了,"这...这怎么可能..."她拉起一个地上的内侍,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陛下是什么时候驾崩的?"
那内侍唯唯诺诺的根本不敢说话。
德芳看着这死气沉沉的灵堂,突然兴起一个念头,这是不是自己清晨做的一个光怪陆离的恶梦。
父亲在梦中突然晏驾了,自己还杀了人,而母亲正在失声痛苦。
这时突然一个人影从门外闪身进来,德芳回身一看,"顾祺瑞?"
"殿下,皇后娘娘。小臣是和德昭殿下进的宫。德昭殿下今晨听到消息后,就直接闯进宫来了,他刚刚奔大庆殿去了。殿下要小臣来保护皇后娘娘和秦王殿下。"
"你说什么?德昭去找晋王了?"皇后觉得自己简直要崩溃了,"你怎么不拦住他!!"
"小臣劝不住殿下。"
"劝不住你可以打晕他啊!天啊!德昭你这是去送死啊!"皇后闭上眼,深深的恐惧让她几乎不能呼吸了。
不能,不能死,不能再失去他,要去救他,要去救他!强烈的母性本能使得宋皇后猛的挺直了脊背。
"顾祺瑞,你就在这里守着秦王,一步也不许他离开先帝灵前。我要去见见晋王,看看,他的朝会要怎样开!"皇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昂首阔步的朝大庆殿而去。
"母亲!"德芳追到宫门,却被顾祺瑞牢牢的抱住:"殿下,娘娘说得对。你不能去。"
"母亲!不要丢下我!"德芳用尽浑身的力气,大声呼喊着。
可是皇后的身影,依然在无边无际的宫檐和白幡中,慢慢的被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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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闷的天空让人辨识不出晨昏。滚滚的雷声中不停的有闪电滑过。
灵堂中昏暗的让人窒息。
德芳睁大着眼睛,紧紧的抱着纯钧,蜷缩在父亲的灵柩边。他已经不知道等了多久,时间像是停滞了,死死的包围着他。
顾祺瑞端来一架烛台,走近德芳身边:"殿下..."刚开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德芳的清澈眼中流露出的不安和惶恐让他深深的感到自己的无能。
"祺瑞,你说,晋王叔真的是坏人吗?"德芳突然开口问道。
"这..."顾祺瑞沉吟了半晌,压低声音说:"照小臣来看,晋王应该是...早有准备的。"
"那...那德昭哥哥和母亲也会像父亲一样,突然就躺在灵堂里了?"德芳把自己抱的更紧了。
"不会的,殿下。皇后和大殿下一定会平安的!"
"祺瑞,你读过唐史吗?"
"啊?"顾祺瑞有些奇怪。
"就算像李世民那样的贤君,为了登上皇位,也会亲手杀死自己的兄弟。"德芳茫然的转头看他,琥珀色的眼里满满的都是绝望,"晋王叔怎么会放过我们?"
顾祺瑞惊讶的看着他,说不出话。
德芳把头深深的埋到臂腕间,小声的自言自语起来:"我一定在做梦...快点醒过来...快点醒过来..."
顾祺瑞的眼中慢慢的湿润了,看着这个昨日在校场还像朝阳一般的少年,如今却这样的无助而绝望,而自己只能看着,什么也做不了。他咬牙忍住泪水,转身离开。刚站到了宫门口,远处就见有一队执矛的禁军向这边开来,领头的正是晋王。
他紧紧的握住了手里的长剑。
晋王却远远的留下了身边的人,独自一个人朝灵堂走来。
"小臣见过晋王殿下。"
晋王并不答话,直直往灵堂里去了。
转过层层的白幡,晋王看见了如小猫般蜷缩在灵柩边的德芳,眼光里闪过一丝不忍,轻声唤道:"德芳。"
德芳转头看见来人,慢慢的站起身。
"你来杀我吗?"语气淡淡的,眼神却依然充满了茫然。
晋王一愣,随即轻叹了一声:"德芳,我不会伤害你的。这世上我最不想伤害的人,就是你。"
他看着少年身上染血的白袍,转开眼光:"回崇庆殿吧。你母亲在那里等你。"
德芳听见母亲的消息,顿了顿,然后像突然复活一般,冲出了大门。
晋王的眼神停留在哥哥的灵柩上,轻声道:"好好保护他。"
"是。"门口传来一声回应,随即灵堂便只剩下了晋王一个人。
大雨终于开始瓢泼而下。巨响的雷声不断的在头顶炸开。
崇庆殿的宫门大开着,宫女和内侍都张皇失措的在禁军的押解下离开。
"母亲!"德芳冲进前厅。
烛光下,宋皇后已经换上了一身重孝,整齐的鬓边扎了白色的绢花,神色平静的把玩着一块吉祥勾玉。玉在烛光下波光滢滢,像是有泪水在其中流淌。
那玉,德芳认识。因为他自己身上也挂着一块一样的勾玉。
那是哥哥德昭的勾玉。
德芳静静的走到母亲身边,跪下:"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