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公子究竟有甚要事?”他问得咬牙切齿。这莫赟三番四次对他不敬,即便他岑某人已不是驸马爷的身份,莫赟的态度也太过逾越权职。
莫赟蹙起眉头来,轻声说:“我只想帮你,我们不是朋友吗?”
哈哈!简直太好笑了。莫赟竟是如此单纯一人,他把他当作朋友?
岑穆低头抓起莫赟的手掌放在自己手中,抬眼望他道:“莫公子,在下实在感动,在下一直以为莫公子只将在下当作曾经共事的陌路人,没想在下在莫公子心中竟占得如此重要的地位。”
莫赟一阵心悸,着实被岑穆的举动吓到:“岑……”
“莫公子可否为在下在宫中觅得一官半职呢?岑某感激不尽。”岑穆问得直白。
两人一时相望无言,莫赟不知岑穆这话是否当真,岑穆不懂莫赟此刻心中所想。
半晌,岑穆松开手冷笑:“岑某不过说笑,莫公子切勿当真。”
末了,他道一声别,依旧回去将军府邸,徒留下仍不辨真假的莫赟还呆呆立在原地。
“莫公子。”陆宋桀终究浅笑出声,刷拉地抖开手中折扇自暗处出来。
莫赟惊然回身,对陆大公子行个大礼:“大公子。”
“方才那位可是岑公子?”陆宋桀明知故问。
莫赟心下一沉,忙不迭道:“大公子看错了,方才那是在下一位故友。”
陆宋桀于是呵呵地笑眯起眼,摆了摆手中的扇子,往莫赟肩膀上轻巧一点,将脑袋凑了过去:“莫公子且听我一言……”
10.
三日后,岑穆收到曹尚书的亲笔委任简函,命其即日前去吏部报道。
岑穆手握简函抖了半天,这才稳定下情绪,去往书房向秦若阳道谢。
秦公子只是一脸茫然:“吏部曹尚书?我与他并无交集。”
“推荐在下之人不是秦公子?”这情况倒出乎岑穆意料。
总不能是莫赟吧?
秦若阳摇头:“岑公子打算前往任职?”
“诚然。”
这件事看来不好办了。秦若阳暗道。
岑穆到吏部上任的消息很快传至陆王爷耳朵里,公主遗留在京的事情自然也没能瞒住。秦将军闻讯大吃一惊,尚且不及责怪秦若阳没有看好岑穆,倒是先发制人,没等陆王爷找上门,亲自先去了王爷府一趟。
“将军今日来此的目的,本王明白。”陆王爷毫不在意,笑着请秦将军入座喝茶。
秦将军偷偷觑王爷老狐狸般不动声色,心底暗叫不好。
“公主她……”
“将军。”陆王爷没等秦将军说完,兀自打断道,“依将军看来,当今圣上的年纪是否小了一些?”
“嗯?”秦将军不知陆王爷这支的是哪一招,不敢妄加断言,只说,“王爷以为如何?”
陆王爷端起茶杯来浅尝一口,顿一顿才继续道:“古来的规矩,皇位应传嫡系子孙,太子为前,长者为前。”
“不错。”秦将军附和。
“可惜先皇淫乱,嫡系子孙统统牵连入内,只留得一位公主,众大臣才力推旁系的南湘王府小王爷。”
“诚然。”
“然,南湘王毕竟年岁尚小,难以胜任天下。”陆王爷言至此,又再抬起茶杯品茗了半日,方说,“将军以为除南湘王外,还有谁能够担当一国之主的重任?”
秦将军顿悟,抬眼瞧身旁的陆王爷,王爷面带慈祥地亦然回望他,瞪得滚圆的两眼一动不动。
“这……”南湘王称帝也不过数月,陆王爷未免操之过急。
“将军心中可有适当人选?”陆王爷搁下茶杯,口气近乎逼问。
秦将军的脑门上溢出不少虚汗。他深知现时今日的陆王爷与数月之前不能同日而语,而自己的把柄又落在王爷手上,丝毫大意不得。
“怎样?”陆王爷的脸色昭示他已等得不甚耐烦。
秦将军于是淡然一笑,顺从道:“如今普天之下,能够承袭这王位的,自然只有王爷您了。”
陆王爷闻言,不禁哈哈大笑。
“秦将军抬举。”他说。
“此话再真不过。”秦将军乘着寒暄间隙悄然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水。
陆王爷立起身来,过去拍了拍秦将军的肩膀,宽慰道:“有你这个坚实的后盾,本王也就放心了。至于公主和驸马……”王爷的眼珠子骨碌碌转向满脸僵硬的秦将军,“既然他们已是庶民,便没有追究的必要。不过那岑穆原是我王爷府的食客,本王还望将他收回府内,将军可有异议?”
秦将军猛力摇头,口内念叨:“王爷尽管放心将人带回。”
陆王爷这一招支得够狠,秦将军想,不但赚得自己的背后支持,又将公主安置到身边,随时把握其行踪,实在高明。
不久后,岑穆携季艾回到陆王府。王府内不觉热闹起来。
久未谋面的秦公子再度来访,陆大公子喜形于色,邀他外出同游。
“若阳,前阵子怎的不来王爷府?”陆宋桀摇着折扇问得随意。
“公事繁忙。”秦若阳答。
“呵呵,公事繁忙。”陆宋桀笑眯起眼来,脑中忽而闪过一个坏念头。他抬起手肘撞撞秦若阳:“岑公子暂居将军府时,你可有乘机上下其手?”
“别开恶劣的玩笑。”秦若阳微愠,撇过头去不欲让陆宋桀察觉。
“也对。岑公子都已与那如花似玉的季艾公主成亲,又怎会留心到世上还有一位如此关心他的秦公子呢?”
“陆宋桀,你想说什么?”秦若阳终究发怒,回身拽过陆大公子的袍子。
陆宋桀一付老神在在的表情不慌不忙将脑袋凑近,笑道:“在陆王府,岑公子与公主可是同居一室。若阳,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秦若阳的手紧了一紧,神情异常僵硬,却执意挤出一张笑脸:“有何不明白的?他俩共处一室实在正常不过。”
“若阳。”陆宋桀拿扇子拍拍自己胸膛,“倘若难过,我随时等着安慰你。”
秦若阳默然,回身赏了陆宋桀脑袋一掌。
☆☆☆
南湘王登基三月之后,陆王爷废帝,自立为王。换下一批年迈的老臣,美其名曰照顾开国元老,赐他们安度晚年,然详知内情的人自然看出,替补空缺的年轻人之中,十有八九乃当年陆王府邸的食客。
就在这新旧替换的过程中,岑穆恍恍惚惚被提拔为吏部侍郎,位高权重。一时又成为街谈巷议的话题。
11.
那日,岑穆在宫中遇上莫赟,两人之间相隔了半个御花园。
莫赟抬眼一见岑穆,回身欲走,没想岑穆竟尾随其后,追来同他讲话。
“莫公子。”
“岑公子。”头一回由岑穆率先开口打招呼,莫赟感到十分别扭。
“多谢莫公子当日推荐之恩。”岑穆拱手作揖道。
“举手之劳罢了。”莫赟不以为意。
“在下倒不知莫公子竟与曹尚书相识。”倘若知晓,他早就不吝惜巴结莫赟了,何须在秦若阳身边转悠?
莫赟不置可否地笑笑,他哪儿来的福气能与曹尚书相识,还不是靠了陆大公子一封举荐信。
岑穆见莫赟不语,以为他尚在意自己当日的态度,于是道:“莫公子切勿将岑某前日之话放在心上,在下那天实属心急乱语,如有得罪,还望多多包涵。”
莫赟闻言略微一愣,不觉低头笑道:“我并未放在心上。”
岑穆暗自松一口气,遂问:“莫公子可还当在下是朋友?”
“那是自然。”他答得爽快。
岑穆脸上顿时绽开明朗的笑容。
两人闲聊少时,谈到当年的丰功伟绩,不禁莞尔。莫赟心道:普天之下总算有一人能明白他在说什么。
可惜时间不多,两人又皆有公务尚需处理,于是约定闲时再聚,这才恋恋不舍地相互道别。
莫赟唇边挂着抹不去的笑意直往大殿内走,前脚才刚跨入殿内,便被两旁兵士自后头擒住,猛按他的头颅跪拜于地。
莫赟心内大乱,瞪了一双惊恐的眼奋力扭头望殿上的皇帝:“皇上?”
皇帝面无表情地高高坐在龙椅上俯视地下之人,问:“莫赟,你可知朕今日为何召你前来?”
“莫赟不知皇上如此做是何用意!”莫赟的面庞擦着地面,说话间牙齿磕到舌头,渗出许多鲜红的血来。
“哈哈!你不知?你果真不知?”皇帝笑得恣意,半晌,忽而拍案而起,瞪圆了怒目厉声道,“我国向来以忠、孝闻名,尊天子、尊长者,可是你这小小的奴才竟敢拿言语诱骗朕弑君废帝,你倒是说说你该当何罪?”
莫赟看着皇帝一脸佯装的悲愤,忽然开始明白什么。
想他待在陆王府那些年来,虽早已探出陆王爷的阴险狠毒,却万万想不到他奸猾至这般田地。既已做了帝王,还仍担心万民之口。
陆王爷的行为那不叫弑君,是替天行道;即便被人看作弑君,也是他这该死的奴才怂恿所致。陆王爷总是对的,未曾错过。
“呵呵,呵呵呵呵!”莫赟难以自制地大笑起来,声音洪亮,断然答道,“莫赟最大的罪过,莫过于落入陆王爷早已设好的圈套,任您摆布!”
皇帝眯起眼,亦然欣喜:“莫赟,你果真是个聪明人。为朕而死你该感到荣幸。”
说完他甩一下龙袍,重又坐回宝座上,回头示意老太监继续。
老太监领命跨前几步,展开圣旨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昭曰:莫赟欺君犯上,叛国离间。特令斩首示众,并灭其九族。钦此。”
老太监言罢,城门兀然开启,立时行刑。
此回的灭族案来得突然,皇帝又顺利除去一部分中立人士,原先众多并非莫赟九族之内的官员同样被牵扯进去,惨遭不幸。
奇怪的是,岑穆却没有在此诛杀的名单之列。
莫赟被拖出大殿之后,老太监弯腰立在皇帝身旁,轻声道:“恕老奴愚钝,替死鬼遍地都是,皇上为何偏挑上一个微不足道的莫赟?”
皇帝冷笑一声,抬手拍拍老太监的脑瓜子:“莫赟原本确实微不足道,可惜他偏在朕意图称王时跳出来对朕说‘何不把握时机’。你要明白,半年前他可以对陆王爷讲这样的话,半年后照样能够对南湘王、定北王讲相同的话,留他活口可是一件不易之事。”
“皇上英明。”老太监称赞道,“老奴尚有一事不明。”
“说。”
“那岑穆与莫赟关系非比寻常,且岑穆在民间声望颇大,为何不乘机将他……”
“哈哈!”皇帝会意,大笑不止,“岑穆?那个小鬼?”
“皇上……”
皇帝稍歇,勾起嘴角不屑道:“岑穆又何须多担心?他声望虽大,可惜不过一介庸才罢了,能有今日的地位,实属运气。”
岑穆自宫中回到侍郎府邸,才端起茶杯小憩片刻,凳子尚未坐热,外头便传来莫赟被斩的消息,他手上一抖,茶水洒了一地。
季艾自后头出来,扫一眼地上的水迹,对岑穆道:“驸马爷倒是闲适,你就不担心陆王爷将你一同杀掉?”
“公主可有妙计?”岑穆虚心求教。
季艾啪嗒将一张纸甩到桌上,岑穆拾起一看,竟是一封休书。
“公主这是何意思?”岑穆仰头观望。
“本公主可不意与你共赴黄泉,乘早写下休书,本公主好自作打算。”季艾说得蛮横,压根没将岑穆的生死放在眼里。
岑穆低头叹气,起身拉过季艾的胳膊,柔声道:“公主,我俩毕竟夫妻一场,岑穆自会担保公主的安全。”
季艾不言。
此刻,侍从进来禀报,说是二皇子陆晋尧驾到。
12.
岑穆在季艾耳旁咕哝了两句,哄她去屋内歇息,这才起身恭迎陆晋尧。
“岑穆!”
陆晋尧嘿嘿笑着溜达进来,头一眼看见的是岑穆扑通一声跪倒在自己面前,着实吓一大跳。
“二皇子饶命。”岑穆磕头道。
“岑穆,你这是做什么?”
“在下同莫赟并无瓜葛,恳请二皇子留在下全家活命。”岑穆说完又朝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
陆晋尧的笑容这会儿全僵在了脸上,他俯身卖力拽起岑穆,将脑袋凑至他面前,盯住他的双眼认真道:“不明白你究竟说什么,我今天来是因为王兄嘱咐邀你到宫中一聚。你去是不去?”
“太子邀请?”岑穆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忙道,“当然去。”
只要不是来灭他口的,说什么都好。
岑穆于是随了陆晋尧入宫,来到花园时,陆宋桀早已同秦若阳把酒饮上。
“太子殿下,秦公子。”
岑穆上前招呼,见秦若阳抬头望他,便说:“许久不见了,秦公子。”
秦若阳笑笑答:“将军府一别已久,何曾不惦念。”
岑穆了然,弯起嘴角。
四人稍后围坐一圈,饮酒做诗,好不欢畅。
几壶酒下肚,陆宋桀的话逐渐变得多了起来,一会儿掐着秦若阳的脖子道:“若阳啊若阳,我就是喜欢欺侮你。”一会儿又搂住陆晋尧的肩膀说:“晋尧啊晋尧,来世你我还要做兄弟。”
陆晋尧嘿嘿笑,举杯送到陆宋桀嘴边:“倘或真有来世,我们定然还需这般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