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若阳眼皮忽地一跳,然后他仿佛悟透了什么,心底不觉燃起熊熊怒火。
“陆宋桀!你这时候提岑穆做什么!”秦若阳一跃而起,握紧拳头往两间牢房之中的墙壁上狠命一击,指关节顿时被墙面挫伤,渗出一些血丝。“别以为拿岑穆出来说事我就会甘愿投降!要做苟且偷生之事,你尽可以一个人去!倘你再敢给我下圈套,咱们就绝交!”
隔壁一时没了动静,须臾,忽然传来陆宋桀大笑锤地之声。
“哈哈哈哈!若阳,你这无趣的性子何时何地都恁的叫人喜爱!”陆宋桀简直笑得要流眼泪。
他没料想此刻提到岑穆,竟能引起对方如此剧烈的反应。
这下可轮到秦若阳被陆宋桀的笑声吓到,好半晌想不透他怎能在牢房里还维持这般清闲心境。
待到陆宋桀终于笑完,深吸两口气回过神来,这才严肃地问:“若阳,你可知此回大漠族的军师是谁?”
“我怎会知!”秦若阳没好气地答。
“南湘王府小王爷。”
“小王爷?”秦若阳惊道,“他是大漠族的军师?”
“没错。”若不是那日在城东与敌军当面对峙,他自己约摸也不会相信这天方夜谭似的话,“南湘王当年是为父皇和秦将军所杀,小王爷想必来替父报仇。而大漠族进城后却没有当机立断至我俩于死地。若阳,你可知这意味什么?”
“什么?”秦若阳眯起眼来。
陆宋桀惬意一笑:“小王爷决不会杀死我们。他要我们也体会丧父之痛。”
秦若阳沉思片刻,问得踌躇:“此话当真?”
“半句不假。”陆宋桀笃定道,“若阳,既知如此,我们何不乘机顺着他们的意,瞒天过海俟机卷土重来?小王爷做得的事我们自然也做得!”
秦若阳脑里一片混乱,颇有些不能适应情势变化,皱着眉头问:“你果真打算复仇?”
“这可比现在去死难多了。”陆宋桀笑笑,有意激秦若阳道,“你莫不是怕自己做不到?”
秦若阳不屑,举掌一拍墙壁:“你做得的事我自然也做得!”
“那就一言为定。”
☆☆☆
是日晚,小王爷依约来到皇帝寝宫,同韩殷对面而坐,饮酒吃肉。
房中薰香阵阵,纱幔轻舞。
韩殷满脸兴致勃勃,一坛接着一坛猛喝,不久便眼神迷离,飘飘欲仙。
他伸出手来拍拍面前小王爷的脸蛋笑说:“你来西北之后一度忙于与汉人对战,都没有好好同我聊上一聊。你可知两年不见,我有多想念你?”
小王爷按下韩殷的胳膊劝说:“少喝两口,我尚且有话要叮咛。”
韩殷于是呵呵笑,乖乖将酒坛子搁到一边,认真看着小王爷:“你说,我会牢牢记在脑中。”
小王爷略一颔首道:“你既已贵为皇上,将来凡事便要以百姓为重,切不可乱发脾气,记得谨言慎行……”
韩殷闻言,脸色渐差。又是这些话,每日一重复,他都不厌其烦!
除去国事,小王爷眼中究竟还有没有他的存在?
“别说了!”小王爷话未完,韩殷忽而举手一拍桌子立了起来。只见他眉头拧得死紧,不甘心道,“为何你时时刻刻都要同我谈皇帝该做的事?难得我们两人独处,就不能让我清静一下!”
小王爷噤声,少时,仰起头来望韩殷,依旧把话耐心说完:“皇上,你可能遵守我方才所说?若是答应,我将来便不会再提。”
韩殷无奈,低头望小王爷,只是望着他的脸,便发不出脾气。
韩殷只得败下阵来,沉声道:“我答应还不行?”
小王爷于是举杯敬韩殷:“预祝你成为一代明君。”
之后,小王爷果真不再提起君王之道,与韩殷一直畅谈欢饮直至夜深。
韩殷最终不胜酒力,沉沉睡去,嘴边尚且挂着一抹痴笑。
现如今,这世间之事在他看来,简直完美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因而,当第二天醒来,闻悉小王爷已然去世,他全然不能接受这般事实。
27.
小王爷的死,是始料未及的。
岑穆一大清早听闻此事,即刻起身赶往王爷府。
丞相府距离王爷府并不遥远,可是一路上他都显得忐忑不安,甚至疑惑起这条道何时竟变得如此狭长而难行,仿佛永远走不完似的。
岑穆心说,一定是传讯有误。小王爷昨儿还好好的同他讲话,怎可能天这么一黑一亮,人说死便死?他不信。
皇上只比岑穆早一些到达王爷府,岑穆来到小王爷卧房门口的时候,皇上正依靠在木门边,两眼直直地望着房里那具尸首发呆。他的身子不受控制般微微抖动,以至于连带了木门也嘎吱作响。
小王爷躺在地上,手里握着一把剑,脖子上的血迹早已凝固。他就像平日里睡着的样子,一动不动,静静地躺着,双目紧闭,十分安详。
老仆人自一旁稳步上前,跪下给皇上磕了一个头,然后呈上一封信说:“这是小王爷吩咐老奴转交给皇上的。”
皇帝战抖着双手展开信封,看罢信中内容,仰起头用力吸了一口气,一行清泪便顺着脸颊滑落,手中的信函亦拿捏不住似的缓缓飘落在地。
岑穆俯身去捡,见上头两行工整的行楷书道:“杀父之仇不可不报,灭国之罪不得不尝。”
他的心间忽然感到一阵空落,不知为何。
岑穆自觉与小王爷相处一年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小王爷用计退敌,亲临战场,他都看在眼里;小王爷疲累了休息时,他也没少操心,到后来,连他自己都以为他原就是为照顾小王爷而来的。
即便小王爷从来不曾对他笑上一笑,也没有任何感激之辞,即便小王爷同皇上的关系较他更为密切,他却丝毫不在意。
从岑穆记事以来,小王爷是唯一一个令他如此全心全意对待之人。
可是,他现在死了,自刎而死。
岑穆无奈笑笑,不再深想下去。
一切都是上天注定,他不该有违天命。
“哼!”皇上忽而在旁冷笑一声,语带嘲讽地愤气道:“我都快忘了!你也不过是个汉人!虚伪的汉人!可以拿一条命来证明自己清高的汉人!”
在场众人霎时沉默下来,不知如何应对。
须臾,老仆人冒着大不敬的威胁开口:“皇上,请下令安顿小王爷尸首。”
屋内一干家仆见状,纷纷下跪恳求皇上尽快安顿主人的尸体,不要再任凭他这样继续下去。
皇上面无血色,定定神再看了小王爷一眼,这才于心不忍地合上眼皮,缓缓吐出两个字:“厚葬!”
见下仆抬走小王爷的尸首,老仆人再度跪下一磕头,向皇上说:“老奴膝下无子,看着小王爷一路长大,早已视之为己出,现如今王爷一去不回,老奴亦时日不多,还望皇上恩准老奴余生能为王爷守陵。”
皇上闻言,略一点头:“准了。”
说罢,他不欲再留在此地,回了身便往门外走,经过岑穆身旁的时候,抬起头望了他一眼。
两人皆惊异于对方眼中隐隐透出的决然之情。
三日后,韩殷依言来到牢中,差役扣押两名囚犯出来,强迫其下跪。
韩殷木然地望着两人不语,许久许久,久到秦若阳按捺不住,回头拿眼神询问身旁的陆宋桀。
“你们考虑清楚了没有?”韩殷终于发话,问得颇有些心不在焉。
陆宋桀直觉情况有异,示意秦若阳不要开口,自己却出声反问:“不知皇上指的是何?”
韩殷不言,依旧拿了古怪的眼神瞧地上两人。半晌,他一拍桌子站起来,下令道:“放了他们!”
言罢,果真有人过来解开两人手腕脚踝上的镣铐。
两人互望一眼,不明所以地起身。
韩殷见两人依旧立在原地不动,勃然大怒:“还不走?”
秦若阳于是转身,搀了陆宋桀往大牢外去,一边在他耳旁低语:“韩殷这算什么意思?”
陆宋桀耸耸肩,斜了眼悄声答:“兴许待会儿会有大内高手拿宝剑守在牢门口等咱们。”
秦若阳一惊,回头瞪他:“你这是说笑还是认真的?”
陆宋桀咧嘴笑得难看,不置可否。
快行至天牢大门口时,刺眼的日光从门外射进来,明晃晃的。久不曾见光的两人不禁眯起眼来,好好适应了一番,这才继续迈步往前。
突然门外闪出一个人影,手中握一把长剑,往他俩的方向快步行来。秦若阳心中一动,行动快过思维,摆好了架势正面迎上前去。
莫不是真被陆宋桀料中?他心道。
飞身至来人面前,秦若阳刚要举手给对方一掌,待看清那人的面貌,遂大吃一惊,连忙收掌,一翻身,双腿稳稳落地。
“公子?”小宝被吓得不轻,一张脸蛋显得苍白。
陆宋桀后来居上,见此情景,不觉哈哈大笑。
小宝顺了顺气,将手中之物奉上,一边满含激动地说:“这是岑公子方才送来的,他叫我拿着剑在天牢门口等候,便能见着公子,我原先不信,没想竟是实话……”说至此,小宝忽然呜咽起来。
许久不见,公子瘦了好多,脸上身上大大小小的全是伤口,不复往日神采。小宝越看越觉悲伤,不禁大哭起来,一边擦眼泪一边不忘扯秦若阳的衣袍:“公子,咱们赶快回府,我替你烧水梳洗一番。”
“那我可怎么办才好?”陆宋桀出声打断,低头瞅瞅自己,那一身模样也比秦若阳好不到哪儿去。他于是撇撇嘴,皱起眉头。
秦若阳瞟了一眼小宝奉上的宝剑——他自然认得这剑,剑仍然是那把好剑,可秦若阳心底却泛起一股反感。他没有伸手去接,却握住小宝的胳膊问:“回府?回哪里的府?将军府难道还在?”
小宝摇摇头,张开口正要回应,尚未出声,便被人抢白。
“将军府自然早已不在。”
秦若阳撇过头去,便见岑穆立在一旁,一身整洁体面的官服,意气风发。
“两位若是不嫌弃,岑某想请两位至府上歇息。”他说着定然地望向对面的秦若阳,等待答复。
秦若阳亦拿了相对的目光回应。这一瞬间,他觉得岑穆好像变了个人,从前的岑穆总是异常谦恭,不会如此逼人地直视他。
“好啊。”秦若阳道,“那就有劳岑公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