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府里酒杯碰撞之声,闲聊开怀之声迭起,都为这天大的喜事而倍感高兴。谁都没有料想到竟会有人在此刻,率领大队人马闯进府里。
大门“碰”的一声被踹开,身着兵服,手中执刀的兵士鱼贯而入,瞬时掌控了局势。
岑穆自酒席间抬头,望见来人众多,惊出一身冷汗,半晌没能蹦出一句话来。
一身轻铠的秦若阳面朝岑穆而立,攒紧手中宝剑,简洁明了地高声道:“昏君沉迷声色逆天而行,人人得而诛之,现此行已由陆王爷代劳,特命我等前来斩除遗害。”
席间一片哗然,对于皇帝已死之事难以置信。
岑穆心下一沉,直感到脑袋上的长发根根竖起,而全府众人又偏将希望放在他的身上,等他做出应对。
怎会如此?事情发展得太快,完全出乎岑穆所能设想,他无能为力。
“大胆奴才!你所谓的遗害可是在指本公主?”身后忽然响起清亮的女声,霸气十足。
岑穆回头,只见季艾一身红衣,面露桃花,手里拽着蒙头的帕子驱步自后屋走来,一时艳压群芳,招致众人纷纷倒抽一口冷气。
及至庭上,季艾顿住脚步,拿了一双杏眼不屑地扫过周遭众兵士,冷笑道:“弑君犯上,又何必拿出冠冕堂皇的理由!今日本公主在此,要杀要刮悉听尊便。只是苍天在上,本公主遭受的冤屈,总有一天会报应到你们头上!”
秦若阳略微一愣,命人过去擒拿公主,又转头看向行将晕倒的岑穆,问道:“驸马爷可还有话说?”
这是在做梦。岑穆对自己道。一定是在梦魇之中。
“秦公子……不,秦大人……今日是在下大喜之日,你莫不是要公主与我双双人头落地?”他笑得僵硬,早已不辨此刻事件的重点,惟见面前秦若阳的脑袋分裂作四五个,同时在半空漂浮。
秦若阳闻言,心内五味陈杂,半天没能下令动手。
驸马府中的气氛登时显现一种诡异。
许久,岑穆忽然站了起来,毫无征兆地朝秦若阳踏出一步,手臂仿佛要抓住他似的缓缓举起,身子却猛然往一旁倒了下去。
在他失去意识以前最后听到的是秦若阳喊他名字的声音。
“岑穆!”
8.
黄道吉日,公主出嫁之时,皇位易主。
世事难料,瞬息万变。
陆王爷不过钻了婚庆的空子,谁也无话可说,亦无胆量说。
现如今把着实权的,可就是这陆王爷了。
陆王爷立在雄壮幽深的皇宫大殿中央,痴痴仰望前方金光璀璨的雕龙宝座。
许久,许久。
终于他迈步,一节一节地登上阶梯,距离宝座越来越近,眉眼间的欣喜之态亦展露无疑。
陆王爷回身坐上宝座,两手轻轻抚摸过龙头把手,惬意地闭目向后靠去,舒展身心。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一个声音突兀打断陆王爷的美梦。
王爷睁开眼来,便见殿下的青衣男子。他于是起身,整了一下长袍上的褶皱,笑道:“何来的恭喜?”
莫赟掂量片刻,拱手答:“王爷为民着想替天行道,声望益高,企不值得恭喜?”
陆王爷哈哈大笑,腮边的长髯随之抖动不已:“值得恭喜,恭喜得好!”
随后,以陆王爷为首的开国老臣们决定推举年仅不过八岁的南湘王继承王位,其用意所在,实乃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
当晚,岑穆自噩梦之中醒来,大汗淋漓。
“你醒了?”一张稚嫩的脸出现在面前。
岑穆有些不明所以,挣扎着起身点了点头,视线环顾过陌生的房间,记不起自己究竟如何来到此地。
“我……”岑穆张口不知该问什么。
少年于是嘿嘿地笑。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秦若阳跨步进来,少年回头道:“公子,岑公子醒了。”
秦若阳抬眼望床上状似虚弱的岑穆:“没事了吧?”
“岑穆无恙,多谢秦公子关心。”岑穆意欲下床,被秦若阳拦下。
“公子体虚,还是躺着吧。”秦若阳顺手接过少年手中的茶杯递到岑穆嘴边,“陆王爷奉了圣旨,大赦公主与驸马。两位大可在将军府里安心静养。”
“圣旨?”岑穆一惊,终于回忆起晕倒之前的种种,连忙发问,“如今的天子是……”
“原先的南湘王府小王爷。”秦若阳解答。
岑穆不语,了然于心。
是该静养一下,好好考虑接下来如何应对了。他想。
是日,青天白云,碧波流水。
岑穆闲来无事,懒懒伏在池塘边上,望水中倒映着的自己的容颜,面庞清秀,眉眼分明。他忍不住探出手去,轻抚水里的人,指尖触及水面的霎那,蕴起一片涟漪,荡漾开去。
“唉。”他叹息一声,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
于是有人在背后冷笑,极其放肆。
岑穆回头,便见红衣女子慢步而来,连忙起身恭迎:“公主殿下。”
“驸马爷何必多礼?”季艾语带嘲讽,瞥岑穆一眼,自顾自踱至池边坐下,“驸马爷好兴致,懂得顾惜美景。”
“公主过奖。”岑穆立在一旁,不敢同坐。
季艾抬眼望他满身戒备,越发感到好笑:“驸马爷见到本公主竟这般拘谨。”
“公主多虑了。”岑穆额际不觉渗出许多冷汗。
季艾见状,不悦地拧起眉头,顿感意兴阑珊,她起身对岑穆说道:“驸马爷当日的救命之恩,本公主来日必定会报,只是驸马爷切勿将自个儿的分量看得过重,本公主怕你担当不起。”
见岑穆依顺地点头称是,公主这才满意一笑,循着来路又翩然回去。
待到公主走远,岑穆方感浑身脱力,身子向后一倾,斜倚在池旁栏杆之上。
“岑公子?”少年自屋里出来,看见岑穆脸色苍白地靠池而立,于是上前搀扶,“公子嘱咐要你多歇息的,可不是?”
岑穆低头冲少年笑笑:“我没事。”顿一顿又问,“秦公子现在何处?”
“公子被陆王爷招去宫中,尚未回来。”少年引岑穆到长廊下的石凳边坐下,自己则坐到对面笑望着他不语。
岑穆于是好奇抬头:“我的脸很奇怪?”
少年摇摇头,嘿嘿地笑:“公子的那把宝剑可是岑公子所赠?”
“正是。”
“公子可宝贝着呢!一直挂在书房中,连我都不准碰一下。”
岑穆略一思索,抬手拍拍少年的脑袋道:“你又是谁?”
少年自凳子上蹦起,挺着胸脯高声道:“我叫做小宝,是公子的贴身侍从!”
“贴身侍从?”岑穆上下打量小宝一番,有意刁难,“为何秦公子去宫中却不将你带在身边?”
小宝有一点发急,憋红了脸蛋辩解:“公子以前一直将我带在身边的,上次皇宫赏月宴的时候,我还在宫中见过你呢!你当时跟着陆二公子,我就想怎么一个仆人也能拿那么好的宝剑赠人。”
岑穆见小宝说得激动,不觉戏弄之意更甚,于是道:“可是秦公子去陆王府寻陆大公子的时候可从来没见过你呀。”
小宝闻言,眯起眼来笑得高深:“嘿!那是规矩。陆大公子同公子单独见面时,身边从不带仆人。”
“噢?那今日秦公子又为何留下你来?”
“那是公子要我照顾岑公子。公子说你受了惊,这段日子里需要人陪着,切不可落单,他别人都不放心,就吩咐我了呗!”
切不可落单?岑穆心道,莫非秦若阳竟怕他会寻短见?
他于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直把小宝给吓一跳。
“岑公子,你没事儿吧?”他过去给岑穆抚背顺气。
岑穆低头笑得一颤一颤,摆手道:“没事,没事。”
“小宝,你如何惹岑公子生气?”秦若阳端着一碗黑沉沉的药汤,忽然从屋里出来。
“公子回来啦!”小宝乐颠颠地迎上前,待见到秦若阳手中的药汤,这才猛吐舌头道,“啊!我忘记了。”
秦若阳无奈叹一口气,来到岑穆身旁坐下,将碗举至他面前:“滋补养生之水。”
岑穆望一眼碗中之物,嫌恶地蹙起眉头:“话虽说良药苦口,可日日喝这滋补养生之水,实在令岑某难以下咽。”
秦若阳见状,转头对小宝道:“叫厨子炖一点冰糖燕窝来。”
小宝应声往后头去了,岑穆这才接过药碗放到鼻下闻一闻,依旧没有喝,原样退还给秦若阳。
秦若阳不言,犹疑着端起碗来,同样放到鼻下闻味,又再舀起一勺到嘴里浅尝,即刻脸色大变。
岑穆觑他一脸青红皂白,终究忍不住哈哈大笑。
9.
秦若阳将药碗搁在一旁,表情颇为严肃:“岑公子日后还是不要喝这滋补养生之水了。”
“多谢秦公子饶命。”岑穆同他打趣,见秦若阳一脸毫不在意的样子,转而问道,“今日陆王爷召公子入宫,不知有何要事?”
秦若阳脸色微微一沉,含糊道:“不过是一些琐事罢了,岑公子无需挂心。”
岑穆不言,两眼望向对面试图保持镇静的秦若阳,须臾,再度发问:“秦公子说皇上大赦公主与我,可是实话?”
“此话不假。”秦若阳答得话中有话,愈发令人起疑。
“秦公子尚有事隐瞒。”岑穆断言。
于是两人默默对视,暗潮汹涌。
许久,秦若阳毫无预兆地低头叹息一声,道:“皇上明令大赦公主与驸马,暗则将两人贬为庶民。”
贬为庶民!!
听闻这四个字,岑穆浑身上下顿时结了冰似的感到一阵凉意。
原以为高中状元,得做驸马可助他重回皇宫大殿,谁想这不过是另一个新的开始,一切打回原样。
只因了皇上的一句话,便前功尽弃。
“呵呵。”岑穆笑笑,却说,“能够保全身家性命已是大幸,岑某又岂敢奢望什么。秦公子多虑了。”
秦若阳闻言,张口还欲安慰,小宝端了冰糖燕窝出来,话题便就此打住,没有继续。
接下来的日子,百般无聊。岑穆每天除去在后花园发呆,便无他事可做。
季艾公主一日要路过花园两三次,每一次都是前去质问秦将军为何不许她出将军府,到后来便要求进宫参见皇上,却遭拒绝。
“并非老臣不让公主前去,实在是老臣不能担保公主安全抵达皇宫大殿。”秦将军满脸无奈。
“将军此话怎讲?”话虽如此,季艾心里倒也猜得八九不离十。
然秦将军只是摇头,现今局势不同以往,他不可说。
陆王爷能够默许公主存活于世已是不易,若叫他知晓被贬为庶民的公主人尚且还在京城,难保不起杀念。
陆王爷是何等人物?连秦将军亦不敢轻易断言。
可是岑穆再也等待不下去了,他不甘心。z
是日,岑穆不期然敲开秦若阳的书房大门,走了进去。
秦公子正坐在房中看书,一见来人,即放下手中卷轴,笑道:“岑公子有事?”
“诚然。”岑穆也不拐弯抹角,单刀直入,“岑某希望秦公子能为在下在宫中觅得一官半职。”
秦若阳感到些许为难:“岑公子何出此言?是府中的下人伺候得不好?”
“不是。”y
“那么还是饭菜不合胃口?”秦若阳又问。
岑穆依旧摇头,视线转而望向墙上挂着的那柄长剑,他可认得那剑。
“秦公子莫不是不愿帮忙?”他反问道。
秦若阳不语,记起父亲大人的叮嘱。b
岑穆会意,冷然一笑:“秦公子如有不便,岑某也不刁难。不打扰公子了。”
说罢,他回身出去,顺带替秦若阳关上书房大门,径自出了将军府。
秦若阳在房里只略一踌躇,待到追出门外时,已不见岑穆身影,不觉心内烦躁,登时没了看书的闲情,顺手捡起一根树枝当作剑,舞弄起来。
话说那天陆宋桀在自家王府后园的树干上歇息,闷得慌,心里惦记着久不曾来探访的秦公子,猛一低头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自外头进来,嘴角不觉绽开一抹邪笑。
他急急自树上跳下,跟着岑穆往陆二公子房里跑,忽又见岑穆从房中出来,满脸沮丧。他知晓,今儿个陆晋尧不在府内。
“岑公子?”发话的是青衣书生,抢了陆大公子的台词。
“莫公子。”岑穆回身作揖。g
“许久不见,岑公子近来可好?”莫赟拿了审视的目光打量岑穆,心道他怎的还在京城?
“托莫公子的福。”明知他连日背运仕途不济,还问那样的问题,这莫赟也真够狠毒。
“岑公子今日是来找二公子的?”莫赟斜眼瞟了一下门户紧闭的偏房发问。
“一点小事,二公子既然不在,岑某改日再来拜访。”岑穆说完要走,不欲同莫赟再有牵连。
“不知我可否帮得上忙?”莫赟却不善罢甘休。
“不劳莫公子操心。”猫哭耗子。
“岑穆!”
莫赟一把拽住将走的岑穆的长袖,岑穆回头狠狠甩开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