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阅毕,若有所思地捻了捻嘴下长髯,遂将密函投入烛火之中烧尽。
三日后,日出东方,旭日烧红了天际。未待鸡鸣之声落下,京城城门兀然开启。
城内大半将领收到指令按兵不动,大漠军没有动用武力,大大咧咧地入了城,谁想此刻却有两队人马分别自东南两方突破,出其不意斩杀大漠士兵。
伍王闻讯,亲自领军前往南边一探究竟,又命一队人由小王爷率领去向东边拦截。
小王爷掉头策马往东疾驰,很快望见前方率队而来之人,心底暗道:真叫做一个送上门来。
他于是勒马而停,回头吩咐身后兵士:“对方两位将领乃太子与二皇子,只可活捉,不许伤其性命。”
言罢,小王爷丢下众人,重又驾马而走,不知去向。
身后,两方正面冲突,刀剑相向亦是难免。
此刻南边的形势与之相仿,伍王带队而至,便见前头气势汹汹,杀到眼红的突袭军。韩殷于是一勒缰绳,止住身后一干兵士,静立原地望对方一路奋勇袭来。
岑穆乘此间隙控马至韩殷耳旁低语:“带头那人便是秦将军之子。”
韩殷了然点头。他答应过小王爷要留此人活口。
秦若阳率城内禁军百人正面应对大漠皇帝,至于结果如何,他并不作过多希冀。今日这两队人马的目的旨在拖延时间,好让皇上安全离城,他一早抱了必死决心,这才毫无牵挂地出来。
只是秦若阳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能在敌军阵营之中发现失踪已久的岑穆。
多么可笑。失踪的真相原来如此。
他睁着一双眼,视线随岑穆身影来回晃动。
须臾,秦若阳拔剑指向前方韩殷,高声吼道:“蛮族韩殷!有胆便出列与我单独一战!”
秦若阳吼得声嘶力竭,以至于谁都没有探出他实则底气不足。
毕竟,他手中现握着的那把剑,是一个名叫岑穆的书生所赠,而那个书生,此时正位列敌方军阵之中。
“哈哈哈!”韩殷忽然大笑,驾马出列,回敬秦若阳道,“想跟我单挑可以,不过你倘是输了,便要从我的跨下爬过!”
“废话少说!”秦若阳未待韩殷说完,双腿一踢马肚,挥剑冲了出去。
韩殷见状,举刀挡下这来势凶猛的一剑,手臂随着刀身嗡嗡好一阵战抖,他不觉心中惊喜,久未曾见过这般生猛的壮士,于是不觉认真起来,一时竟与秦若阳战得不可开交。
东边,双方激战之中。
陆氏两兄弟所带兵士数目堪忧,寡不敌众,只得边打边退,却仍不断消耗大量兵力。相较之,敌方士兵杀完一批又再涌出新的一批,不厌其烦。
应接不暇的刀剑飞舞,与空中不知何处降下的乱箭交相辉映,越发消磨人的意志。
陆宋桀渐感体力不济,渐显疲态。
身旁忽然传来陆晋尧沙哑的吼声,陆宋桀回头一看,便见他左肩中了一箭,皮破肉绽。
陆宋桀举剑挡开三两支乱箭,控马后退至陆晋尧身旁道:“你先走,这边由我应付!”
陆晋尧手捂肩膀上的伤处,难以置信抬起头瞪住陆宋桀的眸子,扯开嗓门大声叫:“我不走!”
“别耍性子!现在可不是逞能的好时机。”陆宋桀面含怒气,拽过弟弟手中的缰绳拖马至较安全之处,这才笑笑地劝解,“你赶快回去看看父皇可有顺利出城!”
陆晋尧大怒:“别以为我是傻子,这借口也太糊弄人!”
“晋尧,莫非你信不过我的实力?”陆宋桀歪嘴笑着伸出左手,按在陆晋尧左肩之上,直按得对方伤口一阵生疼,接着乘其不备,握住他肩膀上那一支箭猛力拔出。
一瞬间,血花四溅。
陆晋尧脑中一片晕眩,简直要昏死过去。
“晋尧,自己多保重。”陆宋桀低声说完,抬腿狠踹陆晋尧的坐骑,令其朝向城外奔去。
直到确认陆晋尧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之中,陆宋桀这才回过头来,面前已是一片狼藉。
有人握刀驾马向他慢步踏来,陆宋桀瞥头瞅他一眼,露出疲惫的笑颜。他将双手高举过头顶,右手一松,长剑随即落地。
“汀!”
秦若阳的宝剑飞将出去,在空中打了一个旋,最终笔直地插在地面上。
韩殷将大刀架在失败者的脖子上,惬意地深吸一口气道:“你是想要从我跨下爬过去呢?还是投降?”
秦若阳不言,闭起眼来把脖子往前一挺:“你尽可以杀了我!”
韩殷不悦,皱起眉头瞪了秦若阳一阵,随后反转大刀,拿刀柄狠狠朝秦若阳脑壳上砸去。
秦若阳闷哼一记,应声摔到地上。
“给我绑回去!”韩殷命道。
随后他调转马头,兀自向着宫殿方向去。
岑穆依旧坐在马背上没有动弹,眼睁睁望地上秦若阳狼狈的样子——血水自他的额头上滑落,没过了眼睛,一直流向地面,渗进土里。
秦若阳默不做声,充血的双目牢牢锁住对面马背上之人。
大漠军士兵过去拿绳子将他五花大绑,模样甚丑。岑穆于是不置可否地撇撇嘴,回马跟随韩殷离去。
25.
京城内终于渐趋宁静,此时城后乱岗上却有一人神色慌张,挥鞭而走,胯下坐骑在山岗上胡乱跑了一阵,忽而扬起前蹄长啸一声,将主人甩下马背。
陆王爷重重跌到地上,痛得龇牙咧嘴,他张口正欲开骂,身后兀地响起一个稚嫩的嗓音道:“陆王爷,好久不见。”
陆王爷起身回头,便见小王爷悠哉游哉地高踞马上,俯身望他。
“陆王爷向来风光无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今朝竟落得这般下场,实在是可惜。”话虽这么说,小王爷脸上却全然望不见惋惜两字。
陆王爷见状,冷然一笑,低头拍拍袍子上的泥土:“没想南湘王竟投靠了大漠蛮族,难怪蛮族军对本朝各要塞了如指掌。”
“王爷过奖。”小王爷悠然地说,“本王在此等候多时,特来感谢陆王爷两次放我生路。”
“噢?”陆王爷故作惊讶。
“原本父王死于王位之争时,王爷便可乘机除掉他尚在襁褓之中的小儿,免得夜长梦多,然王爷一时心软,留得本王一条小命,实乃感激不尽。还有年前那短短数月的君王生活,亦全拜众王爷大臣所赐,王爷你废了我的王位,却不杀我,于我不得不说是一大恩赐,本王在此谢过。”说完他轻巧地略一颔首。
陆王爷仰着脖子望对面的小王爷,咧开嘴笑笑:“南湘王说这话,莫不是要放朕走?”
“诚然。”小王爷伸出右手摆了一个请的姿势道,“时间不多,王爷尽可以随意。”
陆王爷一愣,心下闪过众多揣测,然后狐疑地慢慢背转身去,举步往前踏了两下,右手却悄然摸至腰间的剑柄之上。
就听“噌”的一声,陆王爷拔剑出鞘,回身朝小王爷飞扑过去,口里说道:“朕今日要南湘王你陪朕一块儿走!”
小王爷眼见陆王爷手中长剑直指自己的咽喉,不觉睁大双眼,一动不动地望对方飞速靠近。
随着一阵剑光闪烁,血红色液体夹杂碎沫凌空飞洒,血气浸染了整片天空,腥味十足。
陆王爷身子直直往前一冲,一剑挥空,脑袋却依着力道滑翔出去,骨碌碌地滚落至地,死不瞑目。
“陆王爷,我早说过时间不多,你为何不走?”小王爷好整以暇地向着地上的尸首发问,末了,一拉缰绳发令:“咱们回城去。”
“是。”老仆人在一旁收起手中染血的长剑,沉声答道。
☆☆☆
不久后,陆王爷的尸首被发现躺倒在城后乱岗之上,身首异处。太子遭俘,二皇子下落不明,一代王朝宣告灭亡。
是时,伍王韩殷称帝,建立新朝。
依照南湘王指示,新朝将依旧沿用前朝制度、法令等一系列相关措施,全国范围内暂且休养生息,力图恢复战争所扰乱的秩序。
与此同时,大漠族民的地位亦然蒸蒸日上,开始与汉人持平。
皇宫大院以内,大漠族人替代了旧有的宫女侍卫,陆王爷一手提拔的大半朝臣被换下。岑穆乘着这间隙,毅然晋升为左丞相,位列开国将领之一。
新朝开国大典,皇帝本欲大肆铺张庆贺一番,却为南湘王极力反对。
“战争方过,百姓负担已经过重,现再举办大型庆典,必遭怨言。何况皇上又非汉族,更易为人非议。现时该以养生为主。”小王爷进言。
韩殷颇不耐烦地一翻白眼,负气大骂:“我呸!汉人有何高人一等之处?虚伪造作,成日嘴边挂着伦理道德,所作所为却自打嘴巴!”
小王爷抬起眼来望宝座上的韩殷,不表态度,只说:“皇上,请注意自己的言词。”
韩殷蹙眉,一把扯下脑袋上那顶珠帘皇冠,自宝座上跳下,到小王爷身边给他戴上,端详一阵,摸摸自己的下巴赞道:“果然你比较合适。”
“皇上,皇位一事非同小可,切不可拿来乱开玩笑。”
“你给我闭嘴!”韩殷高声打断小王爷的话,见他略略受惊,于是满意地大笑道,“我也没说你的话不对,大不了就不办庆典,但是你得陪我对饮一晚作为补偿。”
“谨听皇上旨意。”小王爷拱手。
韩殷不悦,伸出两手捧起小王爷的脸蛋面向自己,严肃地一字一句说:“还有,没有外人的时候,不许再喊我皇上!”
“为何?”小王爷问得直白。他还是头一回遇上一个皇帝不愿别人喊他皇帝的。
听罢对方的问题,韩殷简直气闷得要抓狂,他瞪起怒目牢牢盯住自己手中托着的那一张小脸,对方面上依旧是一派永远瞧不出情绪的平板,可他偏偏怜爱得紧,舍不得放开。
两人维持如此诡谲的姿势半晌,小王爷终于开始考虑起要不要再度开口发问,却见韩殷忽然低下头,往他嘴唇上轻轻一咬,舌头也顺便滑了过去。
随后韩殷直起身子,说:“你哪来那许多莫名其妙的问题?记得今晚来我寝宫畅饮通宵!”
小王爷稍稍一顿,遂答:“好。”
26.
骗得小王爷承诺后,韩殷一人无所事事的在大殿上偷着乐,不知怎的忽然记起先前逮到的两名阶下囚,于是乘着兴致正浓,往殿后天牢寻去。
天牢内里,煞气甚重,墙垣上阴湿霉黑,皆因长年不见日光所致。
韩殷坐在问讯房中见两位犯人被押进来,强行跪倒,于是摆手推开一旁的差役,招那两人起来,一边问:“你们两个要不要投靠我?”
秦若阳不屑,傲然撇过头去,不予回应。
韩殷也不气馁,转而看向他身边的陆宋桀。
陆宋桀见状,眯起眼悠然一笑:“容我再考虑一下。”
秦若阳闻言,难以置信地回头瞪住好友,怒道:“你打算投靠杀父仇人?”
陆宋桀笑着将视线笔直地迎上去,用了一贯闲散的口吻反问:“若阳,你又何苦想不开?”
秦若阳心头狠狠遭了一击,对于陆宋桀的话语竟震惊到难以理解。
想不开?陆宋桀说他想不开?
国破家亡的他们莫非要降伏于仇敌淫威之下才算看得开?堂堂陆大公子居然堂而皇之地讲出这般大道理,真真叫他哑然。
“看来你们俩尚未达成共识。”韩殷接过差役递来的酒碗灌下一口,这才走过去拍了拍秦若阳的臂膀道,“那就再给你们三天时间好好考虑。”
“不必了!”秦若阳睁大一双圆眼死死盯住眼前嚣张的蛮人,厉声打断道,“别说三天,即便三个月、三年,你也休想从我口中听见一句可以!”
两人随后又被押回牢房,关在一墙之隔的相邻两间。
陆宋桀俯身钻进去以前,偏头往秦若阳的方向瞟了一眼。秦若阳自然看到,只是没有搭理。
差役锁上两间牢房木门,将钥匙往腰间一挂,丁零当啷地慢步踱出去。随后是碰的大门紧闭之声,四周便安静下来,牢中偶尔可听见某处传来不知名的虫鸣,情境无比凄凉。
秦若阳挨墙坐着,脑袋里空荡荡一片,不知该想些什么才好,背后忽然响起咚咚两声,他晓得陆宋桀在隔壁敲墙。
“若阳。”陆宋桀喊。
秦若阳不语,闭上眼打算睡觉。
又是咚咚两声,陆宋桀接着喊:“若阳?”
秦若阳不耐开口:“我不同投靠敌人的人说话。”
陆宋桀于是呵呵地笑起来,他说:“若阳,你终于肯张嘴了。”
秦若阳蹙起眉头,起身走到牢房另一头,不欲与隔壁的人再多废话,却闻陆宋桀悠悠地问:“若阳,你想死吗?”
秦若阳冷哼一声。即便是死,他也不会学人投降。
“若阳。”陆宋桀背靠牢房墙壁,视线毫无焦点地望着头顶上方,“你我好歹兄弟一场,若真不愿做违心之事,我也尽可以陪你同死。人不是说不能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死吗?”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弯起嘴角笑了笑。
隔壁的秦若阳沉默依旧。
认识陆宋桀多年,他从来猜不透好友心思,成日满脸堆笑,不知真假,讲起话来亦是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就好比现在,他压根不明白陆宋桀真正的主意,他究竟是想投降苟活,抑或陪他赴死?
“陆宋桀,你真愿意与我同死?”秦若阳问。
“自然。”陆宋桀答得爽快,紧接着又掉转口吻道,“可是若阳,你须得考虑清楚,人死不能复生,若一时冲动,今后就再见不到岑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