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云漫天收回思绪,他蹲下身子,捡起地上的一只鞋,正要起身,却看见床底放着一只红木箱子。他伸手拉出箱子,将箱子上并无灰尘,显然是时常打扫的缘故。松开扣柄,打开了箱子盖,里面却是满满一箱子写满了字的纸张。他随手抽出几张看了看,凝神想了一阵,嘴角渐渐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喃喃道:"原来如此......真是有趣得紧。"
他将箱子盖好放回,然后将手中的鞋子放在忘忧的脚边比了比,这时忽听得南宫寒潇呻吟了几声,见他呼吸沉重,面色潮红,明显在发热。他不屑地道:"怎么隔三差五生病?真是个废物。"因见他额上一层密密的冷汗,便用衣袖帮他擦拭了,擦干后正要离开却被他一把拉住。
"二叔......二叔......不要走......"南宫寒潇拉着云漫天的衣袖喃喃道,他深深攒着眉,面上俱是痛苦挣扎之色。另外一只空闲的手臂在空中无意识地挥动着,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云漫天蹙起了眉,发了烧的人与喝醉酒的人一样的麻烦,最大的共同点便在于会满嘴胡话,还有认不清眼前的人是谁。他用力一甩挣脱了南宫寒潇的手,正要转身时忽看见一连串泪珠顺着南宫寒潇的眼角流下,而他的双手却还在空气中乱抓着,因为找不到支撑点,身子在床上不停地翻滚。
云漫天心中突然一动,他虽有些鄙夷男人流泪,可是这一刻的南宫寒潇却象是个被父母抛弃的孩子,面上现出了无助、绝望、困惑、恐惧等等神色,仿佛他不伸手抓住什么便会立即被妖魔鬼怪吞噬。这样的感觉对云漫天而言竟是那样的熟悉,曾经无数次他坐在黑暗里,坐在生与死的边缘,想要伸出手去抓住什么,什么都好,却终是什么都抓不到。
一阵疼痛突然让他惊醒过来,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手已经被南宫寒潇紧紧抓住,抓得他生疼生疼。他惊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仿佛适才自己也走进了曾经的梦魇之中。再看向南宫寒潇,他将自己的手贴在了他的脸上,面上渐渐露出了安心的神情,整个人也突然安静了许多。
云漫天就着被抓住的姿势呆呆坐了半晌,房里暗昏昏的黑影,窗外挂着一轮弯月,带着一种绝望的美,仿佛是亘古时代的一个梦的延续,千年万年这样下来,却不知何时才能实现。手臂处有滚烫的湿热蔓延过来,那是南宫寒潇面颊上的温度,这热渐渐将云漫天笼罩住了,恍惚间他走进了另一个梦里,成了主角--然而那毕竟不是他的梦。
他忽然觉得受到了羞辱,仿佛被人利用了。只是令他觉得羞辱的并非是因为被人利用,而是觉得自己内心一个破口突然暴露在了人前。他"腾"地站起身来,一把甩开南宫寒潇的手跑了出去。
回到晴晖院时意外地看见谈怀虚坐在楼下的小厅里,谈怀虚看见他进来,微笑着起身道:"小天你尚未用晚膳罢。我这就让人给你送素斋,你且稍等片刻。"待云漫天坐下后又道:"这些日子变故频频,若有怠慢之处莫要见怪。"
云漫天有些心神不定地扫他一眼,道:"你不要总说这些客套话了,我听得耳朵快起茧了。还有不要口口声声叫我小天,我早不是孩子了,况且我又出了家。"
谈怀虚沉默了一下,随即莞尔一笑道:"也好,那我以后叫你漫天可好?你若不愿象从前那样叫我谈大哥,就叫我怀虚好了。"
云漫天默然点了点头,端过茶杯喝了几口茶。谈怀虚又道:"这些日子实在繁忙,都找不着机会与你好好聊聊。漫天,不知你是如何拜得医神前辈为师的?"
"偶然的机会。"云漫天漫不经心敷衍过去,又问:"他不是叫医邪么?什么时候变做医神了?"
谈怀虚一时语塞,他自然知道云漫天师父叫医邪,只是觉得"医邪"二字似乎有些不敬,这才改成"医神",不想云漫天竟和他较真。他笑了笑,道:"你的脾气倒是没大改,还是这么得理不饶人的。"看着云漫天的眼神不知不觉间多了些宠溺之意。
云漫天轻轻睨了他一眼,心头突觉一热,先前的那种不安宁渐渐褪去了。谈怀虚又接着道:"其实我对尊师已是久仰。在我四岁那年姑妈她被射月教主苏追风打成了重伤,几乎致命。后来姑父有幸遇见尊师,尊师大义援手,姑妈这才捡回一命。此事父亲不时提起,没想到漫天你竟拜了他为师。"
云漫天这才知道原来还有这段渊源。这时有奴仆端菜进来,云漫天实在饿了,便不再说话,坐在桌边埋头大吃起来。吃饱了不经意抬头,正与谈怀虚目光相撞。谈怀虚忙别过目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喝完了又盯着茶杯里的绿茵茵的茶叶发怔,嘴角似笑非笑。
云漫天忍不住问他:"你怎么神情怪怪的?"
谈怀虚微笑着摇摇头,道:"我只是突然发现你和一个人长得有些神似。"
"哦?是谁?"云漫天放下筷子,凝目望着谈怀虚。
(十)
谈怀虚正要解释,这时阿凉风风火火跑了进来,口里嚷道:"不好了,二公子他晕倒了。"
谈怀虚面色微变,忙吩咐阿凉去请大夫。他疾步往外走了几步,突然顿住脚步,回头向云漫天道:"你可要随我一起过去看看寒潇?"
"......我先用完晚膳再说。"云漫天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心里没由来地烦闷。
谈怀虚进了含笑阁,见南宫寒潇正闭着眼躺在楼下偏厅的锦榻上,几个妖娆的女子围着榻边哭哭啼啼,都是南宫寒潇的侍妾。谈怀虚有些厌恶地皱皱眉,虽然他并不反对男子纳妾,但南宫寒潇毕竟是他妹夫,而且他纳妾实在是太频繁了些。但由于南宫夫人对此不闻不问,谈怀虚也没有立场说什么,只能随他去了。
谈怀虚遣退了那几个女子。他上前俯身摸了摸南宫寒潇的额头,见触手处烫人得紧,忙吩咐了丫鬟拿冰来冷敷,又派人去禀告姑母南宫夫人,一时忙得鸦飞雀乱。
过不多久大夫来了,说是南宫寒潇先前受了很重的内伤,五脏六腑有些碎了,又加上旅途疲劳,伤心过度,所以发起热来。病情虽重,但只要好好养息,并无性命之忧。谈怀虚让人送了他出去,正好这时派去禀告南宫夫人的下人回来了,传南宫夫人的话说她身体不适,就不过来了,让谈怀虚好生照料着。谈怀虚暗叹了一声,这母子俩的关系他看了二十年,却怎么也不明白,简直和陌生人差不多。
云漫天到来时南宫寒潇寒热已退,正躺在床上昏睡着。谈怀虚看见他进来,起身问他:"漫天,听大夫说寒潇先前受了内伤,却不知是何人所为?"
"你何不等他醒了问他本人?"云漫天走到椅子边坐下,顺手点亮了宫纱灯笼里的烛焰。淡黄色烛光舔着他白净的面庞,隐约可以看见皮肤上细细的绒毛,那绒毛便也成了淡黄色。
谈怀虚注目看了云漫天几眼,关切地道:"你面色不太好,可是旅途太过辛劳?寒潇已经没事了,不如你早点回去歇着,这里有我就行。"
云漫天点了点头,转过身正要离开。这时听见有人哑声道:"你也去罢。"他回头一看,见床上的南宫寒潇已睁开了眼睛,这句话是对谈怀虚说的。
谈怀虚定目看了他一眼,见他容颜虽憔悴,神情却已平静。他微微颔首道:"也好,有事派下人去喊我。"再回头看向门边,云漫天已经离开了。耳边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他看向窗外,夜色里细丝飘散,天又下起雨来了。
云漫天顺着鹅卵石小路走着,细雨密密洒下,一头乌发很快便湿了。他轻吁了一口气,索性仰起头,任雨丝飘在脸上,冰凉的触感让他头脑清醒了些。他伸手抹了抹脸,手上有些脏,这才想起自己到达南宫世家后尚未来得及沐浴。这么一想,浑身立即刺痒起来,那雨丝也变成了烦恼,勒住他的心。
忽然头顶上的雨停了,他抬起头,却是一把黄色的油纸伞遮在了头顶。他侧身一看,见谈怀虚正手持着伞含笑看着他,黑夜里一双明亮的眸子灿若晨星。
谈怀虚关切地道:"看你衣衫都湿了,回去后我让人煮点姜汤给你喝,省得伤了风。我印象中你的身体可不太好。"
云漫天摇了摇头,没头没脑道:"我想淋一下雨。"不由分说走出了雨伞。
谈怀虚稍一怔忡,索性也收了雨伞,冒着雨与云漫天并肩走着。云漫天忍不住侧头看他一眼道:"我还当你这样的人不屑于做这样的傻事。"
谈怀虚侧目看了他一眼,轻轻道:"与你在一起,再傻的事我也甘之若贻。"
"什么?"云漫天侧头问他。
"......没什么。"谈怀虚抬头看了看天,伸手抹去了眼皮上的水珠,道:"还记得那时的事么?那时你刚学会游水,有次下着雨,你硬是在太湖里泡着不肯上岸,后来还因此受了好几日伤寒......说起来你当年不过向我学了几日水,上次倒能抱着伤重的寒潇逃命,可见你的水性远胜从前了。"
"那年掉进水里几乎被淹死,吃一堑,长一智,后来下了不少功夫。"云漫天解释道。想起八年前的事,他心里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那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的人生也从此颠覆。
谈怀虚见他面上似有缅怀伤痛之色,忍不住问道:"这些年你过得不太好罢?以前你可是无忧无虑的。"
云漫天回过神来,冷下脸道:"没有的事。"说罢察觉自己语气太重,缓了缓又道:"......我是说我还好。"
谈怀虚心里暗叹一声,也不点破他,又问道:"这些年你在医邪门下学艺,那令尊呢?你当年不辞而别,应该是去与他会合了罢。"
云漫天面色一白,道:"那年的确是我爹来接我,因为离开得匆忙所以没有来得及与你告别。之后我爹把我送到清修观,也就是师父修道的地方,安顿好我后他便一个人走了。"他顿下了脚步,伸手在路边的蔷薇丛上摘了一朵花。他盯着挂着雨水的花静静吐出一口气,低低道:"八年了......八年来他音讯全无。"
谈怀虚见他意志消沉,柔声劝道:"你也不要太过担心。若你愿意,我可以让江湖朋友留意一下,只是不知令尊的名讳......"
云漫天犹豫了一下,半晌道:"算了,我自己再找找。"他话锋突然一转,问道:"关于南宫忘忧的死,你可有发现什么疑点?"
谈怀虚沉吟了一阵,道:"从眼下来看,该与杀死先父的是同一人,不过二叔昔年并未参加围剿射月教主。即便是射月教的人回来报仇,人人都说父债子还,似乎那凶手也该去找嘉炎或者寒潇报仇,而不是身体虚弱,从不问江湖之事的二叔。"见云漫天眉头微蹙,欲言又止,便追问道:"你可是有什么发现?"
云漫天点了点头,道:"你可曾察觉南宫忘忧的手指上有白兰花的香味?"
(十一)
谈怀虚怔了一怔,不解地看着他道:"那又如何?"
"我仔细检查了南宫忘忧的尸体,他身上虽然干净,指甲间却留有白兰花的碎片以及少许泥土。看他房间布置,他该是个有洁癖之人。这类人决不会容忍自己指甲里留有东西。所以我猜想那或许被杀时留下的。可是我查过了整间含笑阁,并未看见白兰花的痕迹。我又问了南宫忘忧的贴身丫鬟小翠,她也不记得之前南宫忘忧曾经采过白兰花......"
谈怀虚心中一动,脱口道:"你认为杀人现场并非在这里?"
云漫天点了点头,续道:"小翠她是第一个发现南宫忘忧被杀的人。昨夜她发现南宫忘忧死在床上时,这双鞋整整齐齐放在他的床边,做出他当日穿过的样子,可实际上他因病脚已肿了有数月,这双鞋他一个月前便已穿不上了......"
谈怀虚微一思索,旋即明白了过来,"你是说是有人将二叔当日穿过的鞋子拿走,然后随便从他床底的鞋子中拿了一双放在床边。这样说来他原本穿过的鞋子上可能留有线索,比如说泥土,又或者是气味......啊!昨夜下过雨,难道杀人现场真是在有白兰花的地方?倒不知府里哪些地方有白兰花树。"
"听阿凉说只有锁春园里有几株。可是我去看过了,那里什么线索都没有。"
谈怀虚面露失望之色,想了一阵又道:"如此说来的确有些怪异。如果是射月教回来报仇,他们没有理由要把尸首转移回来。除非......"他眼中锐利光芒一闪,道:"难道是杀人现场藏有什么秘密?"
"不知道。其实这些也只是我的怀疑,并不一定对。"
谈怀虚"嗯"了一声,伸手拍拍他的肩道:"多谢你告诉我这些。对了,我已派人送信给了赏剑山庄的庄主秦均成以及折芳剑派的姚掌门,他们不多日便会来南宫世家共商对付射月教主的计策。我想一待射月剑法重现江湖的消息传出,我那失踪多年的姑父说不定也会回来。漫天,你心思缜密,又懂医术,可愿留下相助?另外......"他看着云漫天温柔一笑,道:"我们久别重逢,我也希望能多些机会与你相处。"
云漫天抬头看他,见他眼中柔光闪动,俊面上一片诚挚之色,这让他不由回想起了八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他自幼与父亲相依为命,少与人接触,谈怀虚还是他第一个朋友。后来的八年里他多半时间在清修观度过,又与唯一的师兄秋达心水火不容,算起来谈怀虚是他唯一的朋友。此番重逢,云漫天虽然没有什么惊喜的表现,心里其实还是欢喜的。因想到自己中了秋达心的"招蜂引蝶",眼下一时也找不到落脚之地,便点了点头同意了。
谈怀虚见他点头,喜出望外地握住了他的手道:"如此甚好。待这件事情了结了,我们结伴一起游遍名山大川,笑傲江湖!"他欢喜之下平时的持重老成淡去很多,俨然又成了昔日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英杰。
不料云漫天却用力抽出了自己的手,淡淡道:"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然后向前急急走了。谈怀虚愣住,不知道自己哪句得罪了他,猜测了半日没有结果,只得苦笑着跟了上去。
五月的天气潮湿炎热,即便含笑阁里到处都是冰块,南宫忘忧的身体仍有衰败的迹象。万般无奈之下,三日后南宫寒潇只得将南宫忘忧的遗体焚化了。然而他却不肯将南宫忘忧的骨灰下葬,而是将其安放在含笑阁里。又遣散了一大堆侍妾,自己孤身一人搬进了含笑阁住。对于他种种怪异的行为,奇怪的是竟无人提出反对,下人们窃窃议论了两日,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连日的暴雨,这日清晨天气突然放晴,象是久处于暗室里的眼睛突然遇见光明,那明晃晃的光有些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谈怀虚见天气不错,打算去西山找南宫嘉炎,知道云漫天要去西山采药,便邀他同行。到西山脚下时已过了晌午,两人见山路崎岖,便把马拴在上下,徒步上去。这日极热,两人在骄阳下行了一阵,均是汗流浃背,于是走到一个树荫下坐下歇脚。
谈怀虚掏出装水的牛皮袋递给云漫天。云漫天饮了几口,还给了谈怀虚,谈怀虚便就着他喝过了地方灌了几口。云漫天突然想起之前有一次自己无意间喝了谈怀虚喝过的茶杯,被南宫寒潇说成与谈怀虚变相亲吻,不由有些不太自在。谈怀虚见他神色有些古怪,关切地问道:"你可是觉得不舒服?这天容易中暑,连我都觉得有些胸闷。"
云漫天摇摇头,又问他这么热的天为何要亲自去报信,明明派个小厮去就行了。谈怀虚意味深长一笑,道:"你若是想知道缘故,不妨随我同去。"又注目看着云漫天,似有未尽之言。
云漫天因心里好奇,加上他采药本也无一定地方可去,便同意与他走上一遭。走到一个山道拐弯处看见山坡上有两棵大树奇形怪状地拧在了一起,中间甚至共用了一端树干,他觉得诧异,不由顿住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