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狄颢天语塞,犹豫片刻后又唤住了他,"等等,接着!"
自怀中取了物事丢了给将不耐尽显无遗的素炎,狄颢天解释道:"权当我多事,但是这么重的伤丢着不管,还要碰冰水总是不好,多少上些药吧。"
素艳一怔,丢下句"多管闲事"后便转身而去,倒不曾拒绝他给的药。
目送他红色的身影没入林中,狄颢天无奈地爬梳着发。事到如今,为何还会忆起那些早该遗忘的东西?不是都将之尘封了吗?为何却在此时苏醒?莫名的烦躁挥之不去,狄颢天一啐下也展了身形尾随其后。
素炎凭着记忆寻到了林中水源。许是活水之故,此处竟不曾结冰。素炎略犹豫,终是褪了衣裳。方才杀人时,血不仅溅了在衣服上,亦不慎溅了入衣领,流至身上。华服褪去,素炎毫不吝惜地丢至一旁,开始动手除去贴身衣物。
月白的短衫上血迹斑斑,有方才染上的,亦有素炎自己的。背脊和手臂的伤口粘连着衣物,素炎却满不在乎地一把扯了下来,引得方凝了血的伤口再度渗出血来。鲜红的血沿着手臂和背脊蜿蜒而下,素炎嫌烦地皱了皱眉便随手丢了短衫,褪去剩下的衣物步入水中。早知就该在出门前包扎好,这下全部都要换了。小小地后悔了一下,素炎便撩了短衫来打湿,清洗身上的血污。
"我还道你伤的只有手臂,没想到严重的却是背脊。"低沉的声音骤起,叫素炎不由一惊,暗怪自己大意。
转首,素炎戒备地退后两步,敛着黑眸瞪他:"你来作甚!"
"那些个尸首丢在驿道上总是不好,好歹也该丢入林中。"不接话,狄颢天自顾自说着,就势在池塘边蹲下,洗起手上血污,"这下连我都得换衣物了。"
素炎抿唇不语,戒备不减,甚至透着杀气。狄颢天却似同方才换了个人般,偏首瞧他半晌,忽而笑道:"每次见面都针锋相对,我不晓得你讨厌我之余,还会怕我。"
"嘿,假仁假义,厚颜无耻!"素炎总算叫他激得开了口,又退开两步,这才转身继续清洗着渗血不止的伤口。
狄颢天一笑,洗净了手,却并不着急换衣,只眯着鹰眸瞅他。不明意图的视线盯得素炎缚手缚脚,正待开口喝问他,却叫他先抢了白:"我帮你吧。"
素炎一怔,停了手打量他,片刻后才冷道:"你想干什么。"
"伤在背后,你自己料理不到,这样放着不管有碍伤势愈合,我帮你。"狄颢天却似不曾听出他话中威胁之意般,自顾自冲他伸了手。
素炎却被他这番反复无常镇住,竟有些不知所措。狄颢天却扬眉笑道:"你果然怕我。"
眉头一蹙,素炎猛地将手中短衫掷向他笑得得意的脸,冷着脸转回身去。狄颢天反手抓了,权当作他默许,也不褪去衣物,径直下了水行至他身后。
冰冷湿濡的触感抚上脊背,素炎随之一颤,绷着身子防他有过分之举。狄颢天却仅是重复着打湿布巾,小心擦拭伤口的动作。
身子应着彻骨的水,彻骨的风变得冰凉,身后却有一股暖意源源送来,素炎藏在水下的手不禁攥了起来。果然,只要同他扯上关系,自己便会乱了阵脚。没想到自己的预感这么早应验,素炎苦笑。
温热的手贴上了自己冰凉的脊背,素炎骤起战栗。不假思索地回身拍开他的手,素炎道得不稳:"别碰我!"
不料他的反应如此激烈,未曾防备的狄颢天叫他拍麻了手。然而,他却顾不上发麻的手掌,只疑惑地瞅着素炎。方才相触的一瞬,倍感熟悉的触感便涌上心头,烧得异样。那亲昵的感觉令狄颢天错愕,半晌才勉强道:"我......帮你上药。"
"不用。"垂眼,素炎简短而不容反驳地拒绝。
"不行!这么重的伤不能置之不理。"毫无理由的,狄颢天对他冷淡的态度心生不悦。
"身子是我的,我说不管就不管!"素炎亦来了脾气,挑了下颚瞪他。身子依旧挥不去方才碰触下的战栗。转身欲上岸,却叫狄颢天拽住了手臂。
"素炎!"
一挣,素炎不发一语地上岸着衣。狄颢天正待再言,素炎却猛地掷了瓷瓶给他,复又取了不用的衣物来扯成布条。狄颢天接了,一怔后便以指蘸了药,抚上他伤痕累累的背脊。手指所到之处,清瘦的身子便泛起一阵阵战栗。狄颢天只道他痛得厉害。他知道素炎是倔强的人,若非真的伤得重了,他不会妥协允他相助。
收了瓷瓶,狄颢天接过他递来的布条小心包扎起来。素炎背上的伤怎么看都是鞭打的,如此重的手势,怕是除了柯胜不作第二人想。两条手臂各有一道伤痕,右臂较为严重,但已结了茧子。左臂尚渗着血,显是最近才受的伤。锋利的口子,是叫刀割的。
狄颢天想问,却问不出口。他没有理由过问素炎的事,认真说起来,他应该同他有仇,因为木红绯。可是如此伤重的模样,叫他如何装作视而不见?毕竟......
方包扎好,素炎便闪开身,厌恶之意流于表,毫不掩饰。依旧不言不语,素炎取了替换的衣物步入林中。狄颢天无奈一叹,看看天色已晚,再要赶路也太过勉强,干脆就近取了柴火生了火堆,打算露宿一宿。
狄颢天换去湿透的衣物,就着火堆坐下时,素炎也自林中转出,手上提着顺手打的猎物。互望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为此刻的默契泛起苦笑。见他穿着嫩红的短袄,暗红的连衫长裙,狄颢天随口道:"你的衣物真是红色居多啊。"
将猎物分了一份丢给狄颢天,素炎不冷不热地回道:"没法子,老鬼只准我穿红的,庄子里有的只有红色的女装。要是碍着你的眼,就将就些吧,等到了镇子我再换。"
晓得他误解,狄颢天也无意解释。只默默烤起食物。素炎隔着火堆坐下,将山鸡以泥包了丢入火中,便撕了布条来包起右脚踝银铃。默默瞧着,狄颢天暗揣,他该是极厌恶柯胜套在他脚上的铃吧。
晚饭,两人皆吃得默不做声。沉闷也随之散了开来。许是累了,素炎在晚饭后便倚着树沉沉睡去。瞧着火光映照下,他睡得安稳的脸,狄颢天长长地吐了口气。合眼,他不得不整理现下心绪。什么是曾经有的,什么是当务之急的,什么是未来需要的,他必须想清楚。否则,一切都会因眼前人而打乱、前功尽弃。过去的,没必要再提起不是吗?他需要的是充满希望的未来,而非坎坷艰险的道路。所以......
九、暗流潮起
翌日起,两人依旧那般一前一后地赶着路,即便途经小镇、大城,也不曾买马匹,因为以他们得脚程根本无需骑马。一路上,两人话说得极少,如非必要绝不搭话成了他们之间的默契。然而自那日起,狄颢天对待素炎的态度却大有转变。除了每日帮他换药包扎外,平时不经意间的关怀也不胜枚举。那模样,瞧在旁人眼中十足一个疼爱媳妇的好小伙儿。
对于他的态度,素炎起初有些惊讶,过了两日便渐渐明了他的目的。反正自己也可加以利用,他乐得配合。最终的目的是一样的,眼下有人自愿嘘寒问暖,何必拒之门外?
怀着各自的目的,不觉间旅途已过半。素炎原说要换行头,但见狄颢天这般,他索性打消念头,依旧作女装打扮。狄颢天也未曾提起,亦不再催促行程,甚至因为他伤势不见好转而特意缓下脚步。
稍稍回暖的天气乍冷,素炎的伤口便痛得厉害。偏生天色已晚,尚不到村落。两人只得露宿林中。虽生着火堆,夜间的寒气却丝毫不减。素炎显是不适得紧,连晚饭都不曾吃,一直倚着树假寐,苍白得脸色不见生气。
思量片刻,狄颢天便转了过去坐于他身侧,硬拉下他枕着自个儿的腿。素炎原想婉拒,却叫他一句"受伤的人就别管那许多!反正也没人瞧见。"堵了回去。加之身子确也不适,便不再推托。垂眼瞧见他紧皱眉的侧脸,狄颢天的思绪不禁飘向了遥远的过去。
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云谷的林子里有一小片桃林,两个不爱呆在庄里的孩童便时常来此练武。说是练武,年长的那个却多是立于一旁看的。庄里的人都说这最小的师妹是妖魔投的胎,可在他眼中,那却是个纯真率直的女娃。她小小年纪便练就了一身傲人的武艺。无论是快绝的身法,还是犀利的剑势,都令人赞叹。一套剑法已毕,绯红的小小身影伴随着悦耳的银铃飞至他身侧坐下,笑盈盈的脸蛋白里透红。猛地倒下身,绯红的身影便拿他的腿当枕,他也乐得如此。不消片刻,两个半大的小娃便在那暖人的微风下沉沉睡去。
他原以为他们会永远这样下去,朝起练武,晚来诵读,闲时偷遛出庄,满山谷跑。他曾说过,要和小师妹永远在一起,要保护她。那是在师父严厉地责罚了小师妹之后。倔强的小娃原本一声不吭,即便挨得打痛得她咬破唇。此刻却叫他一句话道得号啕大哭。揽着她颤抖的身子,轻拍她的肩背。从不曾见过她的泪,从不曾见她痛哭,单纯的他只会笨拙地一遍遍说着永不分离的誓言。
真的,他真的曾以为自己能履行诺言。然而事实却狠狠地给了他当头一棒。依旧是那片桃林,依旧是春暖花开的日子,他看到的却不再是悠扬飞舞的绯红身影。那日,遍寻不着师妹的他原想往桃林一探,不意却听见异样声响。他好奇钻了进去,却瞧见师父压着师妹,不,该说是师弟,因为他残破衣物下,有着货真价实的男儿身。白净而瘦小的身子叫年过半百的师父毫不留情地摧残着。小小的手攥着,五指深深地插入泥土中。平日梳理整齐的发髻散着,乌黑的发凌乱地贴着他紧咬着唇,冷汗淋漓的脸。
无法忘记鲜红的血印在他白净的肌肤上的扎眼刺目,他亦无法忘记他平日里清澈的黑眸此刻变得冰寒渗人。他没有跳出来阻止,也无力阻止。而他也在那之后失踪了半月多。再后来,回来的他变得越发叫庄里人厌恶,因为他同师父有染的事实。不知是谁有意疏远谁,他们不再有交集,直到多年后,他被他发现自己跟木红绯间的亲密。他有过一瞬的慌乱,然而那丝慌乱却被防备与担忧掩去。
曾经率直的孩子变成了眼前辛辣冷酷的人,狄颢天心头有着一丝沉闷。不自觉抬掌抚上他的发,他原以为他会厉声呵斥或拍开他的手,不想却听到了喃喃细语。
"以前也曾这样枕着师兄的腿。"始终含着沙哑的嗓音此刻听来倍感无力,"师兄还曾说过会永远保护我呢,呵呵。"
狄颢天不禁一怔,讶异于他想的竟同自己一样。不知是否该接口,狄颢天只得默不做声地听着。
"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你我都是男人,永远在一起什么的,都是骗人的。可是听到时还是会觉得开心,因为自打进了罗刹门后,从来不曾有人对我这么说过,不曾有人正眼瞧我。"喃语嘎然而止,隔了半晌复咬牙切齿道,"我恨老鬼!"
虽能明白他的意思,却也听出些异样。总觉得此刻他有些意识不清,狄颢天怀疑地探手。一触他额头竟是滚烫一片,狄颢天心下不免一惊。眼下不着村,不着店,自不可能看大夫。狄颢天只得取了行囊中所有衣物将他裹个严实。不敢移动他,狄颢天稍犹豫又挽了他手掌渡送真气。这番折腾下来,待他热度稍褪时,天已蒙亮。见他皱起的眉头舒坦开来,额头也不似先前般滚烫,狄颢天便定了心。才合了眼,疲倦便袭上,这一睡就是半日。
吵,好吵!耳边尽是刺耳的喧闹声。有疾言厉色的怒骂,亦有夹枪带棒的讽刺。一大群子人将一间依山而建的小屋堵得水泄不通,将穿着一身红衣的女子团团围住。躲在屋里的小娃透过门板的缝隙瞧得清清楚楚。他们说那绝色女子是妖女,是魔教的女魔头。可那临危不乱,面露鄙夷的人是他娘亲。平日里温柔亲切,做得一手好菜的娘是妖女?不,在他看来,外头那些仗势欺人的才是魔头,是破坏他们安宁生活的坏蛋。
屋外头猛地动起手来,女子快绝的身法和狠辣的招式令对方毫无招架之力,火一般的身影顿时烧遍了屋外空地。小娃瞧得直叫好,心里头一片畅快。他的娘亲果然是最棒的!可惜优势却未保留多久。不晓得是哪个趁乱点了火,火势借着风顿时越烧越旺,直烧到了小屋。原本占着上风的女子不禁慌了神,叫人连砍了三刀,鲜血如注。不顾一切的,甚至不理会所有招呼上身的兵刃,她冲进了火势正旺的屋子。眼见小娃缩在火尚未烧及的屋角,她如释重负。紧紧地将小娃护在身下,她竟存了葬身火海的念头。
热,好热!周身都是灼人的火,炙人的热。隔着烈焰,小娃瞧见外头那群人或错愕,或得意,或不齿的神情。他亦瞧见了缩在众人身后的熟悉身影。那是虽不住在一处,却时常来望他们母子的爹。
爹为什么不帮娘?小娃不禁疑惑。
他不是你爹。护着他的娘道得虚弱,淡淡的话语里含着化不去的心灰意冷和伤心欲绝。
一场倾盆大雨浇熄了熊熊烈火,酿造了这场大火的人早已散尽,空留一地的残垣断壁。他们并不知道屋子里还有一个小娃,也不知道他在娘舍命的保护下逃得一命,他们当然也不会知道,仅一把火就将原本生活得无忧无虑的小娃变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劫后余生,这是幸或不幸?站在雨中,小娃知道了其实对于他和娘的存在,他唤作爹的人并不在乎,甚至希望他们消失。于是他开始了漫无目的的旅程。
小娃长得神似他那喜着红衣的娘,这又是幸,抑或不幸?
悠悠醒转,素炎依旧问着自己,娘拼死让他活下来,却又给了他一张如出一辙的脸,这于他究竟是幸运还是磨难?蓦地发现自己枕着狄颢天的腿,他惊跳而起,却叫裹在身上的衣物绊住了手脚。一阵头晕目眩,素炎断定自己昨夜里定然烧得不轻。身上得衣物想是他替自己盖上的。
大病之后,连触感都变得迟钝。素炎隔了半晌才发觉自个儿的手仍叫他握着。他不仅为他保暖,还渡送真气给他吗?素炎顿觉无语,心底却不由泛起暖意。真是个笨蛋!丢下他不管不就得了?何必浪费真气?他若死了,于谁都有好处,相信亦会有不少人抚掌称快,根本不用他多事!心里虽如此骂着,手上的动作却不自觉放轻,生怕吵醒了他般轻轻抽出。看看天气不错,素炎展了长衫披在他身上,遍信步入了林子。拜高烧所赐,他忆起了离家流浪的理由,亦想起了对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深入骨髓的厌恶。无论如何,昨晚的狄颢天于他有恩,此刻的他不想迁怒。
素炎做了梦,狄颢天亦做了梦。只不同的,他是打梦中惊醒。他梦到了什么?他梦到了激情的温存。梦到与心上人翻云覆雨本该高兴才对,只可惜出现在他梦中的,并非木红绯,而是素炎。那双含着受辱与痛恨的黑眸深深地刺入狄颢天心底,斥责着他的不齿。然而更令狄颢天错愕惊讶的,是梦中那太过真实的触感。无论是指尖下布满大小伤痕的肌肤,还是热烈的吻,甚至两人间紧密的结合都是那般真实。
挫败地以掌盖脸,狄颢天暗斥自己的不中用,竟然会做这样的梦!屈起腿,狄颢天这才发觉素炎不在,既而发现了披盖在身的长衫。是他替自己披上的吗?狄颢天不禁苦笑。
素炎回来时瞧见的正是这一幕。垂眼,再抬起时,他已挂起了平日里惯用的神情。若说昨夜的事,素炎并非一点记忆也没有。虽只有模糊的片断,他也不愿承认自己曾将深埋心底的一点怀念与喜悦说给他停。他也会装作不曾听过吧。在明知他是男儿身的此刻,这样的选择才是最好的。
"真实抱歉,害师兄一宿没睡好。"缓步至他身侧,素炎开始收拾起东西来,"应该不会再耽搁行程了,剩下的路赶一赶......"
"不要赶。"低沉的声音猛地打断了他自顾自的话语,"剩下的路慢慢走无妨,先养养你的伤再说。"不知怎地,狄颢天竟有些懊恼于他只字不提昨夜之事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