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衔在口中的香烟掉了下来,看了看表,无奈地苦笑:“你怎么这么晚才来?”
龙茧亲热地搂住她的肩膀,嬉皮笑脸地说:“晚一点才能享受二人世界嘛!”
“去,敢吃我豆腐!”艾莉笑骂了一声,挥手让店员们下班,把龙茧带到楼上洗头发。
放松了身体躺在洗头榻上,龙茧闭上眼,脑中闪过方才那一幕——直觉告诉他那个男人还会再出现,而自己的霉运一旦开始,基本上都会拖延很长一段时间。
毫无准备的交锋使他措手不及,下一次,绝对不会再被牵着鼻子走。
只是他没想到,所谓“下一次”居然来得那么快。
四、
温热的水缓缓流过,纤长白皙的手指按揉着头皮,随着水流轻轻搓动柔软的头发,带来催人欲睡的慰贴,龙茧打了几个呵欠,双手交叠在腹部,在淡淡的薄荷香气中打起瞌睡。
朦胧中,感觉到那双细软的手离开了片刻,再度碰触他时,龙茧蓦地从美梦中惊醒,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瞬间竟产生了躺在大型肉食动物口下的错觉,他睁开眼睛,看清旁边是何许人之后,猛地坐起身,却因动作过快扯到头发,痛叫出声。
揉揉扯痛的头皮,毫不意外地沾到一手泡沫,龙茧绷紧了神经,对那个阴魂不散的家伙怒目而视:“你跟着我干什么?艾莉呢?”
黎锐大拇指向后一比,龙茧看到艾莉白着脸地站在后面,完好无损,只是吓得暂时失语而已,他松了口气,继续与对方大眼瞪小眼地僵持着。
细腻的泡沫顺着脸颊流下,痒痒滑滑地极不舒服,龙茧胡乱地抓起袖口擦了擦脸,冷冷地问:“你想待到什么时候?”
黎锐给了他个和善的笑容,说:“我姓黎,黎锐,刚刚忘了自我介绍。”
龙茧呆住了,随即深吸了口气,强忍住想破口大骂的冲动。
这是什么玩意儿?为一个狗屁到不像话的理由跟踪他到这里,耍帅还是耍白痴?
全神戒备是一件很浪费心力的事,更可恶的是全神戒备之后猛然松懈,好似一屁股坐空的感觉,让人哭笑不得。
就像一头下山猛虎,呼啸着将你扑在地上,露出白厉厉的牙,在你每一根弦都绷得死紧之后,它突然伸出舌头舔舔你的手,表示友好。
再这么重复几次,早晚给他搞到精神崩溃。
幸好龙茧自幼的良好家教让他懂得适时忍耐——在完全没有胜算的情况下,最安全的,莫过于装乖。
他在心中重复了一遍对方的名字,自动加上混蛋二字,然后绽开一个绝美的笑容,说:“幸会,黎先生,再见。”
黎锐眼中闪过几许赞赏,包含着隐隐的惊艳,毫不掩饰的灼热视线让龙茧皱起眉头。
从小,龙茧就知道自己的长相是吸引眼球的类型,陌生人直勾勾的注视并不会造成他的困扰,无论是欣赏的、赞叹的还是贪婪饥渴的,没有哪次会像现在这样,让他心神不宁,几近无措。
黎锐的目光,包含着太多他所不懂的东西,太多他不愿去探究的东西,以及,注定要与他继续纠缠下去的暗示。
龙茧的字典里没有“怕”这个字,但并不代表他会乐意与不明底细与来意的危险人物相见欢。
微微挑起的眼角漾开越来越浓的不耐,一张脸阴得快滴出水来,只差没把“你快点滚”四个字贴在脑门上了,被晾在一边当壁花的艾莉悄悄往外挪,三十六计走为上,当证人总好过当被害者,阿弥陀佛,茧,我会记得为你搬救兵的。
气氛凝滞得让人窒息,就在艾莉一只脚迈到楼梯口的时候,黎锐开口了,声音竟然带着些许不解:“茧,你不想洗头发了吗?怎么一直坐着不动?”
龙茧瞪大了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一直在等我?”
“我做事喜欢有始有终。”黎锐点点头,将他按躺下来,打开水喉冲洗黑发上的泡沫,顺便对傻了眼的艾莉点点头,说:“那边的小姐,不用害怕,我是守法良民。”
龙茧嗤笑一声,乖乖躺好,今天算是撞到灾星了,姑且由他去,以不变应万变。
属于男性的手指一遍遍穿过他的头发,暗示性十足地插入穿出,轻柔得像微风吹过树林,侵略者的味道却不减半分,从头皮到发梢,半寸也不放过,灼热的目光一直逡巡在他脸上颈上,慢条斯理地、好整以暇地、坚定不移地,视奸他。
水流似乎越来越烫人,类似抚摸的感觉被那双灵活的手发挥到极致,没有人说话,呼吸声交相应和,清晰可闻。
龙茧闭上眼,脸颊热度渐渐升高,从没想到洗头发也能洗得那么色情,氤氲的蒸汽中,陌生的气息漫过来,黎锐的唇几乎贴上他的耳朵:“为你服务,真是一种享受。”
龙茧脸更红了,想起身却被一只手搭上喉咙,威胁的意味不言自明,他扭头瞪视男人,挣动几下,衬衫上方一颗扣子松脱开来,龙茧一下子僵了身体,不敢再动,黎锐的喉结上下抖动了几下,呼吸声变粗了些,他扯了块干净毛巾为龙茧包住头发,微颤的手指滑过那泛着红晕的面颊,停驻了片刻,默不做声地起身离去。
龙茧跳下洗头榻,将黎锐的怪异举止归于精神病发作,他吁了口气,冲下楼找艾莉剪头发。
“真是可怕的追求者,茧,我看你危险了。”艾莉心有余悸地瞟了一眼阖上的大门,龙茧皱着眉头,甩着半干的头发,黎锐虽然走了,可是那种让人讨厌的感触,仍遍布在他的每一缕发丝,甚至渗入肌理,将他整个人都浸透其中。
温柔的,霸道的,让人胸口发虚的怪异感觉,纠缠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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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龙茧没精打采地打着呵欠,下楼吃早餐,而正在餐桌前翻报纸的大哥看到他的时候,险些惊掉了手中的咖啡杯。
“早啊,大哥。”龙茧眨眨酸涩的眼皮,若无其事与自家大哥打招呼,顺手拉开椅子坐下,又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震惊过后,龙政泽恢复了常态,给龙茧倒了杯咖啡,随口问:“昨晚没睡好?”
“噩梦连连。”龙茧咕哝了一句——一整夜都梦到那个变态衰人,害他数度惊醒,最后以失眠到天亮而告终。
“考完试了,好好休息几天吧。”龙政泽叮嘱了一句,又忍俊不禁地看了看龙茧,问:“怎么会想到……剃成光头?”
“想剃就剃喽!”龙茧摸摸光滑如蛋壳的脑袋,虽然很是不习惯没有头发覆盖的感觉,不过总算把前夜那种恼人的暧昧感剃掉了,而且他神经一向大条,根本不在乎别人惊讶的眼光。
何况,美人就是美人,即使头顶秃秃,也是个让人眼前一亮,不,更亮的美人——艾莉语。
龙政泽卷起报纸,倾身过去摸摸他的头,自言自语道:“小茧难道是嫌灯光不够?唔,手感不错。”
“大哥——”拖长的称呼带着撒娇般的鼻音,龙茧斜着眼睛看他,龙政泽收回手去,宠溺地弹弹他的额头,说:“虽然很可爱,不过被清姨看到你就死定了,自己皮紧一点。”
“唔。”龙茧心不在焉地点头,一肘支在桌上,小声说:“反正这几天我不出门了。”
闭关是躲变态不二法门,就算当鸵鸟又怎么样?
只是他忘了一句俗语: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五、
过了一周极度闲散的生活,头皮上长出了极短的发尖,摸上去怪异地扎手,远看青青一片,配上美丽无瑕的面容,呈现出极为突兀的谐调感,让人一见吃惊,二见啧啧,三见之下,大为倾心。
长得漂亮的人就是吃香,无论折腾出多么古怪的造型,都会得到极宽容的评价:个性、前卫、新潮,等等。
龙茧毫不理会同学们目瞪口呆的表情,双手插在口袋中,懒洋洋地晃进了办公室,朝系主任走过去,打了个招呼,露出无往不利的招牌笑容:“何老师,您找我?”
年过不惑的女老师僵着脸点了点头,指指沙发示意他坐,然后摘下眼镜,有些犹豫地清清嗓子,说:“龙茧,你的营销学挂了。”
“哦?”龙茧挑了挑眉,静待下文。
何老师叹了口气,说:“考试成绩没有问题,但是营销学老师是新来的,对学生出勤率要求很严,你这学期几乎没有上过课,他拒绝为你评卷。”
龙茧皱皱眉,在脑中搜索了一遍关于营销学老师的资料,全无印象,连他姓张还是姓王都不知道。
“然后呢?需要补考吗?”龙茧脸上依然带着云淡风清的笑容,手指不耐烦地轻敲沙发扶手,何老师给了他一个“不可救药”的眼神,说:“要重修,而且出勤率达不到要求的话,你还是会被挂,明年能不能毕业就难说了。”
真是强迫购买!龙茧眉间纹路更深,问:“没有补救的办法吗?”
“如果他肯去教务处改成绩的话。”何老师一摊手,说:“我为你求过情哦,可惜他软硬不吃。”
龙茧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说:“给我地址,我去碰碰运气。”
“喏。”何老师抄了张纸条给他,龙茧接过来,重复了一遍上面的名字:程博之。
先打电话表明了想要拜访的意思,对方表示方便之后,没说什么废话就收了线,龙茧抚着下巴,决定与其重礼收买不如见机行事,免得弄巧成拙,于是他整理了下仪容,两手空空地上了门。
伸手不打笑脸人,板着一张扑克脸的程博之老师对于学生的来访表示了恰到好处的欢迎,而龙茧发现他就是那天考场上在自己桌前站了许久的老师时,也不动声色用笑容掩饰了过去——被教了一学期课的老师发现你原来完全不认识他,那简直是找死。
“请坐。”程博之倒了杯茶给他,在小沙发上坐下,“忙着改卷,家里乱得很,让你看笑话了。”
龙茧有些拘谨地道了谢,捧着茶杯轻抿了一口,端正地坐在沙发上,漆黑的眸子带着几分迟疑与羞愧,配上他轻细柔和的声音,活脱脱一只无辜纯良的小白兔。
“对不起,程老师,您这么忙,我还来打扰……这次的事是我不对,我接受处罚。”
程博之原本以为他是来要求改分的,没想到对方一开口先是乖顺无比地认了错,让他的戒心不由得去了几分,放软了声音,说:“我不是为了惩罚才这么做的,你不应该浪费自己受教育的机会,老师是为你好。”
龙茧垂下眼帘,沉痛地点点头,程博之接着说:“如果是为了惩罚去做一件事,而不是为了改善它,我绝不会去做的。”
深不见底的黑瞳闪过一抹微嘲,龙茧无声地笑了——都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吗?惩罚,你不够资格,改善,你不够份量。
有片刻的冷场,程博之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面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青年,虽然是第二次见面,仍然带给他无法言表的惊艳感觉,而对方无助而欲言又止的神色更添了几分缠绵之美,让人恨不得赴汤蹈火,来博他展颜一笑。
深吸了一口气,摒除脑中不该有的念头,程博之将目光定在他微蹙的眉间,低咳了一声,说:“当然,如果你真的有什么困难,老师也不是完全不通情理。”
他接这门课时,系主任特别关照过:龙茧是特殊的学生,平时上不上课不必管,只要按时参加考试,卷面成绩及格就行,说实话龙茧的卷子成绩相当优秀,只是他缺勤太多,多到让老师不由自主地想拿他开刀。
从小学到博士都是优等生的程博之,笃信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对于平时逃课、考试时凭侥幸飞过及格线的学生向来嗤之以鼻,传统的思想观念和正义感让他无法忍受任何不劳而获的行为,同时对于凭关系在校园里畅通无阻的所谓“特殊生”,无论路子多硬,统统不买账。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不足为人道,那就是考场上一见之下,程博之对这个学生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好奇心。
龙茧抬起头来,露出又惊又喜的神情,又摇了摇头,说:“是我自己太过分了,没什么好辩解的……”
半遮半露的态度让程博之认定他有不得已的苦衷,再三催促之下,龙茧带着无懈可击的愧疚表情,断断续续地讲述了一场因为开车撞了人(真的,学生中间也有传闻)要负担高额赔偿金(假的,那件事大哥早摆平了)加上母亲身体不好(真的,母亲时常住院)加重了经济负担(假的,费用都是父亲在出)所以不得不打工赚钱甚至被债主雇黑社会追债欺负被强迫剃了光头……没办法上课只得晚上在家自学的苦儿还债记,眼神声调配合得天衣无缝,只差声泪俱下,听得程博之心酸不已——而关于龙茧是情妇私生子的出身他略有耳闻,自然也就相信了他的说辞,气氛很快熟络起来,最后程博之虽然没有明说关于考试的事,但是他言谈之间也透露出些许动摇,龙茧趁热打铁,坚持要请老师吃晚餐,并声称是为了增进了解,绝无贿赂之意,让程博之不好拒绝,再加上他也想和龙茧多相处一会儿,于是就顺水推舟地答应了。
龙茧带着恭谨的笑意,将程博之带到一家口碑不错的西餐厅,侍应生领着他们入座,经过某一桌时,他顿了顿,暗叫一声怨灵退散,然后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忍住拔脚逃跑的冲动。
是黎锐,带着一个丰满美艳的女人,看他的眼神好像见到ET降临一样。z
一顿饭吃得他如芒在背,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到男人灼热的视线,程博之比方才更健谈,问了他无数有营养没营养的问题,龙茧打起精神来应付,一边以极其诚恳的神色说着不着边际的谎话,一边暗暗观察对方的反应。
年轻的老师没有露出任何怀疑的迹象,而且在红酒的助兴之下,甚至主动提到了更改成绩的事,龙茧绽开一个羞涩的笑容,大功告成。
气氛实在是太好了,好到程博之几乎要忘掉他的教师身份,当然,只是几乎罢了。
“嗨,茧!”一只大手搭在龙茧肩上,黎锐笑容满面地跟他打招呼:“还在跟我赌气吗?你好久没去那家酒吧了,大家都很想你呢。”
龙茧无力地撑住额头,真是灾星!y
一直被龙茧牵着鼻子走的男老师先是惊讶,随即脸色一变,问:“龙茧同学,你认识他?”
还没等龙茧回答,黎锐抢先向程博之伸手,说:“幸会,我是黎锐,小茧的追求者一号。”
暧昧的态度让龙茧欲辩无言,何况他也懒得说什么了,推开椅子站起身来,程博之被动地与黎锐握了一下手,难以置信地看着龙茧:“你骗了我?”
龙茧耸耸肩,眼中一片冷漠,全不似方才的拘涩,他叫过侍者买单,说:“我只是争取机会而已,抱歉。”
敷衍至极的道歉更加重了年轻的老师被愚弄的感觉,他怒视了二人片刻,拂袖离去。
黎锐目送他离去,轻声笑了,伸手揽住龙茧的肩膀,亲昵地捏捏他的脸颊,问:“说谎话好玩吗,放羊的小孩?”
“我喜欢。”龙茧甩开他,转身向外走,黎锐锲而不舍地追上来,抓住他的手臂,柔声说:“又是谎话。”
“关你屁事!”龙茧猛地转过身来,对他怒目而视,“你坏了我的事了,混蛋!”
黎锐脸上没有半点愧疚,露出“谁让我们有缘呢”的神色,龙茧瞪了他半晌,后者却连眉毛都不动一下,最后他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悻悻地转身,丢下一句:“算我倒霉。”匆匆离开。
大庭广众之下动手太难看,何况他也打不过,龙茧不是吃亏认栽的人,姓黎的,你给我等着!
“茧!”被暗骂到祖宗十八代的男人像牛皮糖一样黏了上来,举起双手作投降状,说:“对不起,茧,作为赔罪,我任你宰割。”
他怎么会惹到这种死缠烂打的人啊?!龙茧无声地哀叫,回手一肘朝男人胸前拐过去,本来只是想让他滚开,没想到黎锐硬生生地受了一下,闷哼一声,还是抓着他不放手。
来往的行人向他们投来好奇的视线,龙茧长叹一声,有气无力地说:“黎先生,黎少爷,黎大帅哥,小生我究竟哪里惹到您老人家?说出来,我一定奉上三牲九礼,焚香烧烛,登报致歉。”
黎锐收起嬉笑之心,双手收紧,环住他的腰,低声说:“茧,不是你的错,这不是你的错。”
龙茧身体一僵,讶然抬起头,默默无声地凝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