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似乎像个武士,可是衣服上没有家徽,很难说究竟是哪一家。
"真是一场大灾难哪!"
六藏坊喃喃地说了一句,他看到秀家脸上的焦虑之色,这个男人原本逆着人潮想要去的地方,似乎是那古野的城池吧。
为了在危急时刻表现自己的忠心,而特地要登高去保护主君?或者还有其他原因?
秀家的目光在空地上的众人面前扫过,并没有发现什么。
他想了想,但是有点犹豫不决地转而去查看尸体。
被残破倒塌的墙壁压死的,大多都是已经睡下来不及逃出屋子的人,也有在路上被人推倒踩死的,以那个人的伤势,大概根本不可能在混乱中活下来吧。
秀家一时之间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心烦意乱。
"你在找什么?失散的亲人吗?"
"......没有。"
秀家像是吃了一惊,回过头来说:"没什么。"
六藏坊点了点头道:"如果要找人的话,就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一旦错过,说不定就永远都见不到了。"
他为一个断腿的孩子按住伤口,又解下绑带为他包扎,嘴里道:"你去找,把那个人的样子告诉我,万一他来这儿我会把他留下。"
秀家没有说话,直到六藏坊诧异地回过头来望着他。
"总该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吧。"
"名字是椎叶清次。"
几乎是脱口而出的,连秀家自己都愣了一下,但是他立刻想着应该要如何描述清次的样子。
他曾经仔细地看过他吗?
他们四目相交的时候,只看到对方的眼睛还有眼睛里复杂难懂的表情,根本无暇去注意其他。
秀家回想着清次的长相,但是头脑中却始终只有那苍白失血的样子,坚毅而毫不屈折的神情,以及在血池地狱中挥刀的背影。
说起来,倒是描述那两把刀还容易一些。
仿佛猛然间被惊醒了似的。
秀家不假思索地开口:"刀,没错,他带走了刀,一长一短的两把,紫色的丝织柄卷,小太刀是稻妻文,打刀是丁字小乱刃,如果你见到......"
六藏坊先是一怔,过了一会儿,严肃的脸上却忽然露出了笑容:"问别人的话,他们肯定答不上来吧,你的运气不坏,我刚好有仔细地看过这两把刀。"
第三十三话?天来
运气还不坏。
这句话对很多人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六藏坊说出这句话时,也只认为那是件奇巧的巧合罢了。
他安顿好受伤的人,伸手在自己身上擦了擦,站起来的时候就像一尊巨像。
"我带你去吧。"
大地仍在断断续续地呻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重新来一次更严重的震荡。
远远望去,天守阁下的楼阁也崩坍了不少,秀家回过身来对六藏坊道:"请快一点。"
这种时候自己不在城中,一定已经引起了骚乱,或许还有人在到处找他的尸首也说不定。
六藏坊在前面带路,越过无数残垣断壁和男男女女的死尸,他也不说话,一直把秀家带出了城外。
眼看着城中火光冲天动荡不安,这个男人却把自己带到了偏僻的近郊,秀家警觉地放慢脚步,手指碰到腰间的时候才发现忘了佩刀。
"这样一直要到哪里去?"
六藏坊似乎愣了一下,但是很快明白秀家的意思。
他笑了笑说:"我可不是那种趁火打劫的人,来这边,好不容易才找到万无一失的地方。"
那个地方是一座已经倒塌的废弃寺庙,朱漆斑驳的圆柱上到处都是泥泞苔藓,佛像、供具也都被打碎,带着漆色和飞金的木头横七竖八地堆在一起,四分五裂的牌匾上隐约还能辨认出两个字"天来"。
秀家停住了脚步,他看出这座寺庙并不是因为地震坍塌,而是早就荒废了很多年。
稍微走近一点看,在破败的庙宇中有几具草席裹着的尸体,一股腐烂的尸臭扑鼻而来,也有什么都没穿,赤裸裸地横尸其中的。
他一下子皱起了眉,又回过头来看着六藏坊。
身材魁梧的铁匠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道:"我只能把他送到这里,再远就没法赶回来救阿仁和绫了。"
"是你的妻儿?"
"邻人的孩子和他姐姐。"
这个男人究竟是太好心还是太傻?
明明别人连自己逃命都来不及,他却特地把受伤的人送出城外,再回来救别人家的孩子。
秀家慢慢走向倒塌的废寺,他的心情实在难以形容。
冷风包围寺庙,从远处飒飒吹来,暗红的天空压到头顶,抬眼望去,废寺破败的飞檐上正挑起一朵暗云。
他绕过碎裂的牌匾,看到一大片杂草。
那是个小小的开阔地,之所以被六藏坊说成安全的地方,其中之一的原因也因为是没有叠垒起来的断壁和石柱,受到震动也不至于坍塌,而在那样一片杂草中更不会被发现,黑夜中会靠近这抛弃尸体的废寺的人本来就不多,更不用说是如此混乱的灾厄之夜了。
秀家伸手拨开草丛,看见清次紧闭着眼睛躺在那里。
空气中依然还飘散着由那些死尸散发出来的腐臭味,地面也依然在震动着。
可是这一刹那,似乎有一种强烈的感情夺去了秀家对周遭一切的感觉,他一阵激动,连呼吸都忘了似的。
那些交错的对峙,难以分辨的梦境和现实,以及由这些梦境和现实所引出的愤怒怨恨,所有一切也全都如同荡漾的水面归于平静,支离破碎的倒影又变得完好无缺,就那样完全拼合在了一起。
他的手还是冰冷的吗?
秀家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握住了清次的手,掌心传来的温度果然是冰凉的。
在舞风竹之间的那个晚上,这双手分明是温暖的,甚至让他有了一个被最亲近最深爱的人拥抱在怀中的梦。
秀家用力握住那只手,但就在那时,清次却挣脱了。
他抽回自己的手掌,放在腰边的刀柄上。
秀家一怔,看着自己停顿在半空中的手,以为他醒了,可是等了一会儿才发现,那只是个无意识的动作,即使在睡梦中,他也一刻都不能放开自己的刀。
就好像连梦中也全都是敌人。
"还活着么?"
六藏坊慢慢地跟着过来看了一眼,他好像丝毫也没有看见秀家的举动,只是随口那么说上一句,可是后来的话又让人感到惊奇。
"看来人的性命终究是要和运气连在一起的啊,所谓的命运之说,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意思吧,既然你要找的人找到了,我也就告辞了。"
"等一下。"
秀家忽然叫住他,就在六藏坊刚要转身的时候,一次剧烈的震荡传来,秀家扶住清次的身体,而后者被猛然的震感所摇动,呻吟一下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一开始完全是只看着秀家的,眼睛里全都是惊讶之色,可是当他的视线往后看到六藏坊的时候,握刀的手立刻松开,改为抓紧了秀家的衣襟。
清次抬头看着秀家,仿佛有话要说但又说不出来。
这一次目光相对,没有交战和角斗,只是在传递些什么。
秀家先是一愣,随后也没有细想就开口叫住了六藏坊。
他找了个借口道:"能不能请你帮我一把,他受了重伤,我一个人没有办法带他回去。"
六藏坊想了想,点头道:"我也要回城下町,一起走吧。"
答应这件事的时候,六藏坊并没有想到,秀家一路要他送去的地方,竟然是那古野城。
看着迎面而来的守卫接过自己手中的伤患,他们称呼秀家的时候都是用"殿下",不禁令六藏坊大吃一惊。
"你也跟着来吧,多亏有你帮忙才让那么多人逃出一死的命运,应该给你嘉奖。"
"不,全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六藏坊低着头,尽管如此,他的身形却还是比两边的守卫高出了许多。
秀家没有再去看他,只是不让他离开,由守卫们引领着进了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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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夏末的这场地震夺去了两千多人的性命,也为那古野城笼上了一层厚重的阴霾。
光是重建城池就要耗费大笔钱财,而经过那样一场大灾难,民力也早已经疲敝不堪。
尽管商议之后,决定要把城郭建造得简朴些,可还是免不了劳命伤财的大兴土木。
放着这些先不提,这天晚上大灾发生的时候,秀家竟然不在城中,他离开城池跑到城下町去,直到震荡平息了才回来,这件事无论如何也得不到谅解,那个时候光正和他的侍从早已经登上正殿,让人围在父亲纲成和母亲於序之方的身边,不但是自己的妻妾就连秀家的妻子句月也都保护得好好的,对此完全挑不出毛病来。
"竟然撇下自己的父亲和家人不管,跑去找那个连敌我都还没搞清楚的男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由于这个谁也回答不上来的问题的缘故,在城中的侍女侍从们之间,甚至流传着这样一则流言:"秀家殿下和那个浪人的关系似乎非同寻常!"
这些话渐渐也传到了句月的耳中。
过去的十八年中,这位京都的公主从未遇到过地震这样的灾厄,对于刚刚过去的天崩地裂仍然心有余悸,每晚也无法入睡,总是担心一旦睡着了会被坍塌的房屋压倒。
虽然这几天秀家每天都来陪她,但却仍和以前一样只是背对着背各自入睡,所以当她听到这些传言的时候立刻像着了魔,不管白天还是晚上都只是发呆,虽然睁着眼睛却像和做梦一样。
"原来是这样啊。"
"是我亲眼看到的,秀家殿下为他换药,而且还不顾北御门大人的反对,亲自尝药呢。"
"听说那个男人,长相也很不错不是吗?"
"没错,我原本以为是个姿色美好弱不禁风的少年,可没想到却是那样一个相貌堂堂的美男子,那双眼睛光是看我一眼,都好像要丧魂失魄地被勾引去了。"
"我还听说,天守阁刺客的那件事,他一个人斩杀了十几个身手矫健的杀手呢。"
女人们发出了唏嘘的感叹声,差不多把什么赞扬武士英伟不凡的词汇全都用上了。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回过头来一想,句月殿下不是太可怜了吗?"
每次一说到这里,侍女们也都会黯然下来,她们对这位美丽端庄的正夫人还是十分怜惜的。
只是尽管这么怜惜她,每个人还是在不知不觉中偏向了那个传言中的男子,并且陷于无限的遐想之中。
武士之家的主仆间有礼仪忠贞的感情并不是什么违背纲常的事,相反,如果两军交战,白刃加身时,能够誓死护卫主君的话,这份情意更是值得赞扬,因此,虽然是带着类似于"情人"的揣测,也没有任何人感到不妥。
唯一的弊病可能就是在大多数人感到事情或许是如此的时候,立刻把注目的焦点全都转向了身为正室的句月。
明明已经有了这样一个仙女一样的妻子,却还把心思放在男人身上,不管有多少人听过都会对句月产生一种惋惜之情。
"真是气死人了。"
渚纱端着茶碗进来掩上房门。
她满心不悦地撅着嘴向句月抱怨:"那些女人简直讨厌之极,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根据,秀家殿下明明每天晚上都有来这里陪伴您,为什么还会有那种谣言传出来。"
句月不说话,只是看着外面的花园发呆,经过了一场大震荡之后,庭院中的花草树木也全都毁坏,刚刚才整理出一个样子来。
"总有一天她们会知道自己犯了大错的。"
渚纱的一句话把句月神游在外的心思叫了回来,一抬头就看到自己的侍女咬牙切齿愤愤不平的样子,忽然间又跪着转身挪到她面前。
"句月殿下,赶快为秀家殿下生个孩子吧。"
仿佛全身都被雷电击中,句月的身体骤然一动,浓密的睫毛垂下,一言不发地看着地面。
渚纱却仍然鼓励一样地说道:"如果生下一个孩子,那些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句月殿下和秀家殿下的孩子,那一定是蒙天恩宠,可爱漂亮得叫人嫉妒吧。"
虽然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但是句月听到渚纱这么说着,低垂的眼帘却不知不觉微微湿润。
第三十四话?鱼与水草
不管怎么样,侍女之间的闲话是不敢肆意传送到大人们的耳中去的。
德川纲成一方面对秀家没能在灾难发生时及时赶来觉得难以释怀,另一方面却不愿过多地计较这些事,他忙于重建城池安抚灾民,也根本无暇去听取那些传言。
九月初的前十天都在一阵难以形容的忙乱中度过,秀家虽然经常抽出空来探视清次,但是两人只要一见面就什么话都说不出,仿佛中间隔着一扇纸门,互相视而不见。
除此之外的时间,北御门就会被派遣来陪伴他一会儿。
那天晚上走散后,北御门到处寻找秀家,直到第二天午后才满身疲惫地回来。
清次对待这个少年的态度似乎还比对秀家亲近些,那是秀家的婚礼当天,在膳所中见过一面后留下的印象。
不知道为什么,清次总觉得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有一种淡定的,视死如归的气质,就像是一股混合着甘甜辛苦两种完全截然相反的药草味,干燥好闻,那味道也时常带着点悲剧的意味,难以言喻又十分微妙。
和他的交谈之中,清次发现他精通药理,对自己的伤势也常常会有好建议。
这种交谈的时候,北御门自觉地担任了双方的传声筒,他毫不保留地把所有对话都转述给秀家听,而且也从秀家那里带来回应。
比如有一天,清次说:"院子里的茶花开得很好,但是从这里看过去却只能看到小小的一角,实在可惜。"
结果第二天早上醒来,一整片的红色茶花好像愤怒似的狂开,占满了整个隔扇外的庭院。
秀家路过门外,虽然没有进来,却站在外面看了一会儿,最后说了一句:"的确好看了不少。"
如此的事情一多,立刻变成侍女们茶余饭后闲谈的话题,内容也就越来越露骨。
她们本来就是除了闲聊之外没有任何打发时间的事可做的,这样一来反而使原本枯燥的生活多了很多乐趣,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清次的伤势慢慢好转,伤口也开始结痂。
于是有人就说:"真希望那个伤永远没法痊愈才好呢。"
当然这样的人只是少数,更多女人心里想的是如何吸引他的注意,但那又并不是真的想要表达爱意,只是一种把自己置于仿佛陷入苦恋之中的游戏罢了。
例如特意把茶给清次端到房里来,或是刻意装扮一番经过回廊门口,盛好的饭菜若是有炖鱼的话就避开头和刺,光盛肉给他,以此互相比较得到回应的次数。
对清次来说,风月场上阅历过无数男人的名妓花魁也能轻易为他折腰,更不用说这些足不出户的女人了,她们对于大名家的武士可望不可及,一旦有了倾慕的对象立刻就变得积极起来。
即使明知道那是徒劳也会想要去做一做,无拘无束地把这个连本家在哪里都不清楚的浪人叫成了"清次大人"。
"这种关心真是叫人嫉妒。"
北御门望着远处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侍女们,脸上却看不出一点嫉妒的样子来。
清次坐在被褥中也顺着他的目光看着那些女人道:"我怎么不觉得?"
少年回过头来说:"这些话我不告诉秀家殿下,说说被女人这样追捧,你难道一点都不觉得高兴么?"
"大概也只有看的人才会觉得高兴吧,像明明好好坐着,却有人故意把茶水倒翻在你身上的烦恼,你应该不会知道。"
北御门听完之后一下子笑了出来,他年纪虽然小,做事却十分沉稳,很少有举止轻浮的表现,所以偶尔露出这样一个笑容反而让人感到意外。
"那的确是讨厌之极的事情。"
少年点了点头,他看到清次注视那些女人的眼神果然是毫无情欲,还不如投注在庭院中花草上的目光来得热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