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没什么事,伤口很浅,现在也已经不痛了。"
秀家的目光落在清次没有血色的脸上,刚才那一阵清醒后立刻又陷入了昏睡。
他不动声色地回过头来,面对着久马道:"关于刺客的事,已经由我当着父亲大人的面接下调查,可能还会有残党留下,浪人之中要仔细盘查,这几天也要加强守备。"
"是,我会加派人手。"
"另外还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久马感到十分意外,对他来说,为秀家做任何事都是理所应当的,所以能让秀家说出拜托这样的话,一定是很不平凡的了。
"请您尽管说。"
然而秀家却没有立刻说出来,他隔了一会儿,仿佛在眺望外面的风景。
久马觉得最近他和秀家之间疏远了不少,不再是无话不谈,反而好像隐瞒着什么不想让他知道或是不能说出口的事情一样,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应该很深厚才对,久马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却隐隐约约地感到不安。
"能不能拜托你......"
"是。"
秀家仍然望着门外,开口道:"能不能拜托你去对句月说,这几天晚上不能过去陪她,叫她不必等我,早些睡吧。"
他顿了一下,又解释说:"这件事想拜托你,如果让侍女们去,又不知道会传出什么样的闲言碎语了,去的时候折几支茶花,也代我送给她。"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久马似乎感到秀家的语气中包含着愧疚,但又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意思,令他感到不解的反而是这种明明就是夫妻间的私事,为什么要由他来转述。
"这样不太好吧,而且......这里的事交给侍女们做就好,您又何必亲自照看?如果实在不放心,请把他交给我如何?"
久马话中的意思,就是与其让自己带话,还不如由自己来照看清次,这样也不用让句月独守空房。
虽然明白他的用意,但是秀家却露出了苦笑。
"算了吧,反正去不去也都一样,我只是不想让她等得太晚罢了。"
那个京里来的女子凡事都恪守礼仪,如果秀家不带话去,大概多晚都会一直等下去吧。
但是自己又实在不能离开。
他的目光从院中收回,重新落在清次的身上。
"等他醒来,我还有话要问他。"
想起昨天光正向着家老们提出拷问的事来,秀家俊秀的脸上露出了难以形容的表情。
这样的身体,只怕连一下都挨不了吧。
以往抓到的刺客叛匪全都在大牢中遭到难以形容的拷打后衰竭致死。
比起奉行所那样的拷问,这里的刑法更要残酷得多了。
只有一句话要问。
秀家注视着清次,只要能有意识地醒来,他只想问他一句话。
"你也受了伤,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不知过了多久才忽然想起久马还在身边,秀家也没有转开视线,只是随口那样说了一声。
久马看着他略带疲惫的神情,双手在膝盖上用尽了力。
他一言不发地僵持良久,等到秀家感到奇怪地抬头看他时,久马忽然一咬牙,望着眼前的地面大声道:"秀家殿下,您究竟在想什么,这样的男人让他死了不是更好?"
久马感到头脑中一片混乱,继续脱口而出:"如果您还惦念着若鹤太夫,我随时陪您去舞风,如果您喜欢若众,多少美少年我也能替您找来,还是说非这个人不可呢?"
久马说完后只觉得心潮澎湃难以自抑,但又十分后悔,不敢抬头去看秀家。
这些话,只怕是比光正所说的更伤人吧,可不知为什么,一想到秀家可能对清次产生的微妙感情,久马立刻就把母亲的话抛诸脑后,他低着头,隔了一会儿却听到秀家没有波动也没有责怪的声音响起。
他略带疲惫地说:"回去休息吧,等伤好了再说。"
久马的心一下抽紧,已经没有更多话可以接上去了。
第三十话?夏之花
"黎明方灭灯,思恋无人知。"
句月抬头望了一眼屋外的天空。
阴暗的天空被枝繁叶茂的树叶遮挡着,隐约才能看到一点点光亮。
这压抑的气氛让人感到难受,但却找不到排遣的方法。
她转回视线望着白瓷花瓶中的花,红色的茶花娇艳怒放,满室生香。
那人隔着御帘将花送来,说是秀家的侍从,名叫久马。
"少将阁下近日公务繁忙,恐不能日夜陪伴夫人......"
久马一边说一边透过御帘望着句月,他的心绪仍然不宁,也不知道这么说下去御帘后的女子会做出什么反应。
算起来,秀家已经连着两三天没有陪伴在句月身边了,虽然新婚也已过了不少日子,但总该有些恋恋不舍才对吧。
谁知道久马说完后,御帘那一边却静默良久,好像根本就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出来说话的却是句月的随嫁侍女渚纱。
这名侍女倒也是个屈指可数的美人,正当妙龄,还很会说话。
她打破了房内令人尴尬的气氛,代替句月表达感谢和喜悦之情,笑着说:
"秀家殿下真是会体贴人啊,还特地让您过来传话。"
久马向她点了点头,感受到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氛围,他也不愿再多留一会儿,直接向句月告礼,准备离开。
就在他起身的时候,忽然听到御帘内传来一句:"久马大人,能告诉我这两晚秀家殿下身在何处吗?"
这是久马第一次听到句月说话,她的声音委婉动人,年轻而又端丽,却掺入了少年女子所不常有的沉稳内敛。
久马一时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要在这样一个女子面前说谎实在难以启齿,但是他所看到的事又不能直言不讳地说出来,踯躅了半晌,最后说道:"前日有刺客闯入天守阁行刺御前大人,殿下忙于盘查此事所以不得分身。"
他说完后停了一下,没有等到回应,于是立刻接着道:"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先告辞了。"
渚纱来到门外跪送久马离开,然后又回到房里。
花瓶中的茶花每一朵都完美无瑕,无论是颜色还是形状显然都经过了细心挑选,也不是随随便便攀折下来的。
"真是难能可贵啊,武士理应当这样才是。"
渚纱和句月一直生活在京里,很少接触到武家,印象中武士都是极其粗鲁的人,但是看到久马这样刚毅之中又带着些体贴柔情的武士,反而立刻生出了好感。
"句月殿下,您觉得呢?"
"渚纱。"
句月忽然笑了笑,她对着她的侍女微笑,然后说了一句:"男人们究竟在想什么,和他们的所作所为往往是没有关联的,你也不要被迷惑了才好。"
"难道同床共枕的夫妻也不能了解么?"
"同床共枕,也不一定就是夫妻了。"
句月默默地说道,她举起放在膝盖上的奉书纸,轻声念了一遍和歌,抬起头来继续望着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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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两天,清次都没有醒来。
虽然高烧退去,却仍然一直昏睡着,秀家心想,他不会是永远都醒不过来了吧。
再过一两天恐怕不是饿死就是渴死了。
不知道上一次把他丢在那个简陋的小屋中是怎么恢复过来的。
明明那次的伤势比较严重。
当无药斋为清次包扎的时候,秀家看清楚了他每一道伤口,背上的鞭痕,胸前的刀伤,就连眉间那一处蜿蜒的痕迹也还淡淡地残留着,除了那道旧伤,每一个伤口的造成都是他亲眼看到的。
秀家的心思在倦怠中四处游走跳跃,从那些伤口上联想到松前藩主的死因,内藤家的没落,清次昏睡中的噩梦,甚至联想到了天守阁那一晚的刺客。
当他想到刺客的时候,思绪就渐渐有了主次。
为什么清次会出现在天守阁,那绝不可能是偶然的,他捏造出一个内藤正治的名字,还特地找了人顶替,自己混迹其中难道不是别有用意么?
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在这件事上,清次是没有恶意的。
如果他抱着其他的目的混入城中也就没有必要斩杀刺客。
只不过他想要做的事虽然和这些刺客相悖却也不能完全解释为正道,即使秀家相信他,又要如何让那个把一切都清楚看在眼里的兄长光正缄口呢?
秀家的右手握住自己受伤的左手,虽然伤口不深,血流得却很惊人。
他不自觉地握紧手掌,忽然听到了清次的呻吟。
原本以为只是无意识的呻吟,秀家低头看去时,却发现清次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眶深陷下去,透过纸窗的微光映照更显得憔悴枯槁,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那一瞬间,秀家甚至无法确定他是否真的醒了。
清次睁开的眼睛望着他,直到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秀家才醒悟过来。
他弯下腰低声问:"要什么?"
但是从那开合的口唇中却一个字也听不到。
清次的喉咙受了伤,而且加上这两天的干渴,大概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吧。
干渴?
想到了这两个字的秀家立刻把目光转过来望着清次,轻轻问道:"是要喝水么?"
清次微微地点了下头,那动作并不大,秀家却看得很清楚。
他立刻站起来自己去倒了一碗水过来,然后扶起清次的肩膀,把水送到他嘴边。
毫不突兀,一切都是自然发生的。
清次慢慢地喝着碗中的水,他颈上的伤口包扎得厚厚的,因此吞咽起来也有一点困难。
但是他一边喝着水的时候,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秀家的脸。
如此近的距离,如此暧昧的举动,他刚清醒不久的头脑甚至难以分辨究竟自己是醒了还是睡着,可是干涸的喉咙得到了水的滋润却又是如此真实的感觉。
应该不是梦吧。
他无意识地吸了口气,却因此而被水呛到,气滞的感觉一下子冲进了鼻腔,紧接着剧烈咳嗽起来。
秀家仿佛吓了一跳,很快把碗拿开,又伸手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慢慢喝。"
他的声音平和,既没有挑衅也不是冷淡的,甚至可说带着些关怀。
清次用一只手握住自己的喉咙,强忍的咳嗽令他本来没有血色的脸上出现了一片潮红,过了好一会儿,呛人的感觉才被压抑下去,他靠在秀家的肩膀上不断地喘着气。
热意隔着单薄的小袖传到了秀家身上,只是稍稍一动就会出汗的天气,清次靠着他的肩背早已湿透了。
微微的湿濡感十分怪异,秀家的身体一阵僵硬,他伸出手去拿水碗,但又犹豫着回过头来。
清次望向他的双眼,慢慢地摇了摇头。
在秀家眼中,现在的他依然是神志不清的,如果清次清醒地面对他,冷静地看着他,或许他就不会这样做。
虽然不是梦,但还是当成一个梦吧。
秀家轻轻地把他放下,沉默的气氛中,两人都觉得十分别扭。
清次半睁的眼睛望着房顶,虽然醒来,身体却软瘫无力。
他无法说话,秀家也没有开口的意思。
少了原有的针锋相对,相互之间反而再也找不到交点,就连想要碰撞的念头也都消弭于无形。
秀家一言不发地坐在旁边,他知道清次现在无法回答任何问题,所以也没有想过两人这样面面相觑应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大概是被这难熬的气氛逼到了尽头,秀家上身一动想要站起来。
在这里渡过了两个晚上,直到清次醒来才感到疲惫,接下去的事,让侍女们来做应该也没关系吧。
就在他站起来的时候忽然感到手腕一紧,低头看时,却看到清次指节发白的右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秀家一下子怔住了。
打开的隔扇外,木槿的绿篱上红花烂漫,夏风拂过,摇曳的影子为这个如同紧绷着琴弦般的房间带来了一丝舒缓而盎然的生机。
从那只冰冷的手上传来了难以形容的触感,秀家垂下的目光顺着那只手的手腕一直往上,通过手臂和肩膀,最后落在清次的脸上。
既熟悉又显得很陌生的脸,重伤病痛没能磨灭坚毅和精悍的轮廓,只是那双让人感到冰冷幽深的眼睛却如同坚冰碎裂,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恳求之色。
他在求自己不要走吗?
为什么?
那样一个无畏的人,死亡和灾厄都无法击倒他,从修罗地狱走来,面对满地尸体也镇定自若,从不知恐惧为何物,为什么忽然却好像变了一个人。
秀家直直地看着他的双眼,他曾经被他眼睛背后的东西所迷惑,那片黑暗如暗潮汹涌,令人害怕畏惧,而且不容任何人接近。
但是现在这个时候,清次的眼睛是不设防的。
他试图向他敞开心扉,在恳求他留下。
秀家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如此轻易地看到他的内心,但是就在他踏近一步的时候,却立刻感不安和违和。
他不敢去探究他的内心,因为一旦进入就必须舍弃一切,令他的世界完全颠覆坏朽。
为什么要露出那种眼神。
秀家在一瞬间转开了视线。
他望着纸门外盛开的夏花,天边垂着厚重的暗色的云。
那个每次都对他不甘示弱,处处都好像要拔刀相见的人为什么要向他低头?
秀家转开视线的瞬间,清次眼中微弱的光芒立刻暗淡下来。
他的手指松开了一些,而就在这个时候,秀家抽回自己的手,从房内地走了出去。
远方传来闷雷,天空迅速地昏暗。
很快,倾盆大雨也会随之落下,雨后的庭院中,大概会是一地残花吧。
第三十一话?黑路
光正是在酉刻的时候经过这个房间的。
他在门口站了很久,雨后的落日余辉映照在滚着水珠的绿篱上,再过一会儿夕阳就会完全没入黑暗之中。
对光正来说,看到这个男人出现在这里其实是一件十分意外的事。
他感到事情渐渐脱离控制,往着连自己都无法想象的方向延伸和发展。
或者换成另外一种说法,一切的一切全都是从这个男人的身上引发出来的。
这是光正所没有预料到的结果。
他慢慢走进去,就在踏上蔺席的时候,看到清次的肩膀微微一动,背上就紧绷起来,好像即使在身受重伤的时候也没有失去警觉。
那是一只野兽。
光正一瞬间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让他呆在身边实在太危险了,这危险并不是浮于水面的,而是沉入水底埋进土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造成山崩地裂般的毁灭呢。
如果当初没有选中这个人就好了。
光正感到后悔的同时,看到清次用手撑着自己的身体慢慢坐起来,用一双没有表情的眼睛望着他,好像正在等他说话。
虽然清次的脸上没有表情,但在光正看来却是极其不敬的,甚至有一些蔑视的意思。
"那张脸,到底是怎么回事?"
光正冷冷地开口:"你难道不知道我是谁吗?"
清次不能说话,他的喉咙上缠着布带,光正也看到了。
"原来如此,是不能说话啊。"他冷笑了一声:"那我就告诉你好了,秀家是我的弟弟,也就是说我是......"
长子这两个字还没有说出口,清次却忽然露出了一个真正轻慢的笑容。
虽然他知道秀家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兄长,但并没有见过光正,他所知道的事情也全都是从阿药口中转述而来的。
原来这个男人就是秀家的哥哥,藩主的长子吗?
不知道为什么,当清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立刻就露出了无礼的笑意,仿佛早就知道并且看透事情的来龙去脉,当初交待他杀死秀家的,就算不是这个男人,也一定和他有所关联吧。
现在他站在他面前,脸上不但有着显而易见的责难,而且似乎还掺杂难以言喻的怒火。
看到清次简慢无礼的笑容,光正瞪着他怒斥道:"等一下,像刚才那样,再笑一次给我看看。"
他伸手抓住清次脑后的头发,就势把他按倒在地上。
"告诉你,尽管我知道所有人都觉得我比不上我那个完美无缺的弟弟,但我是这一家的长子,只要我还活着,他就没那么容易能继承尾张一国......你的眼神很好,是吗?原来你也站在他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