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曲三千————dnax[下部]
dnax[下部]  发于:2008年1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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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叶又把头转回来,望着廊下的风铃。
不知道是不忍心这么看着自己的弟弟还是不敢看,在那一瞬间,她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仿佛想说什么,但是最后还是忍住了,细长的双眼中很快恢复了一贯的冷漠。
染丸站起来,就在那个时候,双叶却忽然问道:"你脚上的铃铛呢?"
"在风来寺的时候弄丢了。"
"终于还是弄丢了,我早就告诉你不要戴着那种东西。"
好像是为了掩饰自己刚才的情绪似的,双叶冷冷地道:"对于忍者来说,任何会发出声音的东西,都等同于谋杀自己的利器。"
染丸望着她,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廊下的风铃仍在继续响着,清脆地发出"叮叮"的铃声。
双叶的手指从膝盖上抬起,瞬间掷出了一道银色的锐光,承受了手里剑的一击,小小的风铃发出如同垂死般哀鸣的响声扯断了悬挂着的细绳,远远跌落在庭院里。
暗淡的院落中死一般的寂静,再也没有任何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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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对又吉来说,是十分罕见的一天。
在经历了一个多月的剑术修习之后,对于用刀仍然毫无进展,一点心得也没有的又吉十分沮丧地坐在门外的砂地上休息。
负责指导剑术的是个皮肤白皙面色红润的年轻人,据说是香取神道流的传人。
又吉对于剑术的流派完全不通,即使被说教了也无从判断好坏,只是从其他人的感叹中勉强知道是个十分古老的流派。
这双手大概真的不适合用刀吧。
又吉专注地看着自己手掌上以前耕地时磨出来的茧子,过了一会儿又用这只手撑着头,十分懊恼地发着呆。
"喂,你在想什么呢?"
一个同样在修习的间隙停下来休息的男人靠过来,坐在他身边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有什么办法能够不靠剑术和武力就做出一番大事来呢?"
"哈哈哈,这想法可真有趣。"男人拍着膝盖大笑:"虽然现在不是战国时代,没有那么多战争,不过男人想要干大事,没有力气可不行。"
"......那以前太阁秀吉是怎么干的呢?"
男人一愣,一时间不明白他在嘀咕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立刻又毫不客气地爆发出一阵畅快淋漓的笑声:"哈哈哈哈,什么,你竟然想效仿太阁秀吉,这也未免太异想天开了吧。"
又吉怔了怔,顷刻间也笑了起来:"说得也是啊。"
他本来就是那种无论什么嘲笑都可以当作玩笑来看待的人,所以自己也一边笑着一边开口问道:"那么说说你的事,为什么会来这里?家里没有亲人了么?"
"没有了。"男人挺了挺胸膛,好像满不在乎地说道:"全都饿死了。"
他那种奇怪的自豪感好像不是在说自己的家人被饿死了,而像是他们为了大义捐躯了似的。
灾荒的年头里饿死几个人根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是在男人的脸上却看不到一点难过的表情。
又吉有点不高兴地道:"你这个样子,被死去的妻儿看到,说不定要怨恨你。"
"不会的。"这个男人依然挺着胸膛道:"我们约定好了,在我去见她之前,一定要高高兴兴地活着,不管是干什么,如果垂头丧气的话,还不如当时就跟着一起去死来的好,我就是那么活过来的,能活到现在真是不容易啊。"
他说着转头望着又吉道:"你呢?为什么加入?"
"我?"又吉明白过来道:"我嘛,因为被救了一命,所以无论如何想把这条命当作回报来做点什么。"
"是吗?原来如此,还以为你会是教徒呢。"男人叹了口气,抬起头来指指不远处的一个少年:"那个孩子的父母都是切支丹教徒,两年前被幕府下令实施清剿的军队刺死了,是他亲眼看到的,那些人还逼着他向双亲的尸体上吐口水。"
"这真太过分了。"
"站着的地方不一样,所做的事也会大不相同。"男人收起了笑容,但却只有那么一会儿又立刻继续笑道:"也许你说的对,也有可以不靠武力就做成大事的人,但是我决定了,到时候准要冲在最前面。"
又吉努力地回头来看他,并且第一次看清了身边这个男人的样子。
他长相丑陋,但是看起来倒有几分乡下武士的豪迈,说出那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简直就是在向往些什么。
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又吉直到很久以后才明白过来,是一种冲撞。
是毅然向着"死亡"而去的冲撞,对不祥力量的冲击,一种抱着必死信念的纯粹的开朗和快感。
"你叫什么名字啊?"
"叫什么名字等到一切都结束了再告诉你,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再见呢。"
慢慢地咀嚼着他的话,隐约品味出一点视死如归的味道来,因为已经失去了一些,所以只剩下生命可以与之碰撞,迸发出耀眼的火花,所以才会让人有向往的感觉。
又吉站起来,有点自言自语地道:"这次是要暗杀往江户去的信使么?"
不知道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尾张藩主推行新的藩政,派出了使者往江户递送书信。
不管对此还是对暗杀这件事,又吉都始终抱持着疑问,尾张藩处于东海道与近畿交界处的浓尾平原,是个临着伊势海的富庶之地,即使在其他各藩和幕府财政困难时,那古野的城下町依然热闹非凡,丝毫也看不出贫乏颓败的样子来。
但是这一年罕见的灾荒,以及惊天动地的大地震却给藩政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困难,修建城郭和赈灾用掉了大量钱财,加上要准备来年三月的参觐交代,准备前往江户要用到的各种物品,包括武士的长枪套、坐骑的鞍辔、披挂、座轿、罗伞,随行几千人的食宿,军马、搬运等等各种各样的花费加起来,直可以用挥霍无度来形容了。
这些事加在一起,忽然间就令原本绰绰有余的财政变得窘迫不堪,但是这些钱却不能分摊到藩领内的大名和武士们头上,因为诸侯家如果骚乱起来是难以平息的,所以最后的重担也就只能落在没有反抗之力的农民身上。
十月入秋后农忙收获的季节,藩主下令提高年贡,并且检地增加租税,实行前纳,提前一年征收贡租。
这么一来,原本就生活困顿的农民越发显得艰难了。
但是,在又吉看来,与其因为这样而发生暴乱企图颠覆领主的政权,倒还不如先试着请愿比较好,至少在他心目中,尾张现任的藩主德川纲成没有什么过分残暴的行为,施政方面也有值得夸耀的地方,并不是不可理喻的。
又吉天生乐观,把什么事情都往好的方面联想,看到刚才那个男人不畏死的表情虽然颇受鼓舞,但也觉得这样死的话有些可惜。
难道没有更好的方法么?
他想着想着,看到穿着白色窄袖和服的染丸站在不远处的树下。
染丸是很少穿白色衣服的,白色太醒目,不是适合忍者的服色。
又吉远远地看着他时,他的双手拢在袖中,微微抬起头望着树叶间的缝隙。
阳光从上至下地洒落在他的头发和肩膀上,树叶稍稍一动,就好像雨滴落入水面一样让整个静谧的画面产生了奇妙的波纹。
不知道为什么,又吉忽然在染丸的身上感受到了和刚才那不知名的男人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同样的气息,一种不吉利的死亡气息。
但是那种气息却又十分微妙的截然相反,一个是热烈奔放,用尽了全身力量的冲撞,另一个却是充满绵长的忧伤,毅然决然地向着死路前行。
又吉被那个少年的样子迷惑住了,不由自主地从心底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难过来。
他慢慢地走过去,来到树下叫道:"染丸少爷,你在干什么哪?"
"又吉。"
对于还能叫出自己名字的染丸,又吉感到受宠若惊似的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直到染丸的目光看着他的时候才十分刻意地笑了两声。
"这是银杏树吧,秋天了,叶子都变得金黄了。"
染丸没有笑,他重新抬起头望着树叶间的空隙,看着渐渐变成了通体金黄的银杏叶子忽然说道:"银杏叶变黄,枫叶变红,明明要凋零了,却还是这么美。"
又吉说不出话来,他不是个伤感的人,对于那些微妙的比喻即使隐约感觉到了其中的含义却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
他第一次为自己的词穷感到羞愧,但是却很快地听到染丸的笑声。
"抱歉,我出神了,你有什么话要说?"
"......嗯,那个。"又吉看了看他,最后叹了口气:"这次能成功么?"
"指什么?"
"暗杀。"
染丸笑了,那个笑容毫不造作,既不是故意装出来的成熟,也不是刻意的高深莫测,反而因为看清了事实而展现出一种了然于胸的坦然。
"又吉。"他笑着说:"仅仅只靠一两个、十几二十个人的力量,是不可能改变历史的,暗杀这种事,从来就没有真正地起到过作用,只不过......嗯,你在乡下种田的时候,也曾经拜过地藏菩萨吧。"
"拜过,求平安嘛!"
"有求必应了么?"
又吉搔了搔头,没有立刻回答。
染丸微笑着说:"明明知道不会有什么结果,可还是忍不住会去拜佛,凡事也都是这样,就算知道没有用,也会照着做下去。"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大概是因为绝望吧,绝望的时候相信神明的存在,就是唯一的希望和寄托了。"
又吉是见过染丸的身手的,他在行动的时候让人感到精力充沛,可一旦安静下来却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忧郁和艰难的环境会使人迅速成长,超越自己的年龄。
这一时刻,又吉感到在一个少年面前求教的羞愧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言的忧伤。
染丸那样说完后,忽然回过头来望着他道:"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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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香取神道流:战国时综合古流武术,由下总国香取郡出身的饭筱长威斋家直创立。

第四十五话?鼓之音
十一月,看似平静的尾张藩内涌动着一股暗潮。
权力者之间不断展开竞争,反叛者暗地里四处奔走,但是灾厄和饥荒却并没有能够让长年累月生活在富庶之中的人们开始节俭,那古野的城下町依旧繁华如常,有钱人照样看能乐逛游廓,吃喝玩乐,看不出一点烦恼。
一切好像都没有任何改变。
但是改变往往是日积月累的,突变并不一定可怕,很多时候反而是感觉不到的缓慢变化会让人措手不及。
到了中旬的时候,城下町开始张罗着举行"七五三祭"的祭典。
仿佛像是要冲淡天灾带来的阴霾,庆典显得分外热闹,孩子们都穿上漂亮的和服往神社参拜,路上挂满了灯笼,商贩们更是络绎不绝,有卖赤豆饭和千岁糖的,也有卖漂亮的扬子和春声君风筝的,纸糊的偶人和狐面具琳琅满目地挂满了整条神社之路。
和这一派热闹不凡的景象相比,那古野城中却显得冷清。
长子光正的正室夫人希子没有孩子,句月更是不可能怀孕,偌大的城中没有孩童的嬉笑声便少了一份热闹的气氛。
黄昏将尽,一天又要过去,清次看着外面的天空,忽然说了一句:"真可惜啊。"
"可惜什么?"
"可惜这么热闹的日子,却只能呆在这里看落日。"
秀家笑道:"你又不是小孩子,难道也想去神社参拜么?"
"话是这么说没有错,不过今年已经错过了魂祭,再错过七五三祭,接下去可就没什么祭典可期待的了。"
"今年的魂祭......那天你在干什么?"
这一年魂祭的日子仿佛有着什么特别的联想,秀家若有所思地开口问道,却听见背对着他的清次用一种懒散的语气说道:"我那个时候被关在奉行所的牢狱里,和快要被斩首的杀人犯一起过着魂祭日。"
"我也想起来了。"
那一天的确是十分重要的日子,句月舆入尾张德川家,当天晚上城下町发生了火灾,而就是魂祭的第二天,秀家在奉行所中见到了清次。
"虽然被关在牢里没有办法去参加祭典,但是却有看到烟火。"
清次的嘴边露出了微笑:"第一个烟火窜上天空的时候,我看到了......"
"是红色和金色,像秋天的契草一样,散开之后过了很久才消失。"
秀家接着他的话说下去,清次把头转了过来:"你也看到了?"
"你说呢?"
"是偷溜出去的吧。"
"今天要不要也试一次?"
清次真正的笑了出来:"你还真是懂得变通,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怎么办呢?到时候就装疯卖傻吧。"
秀家微笑着站起来走到回廊上,清次也跟着站起来,但就在这个时候,他发现有两个人正向着这边走来。
光正的脸上本来是没有表情的,但是一看到秀家就露出了一丝嘲弄的笑意,等看到秀家身后的清次时,那个笑容中更是加入了刻薄的意味。
"秀家。"
"哥哥。"
就算明知道他要说出尖酸的话还是得做出客气的样子,清次冷眼看着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弟互相对峙,而秀家显然处于弱势。
这个弱势,有一大半是由自己造成的吧。
他等着听光正究竟会说出什么样的话,可是出人意料的是,德川光正并没有对秀家说什么,反而绕过了他走到清次的面前。
他们面对面地站着,目光相对,清次毫不回避地望着光正。
存在于这个男人心里的想法,清次自然已经明白了,光正对他的恨意以及要杀他的理由早在他重伤的时候就已经当面说过,但是尽管如此,再度相对的时候却仍然无法摸透对方的心思。
"真是大逆不道。"
忽然从光正的口中说出的这句话,直截了当地指向了清次。
"像你这种低贱的人,怎么敢这样站在我面前,还不快跪下!"
看到清次没有动,光正冷笑了一声道:"只不过是个勤役,居然这么目中无人。"
他话题一转,忽然问道:"听说你还是松前藩主临终立嗣的继子,是真的么?如果是真的那就难怪了,连这点规矩都不懂,即使继承了家督也只会丢脸,幕府不承认你是松前家的养子果然是对的。"
秀家听着这些刻薄的话,眉间一皱,刚要开口阻止,就看到清次一弯腰,毫不犹豫地在光正面前跪了下来。
这一下,就连光正本人也感到诧异,一下子不知作何反应。
清次双手着地,深深地埋首在地板上,但什么话也没有说。
就这样,不知是因为夕阳完全落了下去还是的确如此,空气仿佛变得冷洌起来。
如果自己不在身边,他未必会这样做吧。
秀家感到好像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似的沉闷,好几次都想伸手把清次拉起来,但是那样做的话,大概反而会使屈辱感更为浓烈。
世上再没有比兄弟之争更让人痛心的了。
秀家望着跪伏在回廊上的清次,想到那些曾经说过的话,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到光正从身边走过去的声音。
他一言不发地从清次面前走过,或许本身也感到十分无趣,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就那样走开了。
等到光正和他的侍从走远之后,清次才从地上站起来。
秀家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说:"你不用那么做,反正我们早就已经不是那种可以好好相处的兄弟关系了。"
清次看到他皱眉的样子,脸上却没有露出受辱的表情,他想了想道:"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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