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光正殿下。"
信俊低头行礼,窗外夜色缠绕,看不到一点光芒。
光正抬头望了一眼没有月亮的天空,他知道是什么在指使人们行动,对于汹涌而来的命运,他必须逆向而行为自己争取存活的机会,一味随波逐流,结果只会消失在历史的激流之中。
但是,从那么多浪人之中一眼挑选出的这个名字,对他,对尾张的德川家,对他唯一的弟弟秀家而言,究竟是神佛还是罗刹?
"今天也没有月亮啊。"
清次提着酒壶走在没有人的街道上。
下过一场雨之后,整个那古野城的热意仿佛都消退了,空气中漂浮着清新的栀子花香。
他望着一片昏暗的天空,隐约可以听到游廊中传来三味线和尺八的合鸣,想要绕道去舞风,但已经没有钱了。
即使若鹤和他交情再好,没有钱的话,那里是不欢迎他的。
一切随着金钱而变化,这是游廓的老规矩,人情之有无和受人尊敬与否,全看有没有钱。
清次低下头,湿漉漉的地面反射着附近的灯光,他往前走了几步,靠在深巷的角落里,手指探进自己胸前的衣服,触摸到了那条长长的伤痕。
每到下雨的时候就会觉得胸口一阵烦闷,呼吸都仿佛会变得凝重。
从左乳开始的刀伤,起初很浅,到中间部分就变得深入骨髓,刀势是向上的,在接近锁骨的位置达到了最猛,可以想象那一刀的速度和力量,几乎把他的骨头切碎。
虽然现在已经痊愈,但只要一到阴湿的天气就会隐隐作痛。
那并不是好勇斗狠留下的痕迹,每次摸到那个伤痕,清次都会想喝酒,而在喝得快要不省人事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出现在"舞风"门口。
"但是今天没有钱啊。"
他无可奈何地把酒壶凑到嘴边,喝完了最后的一口清酒。
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传来了打斗的声音。
锋利的长刀砍在竹篱上,一个非常清晰有力的断裂声,透过雨后夏夜的微风传到了清次的耳中。
"喂,好好地把钱拿出来,要不然下一刀就会砍到你的头了。"
无赖的声音从前面的巷子传来,还没有干透的地面上坐着一个身材肥硕的男人,满头大汗地瞪着面前的几个人。
"快点把那个袋子拿出来啊,我明明看到里面有很多小判,是你做生意赚来的钱吗?"
那个肥胖的男人看起来的确是个有钱的行商,双手的手指浑圆,紧紧抓住手中的钱袋,从微微敞开的袋口中,隐约可以看到反射着碎光的金币。
站在他面前的三个男人赤裸上身,臂膀上刺着青面獠牙的般若图案,手中的刀在暗夜中散发着摄人的光。
"既然你这么固执,我们也没有办法,反正杀了你之后,钱还是会被拿走的,真是个不明事理的傻瓜。"
"求求你们,别杀我。"商人举起一只手挡住自己的眼睛,不让自己去看那令人害怕的刀刃,他带着哭音求道:"我......我分一半钱给你们,只求你们别杀我。"
"一半?"
为首的那个男人重复了一遍,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为什么只有一半?我们杀了你就能拿全部,反正这个世道杀人放火是常有的事,只要不被当场抓住,没人会知道是谁杀的。"
他带着嘲讽的声音把话说完,身后的同伙也传出了嬉笑声,发亮的长刀重新被举起,破风声夹带着商人的惨叫,但是中间却忽然混入了一个陶器破碎的声音。
挥刀的男子微微一愣,手中的刀停在了半空中。
一个空了的酒壶从旁边被扔过来,不偏不倚地砸中了他的刀刃,碎片纷纷落下,那个肥胖的商人一边惨叫一边不住地往竹篱边团缩着自己的身体。
"既然他们不肯收那一半钱,就留给我怎么样?"
带着笑意的说话声从小巷边传来,清次靠着竹篱笑道:"今天刚好缺钱,我不要全部,只要一半就好,如果答应的话,马上点头给我看。"
他的声音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视:"只要你点头,我就替你解决这三个无赖,很不错的交易吧?"
倒在地上的商人愣了一下,他的眼中还有犹豫之色,但是目光向上看到那个即将劈砍下来的刀刃,立刻猛力地点起了头。
清次的笑容更加深刻。
发亮的刀刃从商人的头顶转向了他,三个男人手中的武器发出杀戮的冷芒,其中两个围上来,另一个防备着他们的"金币"逃走。
清次被围在中间,夜风卷过地面,他静静地站着,并没有拔出他的刀。
"怎么了?你腰间的东西难道是摆设?"
面前的男人冷笑着,布满了刺青的手臂上肌肉纠结,看起来似乎也不像是个普通的无赖。
刀光在一瞬间亮起,没有任何征兆,银色的细线从右至左地划破空气,不论是速度还是力量都非常惊人。
清次的手指推开腰边佩刀的镡,刀刃离开刀鞘,忽然就变成了一道闪电般的光。
一下剧烈的铁器交击声,小小的火花在黑暗中散开,清次虽然拔出了刀,却不是长刀而是尺寸较短的小太刀。
他用左手抽刀,反手握着刀柄,殷蓝的刀刃挡住了对方的攻击,下一瞬间,清次迅速地弯下腰躲开了后面那个男人的攻击,小太刀的锋口和对方的刀刃磨擦着发出刺耳的声音,只是短短的一刹那,清次已到了对手的背后。
"那一半的小判,我收下了。"
长长的打刀也从刀鞘中拔出,刀刃带着冰冷的嗜血气息被高高举起,那个男人回头看的时候,只觉得一片白光之中如同他身上刺下的般若一样残酷冷漠的双眼,打刀以不可挽回的势度劈砍下来,一瞬间,鲜红的血珠像断了线的项链一样向着四面八方飞射,他发出一声惨叫,倒在了潮湿的地面上。
突如其来的杀戮使得剩下的两个男人完全被震慑住了。
"你杀了他?"
清次微笑,鲜血顺着刀锋往下滴落,他缓缓地道:"不是你们说的吗?只要不被当场抓住,没人知道是谁杀的,这个世道就是这样。"
打刀和小太刀同时被握在手中,二刀流!
"过来吧,赢的人可以拿到金币,输的人死路一条。"
清次说完最后一个字,猛力地向面前握刀的那个男人冲去,而在他身后的男人也冲上来,形成了前后夹击的状态。
根本看不见动作,仿佛视觉中断了似的,坐在地下的商人眨了一下眼睛,最后看到的却是两人鲜血飞溅地摔倒在地。
小太刀割断了面前那个男人的喉咙,打刀往后剖开了身后对手的腹部,整条小巷都充满了血腥的味道。
清次在尸体上擦干净自己的刀,慢慢收回刀鞘中。
他仿佛听到某处传来的异常响动,但却没有在意那个声音,反而对着商人唤到。
"喂--按照约定的,你口袋里的钱,要分一半给我。"
商人茫然地抬头,满是赘肉的身体挣扎了几下还是没能站起来。
他颤抖着手,从袋子里取出十枚一叠的金小判交到清次的手中。
"我就不客气收下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
"啊?"清次掂了掂沉甸甸的金币,忽然露出了愉快的表情。
"只是一只到处流浪的野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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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家老:大名的重臣,统帅家中所有武士,总管家中一切事务。
改易:初指没收知行地,解除武士身份、职务,使之沦为浪人。
御前样:藩主的称呼。
奥御殿:藩主正室的称呼。
小判:椭圆形的金币,一两一枚。
第三话?小豆酒屋
一连几天,夏季的雨水都是忽然而至,没有预兆。
刚才还好好的天气转眼就骤然大变,下起倾盆大雨。
这一天下午正想去舞风,却遇上了入夏以来前所未见的大暴雨,清次只能进了一家酒屋避雨。
居酒屋就在离舞风不远的小街上,蓝色门帘上写着勘亭流的"小豆"两个字,狭窄的室内已经聚集了不少避雨的人。
突如其来的暴雨倒是给这个不起眼的地方带来了兴隆的生意。
小豆的店主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名叫阿梓,丈夫出门在外,只留下一个六岁的小女儿绪。
虽然这家店的店面很小,酒却不错,炎热的夏天来喝上一壶雪冷吟酿,对于埋头工作的男人们来说就是无上的享受了。
清次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因为对纯酒的执著而经常光顾,和阿梓母女也是相当熟络的,偶尔高兴的时候还会把胖乎乎的小绪架在脖子上玩乐一番。
但是,清次常来小豆的另一个原因却是一个叫弥九郎的男人。
这个男人长年累月地坐在居酒屋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好像都会结上蛛网似的,不但看起来陋鄙不堪,而且常常要赊欠酒账,但是就算如此,阿梓也没有把他赶走。
弥九郎在浪人之中很有声名,几乎一半以上的人都从他那里得到工作,是消息十分灵通的情报屋,靠出卖情报和赚取中介钱来过日子。
但是这天清次走进小豆的时候,弥九郎却不在角落里,那张桌子空着,阿梓穿着粉色橘鹤的棉布和服,扎着袖子正在擦拭桌面。
看到清次进来,少妇圆圆的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
"唉呀,真是好久不见,如果不是下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你。"
"哪有好久?不是三天前才刚来过么。"
"怎么才只有三天?"阿梓嬉笑着道:"我一定是被岁月折磨着感到度日如年吧。"
她收拾好桌子站在一边问:"还和平时一样么?"
"嗯,一样。"
"请稍等。"
她离开桌旁去温酒,边上的男人们就调笑着说什么"阿梓,可不要厚此薄彼,也不能怠慢了我们才好"之类的话。
清次望着门外,就那么一下子的功夫,天色已经变得像晚上一样阴暗,屋中也都点上了油灯。
就在阿梓端上酒来的时候,门帘忽然被挑起,有两个男人走了进来。
通常会到小豆来喝酒的,都是些手头颇为拮据又忍不住酒瘾的人,三五成群地围坐在一起说些不切实际的雄心壮志,或是和阿梓玩笑几句排遣寂寞,喝醉了就唱弄斋小调,谁也没有正经过。
可是现在从门外进来的这两个人,却是完全不可能和这里的常客为伍的。
那是两个十分英俊的年轻人。
外面的雨下得虽然大,可是走在前面的那个青年,衣服却只湿了一点,后面的那个看起来大概是他的侍从,手中拿着不知从哪里来的油布,身上已经差不多湿透了。
尽管只是穿着素底的小袖,可是看起来却仿佛与众不同,光是那样走进来就引起了在座所有人的注目,与其说是出众,倒还不如说是格格不入来得确切。
他们显然不是会出现在居酒屋中的人,而应该在晴朗的天气坐在绘着漂亮水云花鸟纹样的伞下,一边饮着上好的清酒一边欣赏歌舞,或是在宽敞的庭院前,花瓣飘落的廊下和高贵美丽的女子们玩纸牌游戏才对。
清次往那边看了一眼就愣住了。
他细细地打量着走在前面的年轻人,看着他伸手抖落身上的水珠,眼帘垂下,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围的视线。
"雨下得很大吧,看您全都湿透了。"
阿梓把客人让到屋里,可是到处都坐满了人,一张空闲的桌子都没有。
她圆圆的眼睛四处看了一会儿,只有清次坐着的那个角落还有空位,但却只能坐得下一个人。
那个年轻人的目光也随着阿梓看去,清次和他的视线一触立刻避开,只听到他说:"不用了,能让我们躲一下雨就行。"
"这样啊。"
阿梓点了点头没有坚持,可是眼角却在悄悄地瞧着他,在这个居酒屋中几乎每个人都把目光停留在这两人的身上。
原本喧闹的屋子里一下安静了很多,只能听到外面哗哗的雨声和轰鸣的雷声。
他们站在靠近门口的位置等着雨停,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男人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
手中还提着半壶酒的这个男人名叫松太,不但嗜酒如命,而且好众道,偏爱俊美的男子,不知道为此吃了多少苦头,和人争风吃醋差点被杀也有过好几次,可是依然改不掉这个习性。
久而久之,周围劝说他的人慢慢减少,最后连规劝的话都变成了"干脆去勾引别人的老婆,那样还比较安全"这一类讽刺辛辣的挖苦。
在这个下着大雨的盛夏午后,松太脚步踉跄地站起身来,借着酒意向那个年轻人的身边走去,酒屋中倒有一大半人在等着看好戏。
清次静静地看着松太摇晃的背影,端起酒盏挡住了自己的眼睛,这个男人干瘦的背脊恐怕受不了一击就会断裂吧。
第一口酒喝下去的时候,只听到一声清脆的破碎声,透过酒盏的边缘望去,喝醉了酒的男人一头撞在那个年轻人的怀里,手中的酒壶顺势落下,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原本一直望着门外雨幕的年轻人仿佛吃了一惊,目光转回来的时候刚好迎上了松太乜斜的醉眼,一股灼热的酒气扑面而来,令他忍不住皱起了双眉。
松太用空出来的手紧紧抓着他胸前的衣襟,整个人好象喝醉了似的直往地上滑,几乎就挂在了他的身上。
"啊呀,这可不好了,有大半壶酒被你撞翻,不赔给我可不行。"
那个年轻人因为这个粗鲁的动作而显得十分尴尬,用一只手扳着松太的双手,想从他手中挣脱出来,可是后者却借着酒劲用上了蛮力。
"不赔我也行啊,我酒喝多了走不动路,你要是送我回家那我就不计较了......"
松太的手握得紧紧的,好像要扯开那件质地不错的小袖和服,两下一挣似乎传来了裂帛般的声音,年轻人俊美的脸上一红,微微地露出了薄怒的表情。
看到那张英俊的脸上忽然露出的微妙表情,清次不知道为什么,感到心中一动。
但是他还没有搞清楚为什么会心动,那个年轻人也还没有发火,站在他身后的侍从却忍不住了,从腰边抽出佩刀,一下就指住了松太的鼻尖。
"你也说自己酒喝多了,把手松开,否则就永远都别想再用这双手了。"
可能是被这冰凉的刀尖吓到,松太的酒意一下子消退了大半,双手一松,脚步不稳地向后摔倒在地上。
那个侍从仍然不肯罢休,拔出的刀往前跟进,继续指着松太的鼻尖,眼睛里布满了冷笑。
"酒醒了吗?"
松太睁着眼睛看着那个正在整理衣衫的年轻人,又转过视线看着眼前的刀尖,周围的人也全都摒住了呼吸。
"既然你不说话,那就是还没有清醒是吗?"
长刀又逼进了一步,刀尖移向了松太的右眼。
只要再踏近一步,就能把眼球挑刺出来,一触即发的危机和难以形容的恐怖感瞬间散开在这个小小的酒屋中。
阿梓担心地望着眼前这一幕,一步步地挨到清次的桌前。
"拜托了,想办法让他们停下吧,万一闹出了人命可就麻烦了。"
清次望了一眼那个举刀的侍从,他虽然怒气冲冲,可是眼睛里却看不到一点不冷静和冲动,反而像是考虑好了后果,下定决心要给松太一个教训。
"是该给他个教训。"
清次侧着头道:"放心吧,就算闹出了人命,杀人的人也会自己解决的。"
"可是那么一来,谁还敢到这儿来饮酒?没有人愿意在一个死过人的地方聊天吧。"
阿梓双手按着膝盖,在角落里悄悄地对着清次弯腰做出请求的样子来,回头看到小绪站在内室的门口向外张望,更是吓了一跳似的把她推了回去。
就在这个时候,松太忽然发出一声尖叫,他向后倒退,仰倒在地上,紧接着又转身爬过地面,一边叫着一边躲开了刺过来的利刃。
不知道是因为喝醉了酒还是慌不择路,松太狼狈不堪地爬了一会儿,很快又没头没脑地跑起来,一下子撞翻了桌子,又一下子把旁观的客人推倒,小酒屋中立刻响起了一片凌乱的叫声和桌椅酒盏的碰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