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叶平静地说话:"表面看起来虽然是那么回事,但那只不过是做给奉行所和掌权者看的假象。"
"也包括假意和他们勾结?"
"只是稍微给了一点好处罢了,那样做可以令他们放松警惕。"
清次明白,在表面的胡作非为之下,双叶一定有着更加令人震惊的作为,为此,她不惜让手下沦为地痞流氓,并且向奉行所示好,以此来掩盖真正的目的。
"你究竟想干什么?"
双叶凝视着他的眼睛,忽然问道:"你信佛么?"
"......"
"一向宗还是旧佛教?"
"我不信佛,而且那和你做的事有什么关系?"
双叶举起右手,伸到清次的面前,在她的手心里有一串黑色珠子串成的吊坠。
那是一个十字架,清次也知道是切支丹的异教信物。
切支丹是禁教,幕府对待教徒一向施以血腥镇压不留活口的手段,双叶这个时候拿出吊坠,眼睛里却没有任何信教的意思,反而充满了矛盾的愤恨。
她淡淡地说道:"我并不信教,只想为它的主人复仇"
"怎么做?"
"起义。"
清次十分认真地看着她:"为什么告诉我?"
"我希望你能帮我。"
"如果我说不呢......"
他的话音刚落,三道暗光擦过他的脸颊,只发出一声"笃"的声响,全都钉入了身后的门框。
双叶收回自己的手:"如果你说不,我只好杀了你灭口。"
"为什么会找上我?"
"我需要得力的帮手。"双叶道:"我看到了,那天你杀死我的三个手下,你的身手很好,如果能够加入我们,一定可以帮上不少忙。"
清次的眉间一动,他想起那天晚上在小巷里杀了三个青鬼门的地痞时,的确附近有人的样子,而且正是因为这样才引起了往后和不木之间的厮杀。
"这么说来,不木那件事也不是偶然的?"
"没有事情是偶然的,太多的偶然只是因为有人暗中策划罢了。"
双叶忽然露出了十分隐晦的笑意,她说:"你认为你是从什么时候被盯上的?不是在你来修理柄卷的时候,也不是你杀人的时候,很久以前,甚至是你一踏进那古野城的那时开始,我就注意到了。"
"包括奉行所?我在里面可受了不少苦,差点死去,这也是你的计划?"
"一部分。"
清次知道双叶之所以这么做,只是想把他逼入死角,使他不得不参与她的计划。
在那古野城几乎没有容身之处,如果找不到有力的投靠对象,可能连一天都没法安稳地过下去吧。
"偶尔行善果然是不行的。"他嘲弄地一笑道:"我真不应该多管闲事地去帮那个小鬼。"
"那件事。"双叶也微微一笑:"忘了感谢你,像你这样的一个浪人,竟然能够拿出那么多钱来帮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我代替舍弟谢谢你。"
"你弟弟?"
"你要见他吗?为了把你带来这里,他也花了不少功夫。"
双叶不等清次作出反应就向外叫道:"染丸,你到这里来。"
差不多已经预料到是这么一回事,清次显得不那么吃惊,他看着身穿黑衣的少年走进来,跪在双叶身边,又伸手摘去了脸上的面罩。
那张清俊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因为生活所迫而时刻显得忧心的表情,染丸的目光充满了坚韧不拔的的意志,十分适合他现在的装束,而且脚踝上的铃铛也被绑腿扎紧,走路的时候不会比一只捕获猎物的猫来得响。
"很久不见了,清次大人。"
他微微伏地,从衣襟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包裹推到清次面前。
"这是您的小判,一共六枚,原封不动地还给您。"
清次没有动,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一切都是计划中的计划,但是如果没有被双叶设计,这个时候自己可能早就已经离开尾张,也就不会有那些交集,不会有电闪雷鸣之中的互相凝视,以及永远不会缩短的落差的事了。
应该庆幸呢,还是应该悔恨?
"你也一直在恨着德川氏吧。"
清次怔了一下,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好像又回到了秀家的面前,听他说:"你是恨幕府,还是德川氏?"
他当时是如何回答的?
双叶仔细地观察着他的反应道:"松前藩被收回的时候,你有多大?差不多是染丸这样的年纪吗?"
"你知道的真不少,还知道什么?"
"没有了,我只知道被逼到家破人亡的人,理应对造成这一切的幕府恨之入骨。"
清次似乎并不想谈论起这个问题,他想了想道:"如果要起义,总应该有军队,你有多少人?"
这原本是个尖锐的问题,像双叶这样一个年轻女人,为了替某个死去的人,或者干脆说为死去的爱人而战,多少有点异想天开,把事情估计得太过简单了。
但是出人意料的是,听到清次如此一针见血的问题,双叶却依然有条不紊地做了回答:"差不多已有三万七千多人。"
这一下,轮到清次哑口无言,直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你从哪里集合这么多人?"
"是农民,其中至少有两万人可以参与战斗,但我还需要更多。"
双叶看了他一眼道:"现在是叶月,还有差不多半年的时间,尾张藩侯要动身去江户参觐交代,在这之前自然会增加各地贡租,以准备路上用的花费,近百万石的亲藩大名要通过的话,行列足有几千人,几乎要花掉一年中半数的钱,这样奢侈浪费的行为,带来的结果只能是让最下层的人痛苦不堪,正因为如此,所以召集起义才会这么轻而易举,另外饱受残害的切支丹教徒也为数众多......"
清次没有去用心听她的话,但对于她的心情却十分了解。
对于双叶来说,不管是尾张藩侯还是德川幕府都是自己的仇敌,而私人的仇敌如果同时又是天下百姓的公敌,按照她的想法,孤注一掷,专心于反抗暴政的事业,也可以说是理所当然,很容易激发出斗志。
"你觉得如何呢?"
"我拒绝。"
清次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
"为了你个人的恩怨把那么多人牵连在内,本来就是大错特错,他们很可能全都死于镇压,这种事我不想参与。"
他望着双叶的眼睛道:"你别看我这个样子,我也是很忙的,如果没什么事,我就此告辞了。"
"那不是我个人的恩怨。"
眼看着清次就要走出去,双叶冷冷地道:"而是宿怨。"
"不管是什么怨恨,反正和我没有关系。"
清次走到门边的时候,看到了刚才钉入门框的三枚暗器。
那是打造成上下重叠互相交错的五芒星铁器,小巧精致,边缘锐利。
他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一眼跪坐在身后的双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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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一向宗:净土宗的一支,可以结婚,住持可以世袭。
切支丹:天主教。
叶月:八月。
参觐交代:三代将军家光制定为统治大名,命大名定期到江户谒见的法令,诸侯夫人有作为人质留居的义务。
第二十四话?狂狼
清次拉开隔扇的时候,看到身材魁梧的不木正站在门外。
他须发蓬乱的脸上扯出一个狂放的笑意,伸手拦住了他。
"上一次可还没有分出胜负呢,要不要再比一次。"
"说到再比一次,我倒是想起来了,你把我的刀弄到哪里去了?"
"没有刀就比不了吗?"
不木说着,完全没有任何征兆地突然出手,粗壮的手臂从左边呼啸而来,清次虽然用手挡住,但是那股爆发般的蛮力还是超乎了他的想象。
如果不是如此迅速强劲的力量,不木的居合术大概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一下沉重而结实的打击,从左手臂上传来了像是骨头折断般的声音,清次立刻撞倒在墙上。
不木伸来的手又想揪住他的衣襟再给他一次重击,但却在那一瞬间被踢中小腿而一个踉跄,单腿跪到了地上。
清次用右手按着伤口,眼中露出杀人的表情。
"让开。"
不木当然不让,今天除非他死,否则绝不会让清次离开这里。
双叶和染丸都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谁也没有说话。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一刻,忽然有一个十分夸张洪亮的声音在不远处响了起来。
"那不是清次大人嘛,您怎么也在这里?"
喜滋滋的说话声很熟悉,但在这个时候听起来却十分突兀。
清次向着声音来源的地方望去,只见又吉换上了簇新的衣服,一副武人打扮,腰间还佩着一把印着红瞿麦花纹的刀。
"这句话应该我来问你吧,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嘛!"又吉笑着说:"被里面那位染丸少爷救了啊,原本以为要死了,却突然之间不知从哪里飞来好多石头,人群一下子乱起来,我就这么趁乱逃走了,也不知道那个武士有没有在到处找我。"
"那个武士死了。"
又吉仿佛一惊,后来又嗫嚅着道:"死了......"
"只是一个草菅人命的武士,将来你要杀的人还多着呢。"
双叶的声音冷冷地传来,不木又踏上一步要和清次动手,又吉却在这个时候插在了两人之间。
"这可不行。"
他拦着手说:"哪有还没开战就自己打起来的道理呢?"
"你搞错了吧,我可没说要加入,怎么能和他们算自己人。"
清次冷笑着,看起来又吉算是加入了双叶一伙,虽然不知道他们用什么样的花言巧语瞒哄他加入,但是像又吉这样一个大大咧咧又不懂得行军打仗的人又能起什么作用。
就好像现在,即使听到清次这么说,又吉也是一点都不动摇。
不木不耐烦地越过他的头顶望了双叶一眼,青鬼门的女首领点了点头说:"既然如此,在起义成功之前,你就一直待在这里好了。"
这句话简直就是在开玩笑,从现在开始筹备到正式开战不知要多少时间,他们难道想囚禁他那么久,这样的谎话大概也只有又吉才会相信。
既然不能得到清次相助,退一步说也不能让他反过来去帮助自己的敌人。
这里稍微有一点动静,大名和武士就会开始大量召募浪人气势汹汹地来镇压他们。
相对于完全靠着信仰来支撑的起义军,被藩府召募不但有可观的金钱,一旦表现出色更有可能被赐予官职。
虽然此时的双叶并不认为清次会这样做,但还是不想冒险。
为了让像又吉这样的人相信自己是正义的,不管什么戏码她也都愿意演上一演。
"不木,你带清次大人去休息吧,他受了伤,你要寸步不离地照顾他,有任何需要只管说出来,明白了吗?"
不木十分古怪地笑着答应:"寸步不离是吧,我知道了。"
事到如今,想要立刻脱身是不可能的了,只有另找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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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口比想象的还要可怕,血色透过藏青的外衣染红衣袖,脱下半边衣服的时候,布料和粘稠干涸的血块凝结在了一起。
清次用力一扯把衣袖褪下,他撕开里面的襦袢包扎伤口时,又吉刚好从外面走进来。
"不好好洗干净可不行。"
看到清次手臂上的伤口,他一边说着一边立刻又走出去端了一盆水进来。
"你是怎么进来的?"
又吉好像没听明白似的,反问:"什么是怎么进来的?"
"那个不木,不是在外面守着吗?"
"嗯,不过他又没有拦我。"
又吉笑着说:"不木大人也很厉害,我亲眼看到他一刀就砍断了这么粗的木桩。"
他伸着手比出木桩的粗细,对此津津乐道的样子。
"听说这次,不木大人要亲自带人进藩府暗杀尾张侯。"
"暗杀?"
清次感到吃惊,又吉却没有发现似的继续道:"总而言之,杀掉藩主就行了吧!不木大人却说不但要杀了藩侯,连他的儿子和妻妾也要杀掉,他一定是在开玩笑,女人又没做什么,何必杀害她们呢?"
清次沉默了一会儿,回想一下,刚才双叶掷出的十方手里剑的确像是被德川幕府灭族的忍者们所使用的武器,这么一来,她所说的宿怨也就不难理解。
德川家康任征夷大将军的那一年,那一族人就被幕府处刑从此灭绝。
不过如果是因为这件事,双叶的目标应该是在江户的将军,而不是尾张藩侯才对。
或许关键在于那个切支丹的信物,双叶说过要为它的主人复仇,也可能就是德川纲成下令剿杀异教徒而埋下的怨恨。
女人总是感情用事,但是清次不得不承认她是个颇有头脑的女人,而且身手也很好,如果不是这样大概就很难服众。
只不过即使如此,要和尾张藩侯作对,仍然是以卵击石,毫无胜算的,除非她能够找到更为有利的靠山和支持者,这个人也必须具有一定的实力和能力,甚至需要有相当的财力才行。
他心中一动,忽然问道:"不木有没有告诉你他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这个,我不清楚,总之,一定就在这几天。"又吉自信地道:"不木大人说,他走出家乡,一心就想为首领效死,别无他念,机灵的事情是别人的,和他无关。"
--这家伙,和你的个性到很像。
清次在心里默念,这种一心赴死的人大概就是最适合当刺客死士的。
既然这样,他也不能再犹豫,一定要立刻离开这里才行。
离开之后就去那古野城。
一瞬间他被自己的这个想法震慑住了,为什么要去那里?是要告诉秀家有危险?还是干脆就直接去保护他?
"又吉,能帮我一个忙吗?"
"您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
"把我的刀找来,你知道放在哪儿吧?"
又吉点了点头:"就在库房。"
"嗯,没办法拿进来......"
"为什么不能,那本来就是您的东西,我这就去拿来。"
清次苦笑,伸手拉住立刻要转身出去的又吉:"你拿来之后,放在外面院子里的那棵树后面,不要让不木看到,我自己过去取。"
"......"又吉想了想,他抬头看着清次,知道他是想要逃走却还是答应了。
在他心目中,清次是值得崇敬的对象,虽然又吉的目标因为接触了太多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在不断改变,但是对某一个印象深刻的人保持着憧憬却是一时间无法变更的事实。
"好吧,您等我一会儿,我这就去。"
他端起水盆,又放下,把地上染了血的白布浸到水里,然后才打开门走出去。
这是第一次,清次看到又吉的细心,这个粗枝大叶的男人似乎并不是真的没有头脑,或许反而有着不为人知的天生的才能也说不定。
过了一会儿,又吉再来的时候,手里端的却是饭菜。
他对清次点了点头,然后忽然对门外喊道:"不木大人,不木大人,您快来看这是怎么了?"
站在门外的不木虽然不知道又吉进进出出的究竟在干什么,但只要自己守着门口就不会有问题,他打开隔扇往里看了一眼,只见清次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他怎么了?"
不木的右手放在刀柄上慢慢走过去。
清次的脸色苍白,左手臂上血肉模糊,而且还有不断流出的血染了一地。
"血总也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