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知道了。”我扯出甜甜笑,抱住西瓜闷头猛吃起来。
“莫名其妙的。”张禽盯着我看了一会,摇摇头去了浴室洗脸。
半个小时以后于阗回来。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去对面宾馆吃自助餐,过来问我有没有力气起来一起去。我正在犹豫,却只看见窗外天色忽然巨变。
“有没搞错,怎么一眨眼间下这样的雨?”高原上天气晴朗,我倒是第一次看见下雨。
张禽过去推开窗。我才发现这雨下得齐备:电闪雷鸣,狂风大作,雨粒中甚至夹杂着些冰渣子,几乎要发展成为冰雹。
“这下只能吃我们自己宾馆里的饭了……要不然叫外卖?”我笑道,一回头才发现张禽和于阗双双变了脸色。
“怎……怎么了?”
“风伯雨师,雷公电母都来了。好大的仪仗!”张禽一个字一个字咬着说出来。
终于……终于还是……被张禽等到了?
我看看外面被大雨瓢泼到漆黑的天,觉得陌生不似人间。
那些高傲居住在天上的神仙,终于肯来跟我们面谈了么?
紫光一闪,我们的窗户轰然破裂,雨水直直浇进来。
我惊呼一声,觉得周身被什么东西托起。再一瞬间,便发现我身下床褥全部不见,周围环境也彻底改变。我躺在一朵柔软而洁白的云上。四周再无什么风雨,而是环绕着金色的朗朗碧空。脚下浓云黑雾,隔绝红尘声响。
身后张禽和于阗的站位不变,脸色也不变。
身前不远处是个古色古香的几案,后面坐着个白发白眉白须的老头儿。
我体热全退,从云上翻下身来,退过去同大哥他们站在一道。
“这个是谁?莫不是三清祖师?”我悄悄问。
大哥冷笑摇头。
两名童子踏着云层上来,一近前便清声叱喝,“大胆,还不见过天师?!”
“哦。”张禽满不在乎地斜着眼睛,伸手拉我一同跪了下来。“弟子不肖,见过祖爷爷。祖爷爷千秋万岁,永福永寿。”
祖,祖爷爷?
我们旁边,于阗也跪了下来。“晚辈见过张天师。”
张天师?张道陵?原来是他。
修真协会上看过人讨论,说现今的仙界,其实手掌实权的并非商周封神的那群老家伙们,而是这位汉末飞升子孙绵延福泽的天师大人,亦正是我张氏的先祖无疑。
“真是荣幸……我们一群后生晚辈,竟然有幸惊动了祖师爷爷仙驾亲临,真是不胜惭愧。”张禽语带讥嘲,毫无敬意。
我抬头去细看我们的祖师爷爷。看了半天,得到结论,原来一个人白须白眉的造型下,你根本看不清楚他长得什么样子。
但是他一动,一站起来,一说话,便再没有人能忘记那种气势……真正神仙的气势。
张道陵只是简单地站了起来,看了我们一眼。
我心头重重一震,再看张禽于阗也是变了脸色。
那一眼……毫无痕迹。你说他看了,又觉得他完全没有一寸移动。你说他没看,可是实物般的眼神却分明火辣辣扫过心门。
是自然。对,是自然。他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已经完全融入了自然,等同于自然。
就好像太阳在天上分明时刻移动,人的眼中,却只能看到静止。
张道陵的境界,已经到了那个自然。
或者,其实他离开自然尚且很远,但我我们眼中,却已经不能分辨他和自然的距离。因为我们太低,他和自然都太高。
真的差别那么远么?
一个眼神之下,张禽便败下来,怔怔地,失却了锐利锋芒。
在这样的自然面前,奢谈什么爱,什么欲,都好可笑吧?
“听说,你们要找一个人?”张道陵开口。
话语声如同流水清风,他说过,我们听过,却无迹可寻。
“是。”张禽鼓起勇气回答。
“若是我把那人还给你们,你们便不再闹了?”张道陵高高在上,如家长威严。
“不。”张禽挺胸。“男欢无罪,请免除天劫。”
“哪样天劫?”
“艾滋病。——男人同男人交合修真,虽与生生之道不合,却并无僭越天威之处,为何严酷禁绝?”
“若我免除此样天劫,你便不再闹了,再也不将魔界之门放出来荼毒众生?”
“是。”
“若是我不答应,现在便除去你呢?”
“开启陀罗之门的方法,即刻广布天下。”
“好。然后妖族持此法来天庭要挟,求免锁妖之镇;真人持此法向上天祈请,求免天雷度劫之坷;人类持此法向仙界告诉,求免战争与瘟疫?”
张禽一时语塞。
“痴儿。身犯重罪而不自知,骄狂嗔慢,几世才能洗净?”张道陵悠悠一叹。“事结之后,你必以身下试幽冥酷烈,不得豁免一刻。我张家子孙,难得有根骨如你者,可怜可叹!”
张禽浓眉一挑,终于怒火上燃。
自然又如何?被激怒之时,就算是上天,也是口中唾骂的贼人!
“张道陵,你不用那么多废话唧唧歪歪。两个条件,你究竟答应还是不答应,不答应,那么我们陀罗之门再见!”张禽一掌向着地面软软的云层拍下。
陡然下界一声巨响。
张道陵垂下眼眉。“你震碎雪峰,丧命者九千七百人。又是一笔罪孽。可怜可叹啊,可怜可叹……”
云层既碎,我们慢慢下降。
张道陵,童子,几案,仪仗都离开我们越来越远。
转眼,我们便回到了房间之中。窗外,红日高照,明媚无限,哪里有什么风雨雷电?
于阗忽然脚一软,指着窗外某个方向,说不出话来。
“红山……”离开拉萨最近的山脉红山——“在崩塌?!”
拉萨三十七万人口,瞬间朝向某个方向的那四分之一集体失声。
红山正在一点一点,从上到下地,仿佛受了巨掌猛击一样,崩塌!
“会有九千七百人死么?”张禽木然站在那里。
“我们怎么办?”于阗的样子,从未这么失措过。他终究是道德感强烈的男儿,如今却似那青蛇一般,助人犯下了滔天罪孽。
“死便死了。”张禽咬牙。“我们走。”
“去哪里?”我轻声问。
“离开这里,回家!”
他的拳上骨节,也捏到了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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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陀罗
一刻也不能停了。
我们就像被命运追杀的小丑。
刚刚回到家中大屋,还没来得及休息一分钟,也没时间哪怕去买一张报纸查证红山下究竟簇拥多少冤魂,张禽便下了决定——立刻,去陀罗宫。
他等不起。再等,就没有了胜算。
“陀罗之门究竟要如何开启?”于阗皱着眉头,终于问出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张禽想了很久,终于缓缓开口。
“就在本城。”
四个字石破天惊。
难怪于阗来时便说,羊陀之劫的关键就在本城。
“为何是本城?南极北极以及世界最高处,本城凭什么成为第四入口?”
“不凭什么。只是,七万年前,魔王琰摩在此处破地成魔,建立魔界,从此乃有魔界生息繁衍。”
“就、就是此地?”
“不错。此地就是传说中的,魔破城。”
我和于阗双双安静了一分钟。
一分钟以后,于阗问,“你怎么会知道的?”
张禽别过头去。
每个人都总有些事情不愿意说出。我看到张禽的表情,就明白终其一生,他也不会告诉任何人他掌握这关键秘密的缘由。
“本城的什么地方?”于阗沉声问。
张禽深深叹一口气,神色疲倦。“我们现在就去——但是,于阗,你先要负责通过修真协会那群老家伙知会天界。我要和他们在陀罗之门前面,作最后的谈判。”
他的最终目的,绝不是让魔族践踏人间。
“好。”于阗点头。
为什么我觉得他神色凝滞,有种不情愿的沉重?
“张榕,你现在有最后一个机会。”张禽看向我。
我们兄弟之间,经常直呼彼此的名字,以为亲切。
“什么机会?”
“抹掉记忆,去金碧辉煌,作一个普通人。”
我嘴角上挑。“开玩笑。”
“那好吧。”张禽掏出车钥匙。“跟我走。”
车子竟然不是向着郊区开,而是驶入了车水马龙的市区。
遭遇堵车,十几分钟都开不出去一步,我耐心坐在车内,看人群熙熙攘攘。
两个小时以后,我们终于爬到了市区最为繁华的商业带。
我们把车子停入地下,然后步行上来。张禽靠在古旧的弄堂下面抽了一支烟。
于阗电话到。“他们同意了……这次来的不会是张道陵。是瑶池圣母,对,她掌握凡人命运,也有权修改天劫……在什么地方碰面?”
“鸿宾楼,就是本城最著名的千年老店,在市中心那家。对,就是城隍庙。在城隍庙裙楼,二楼。我现在还在朝风路……好,你过来。”
张禽递给我一支烟。
我放在口中,感受烟草的香味。
“怎么不点?”张禽扔给我打火机。
我笑。“不点也可以含着吧?”
“是不是男人?”张禽鄙夷地看我一眼。
我只好点上,将有害物质深深吸入肺叶。“男妓算男人不?”
“当然。”
我们吞云吐雾好不快活,终于等到了于阗来到。
“呵,这路,开车还不如走来快。”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莫名觉得于阗今日的表现十分诡异。
“走吧,我们先去鸿宾楼点好菜等圣母下凡。”张禽带头而去。
城隍庙就在城市最老的老城区,也是最贵的商业区中心。
因为寸地寸金,所以这些年来规模缩小到了几乎不堪忍受的地步。原本住在里面修炼的道士全部安排住到郊区,每日上午一早就由班车送来此处,晚上再拉回去。
街上拥挤,城隍庙中的香火却不怎么旺盛。朝这个方向而来的车子大部分都和我们一样,目标不是城隍庙,而是城隍庙裙楼中的十几家本城最有老资格的风雅食肆。鸿宾楼便是其中最最历史悠久风格古典的一家,附设的宾馆不设星级,一共只得24间客房,却招待过无数显赫的贵宾要人。
两个平日酷烈的男人,坐在小包厢里面,交头接耳地认真点菜。
“金针木耳。”
“不好,我要西芹芦荟。”
“你吃辣吗?”
“吃,但是不喜欢姜。”
“做男人那么辛苦,火爆腰花一定不可少。”
“天气寒凉,不如来个羊肉炉。”
“鲥鱼刺多。石斑肉老。吃什么鱼?”
“得成比目何辞死,吃比目鱼吧。”
我纵然无心吃东西,也被他们认真的劲头逗得放松下来。
“喂,大哥,于阗。”我给他们斟茶,然后敲桌子。“问你们个问题好吗?”
“嗯?”
“你们为何爱二哥?”
行到这一步,这个问题居然显出无关紧要的特性来。他们想了想,也坦然答我。
“爱他青春年少。”
“爱他模样姣好。”
“就这样?”我问。
“就这样。”两人都是一派无辜。
“去死。”我笑骂,把菜单接过来。“我来点啦,两个笨蛋。”
我比他们更擅长点菜,很快四冷四热上桌。
“拿一瓶最好的酒。”于阗淡淡吩咐下去。
是否,我们都已经看到了背水一战的最后关头?
慢慢吃起来。
吃完。
喝酒。
酒喝干。
“她究竟什么时候会来?”张禽终于忍不住发问。
于阗一脸无奈,“我也不知道。”
“你们不用等了。”正收拾桌子的服务生忽然开口,吓了我们一跳。
“为什么?”张禽眼中燃起杀意。
“娘娘在路途中遇见一只可爱的受伤猫咪,打道回府为猫咪诊疗去了,恐怕今天不会来见你们。”服务生不咸不淡地说。
“哦,是吗。”张禽坐在那里,静静地过了一会。
陡然间,他出手。万千细小飞剑齐发,一起射入那服务生的身体。
他连惨叫也来不及,便被杀得形神俱灭。
太侮辱了。
原以为自己掀动风云,原来还比不上一只禽兽?
张禽的怒意升腾,几乎化为实物。
“既然如此,那就一拍两散,万途同归吧!——土中剑!”
万把细小飞剑,陡然合成一把巨大钻头,向着地下钻去!
我们所站的楼板立刻崩塌。我们下落,一直向着城隍庙的方向而去。
天光忽然大暗。
还是于阗抓着我。巨大的神像在我们周围旋转,如同水流漩涡。这绝不是普通的城隍庙。这是属于城隍庙的平行结界,和现实世界或有交错的平行空间。
我们仍在这里,但是无人能见到我们。因为我们在不同空间的同一点。
神像在头上发出森森的笑声。
“这里便是入口?神像是守卫的仙人?”于阗急问。
“不要理。他们都是禁锢在这里的非天。在魔族之前,他们才是仙界最为担心的对头。然而很快,非天被仙人挑拨与魔界一战,两败俱伤,几被灭族。残余的非天聚集与此,发誓见魔食魔,见人食人,见仙食仙。”
“此地根本不会有人来,却是魔族出去的必经之地。所以,把他们留在这里,就等于免费帮仙界看守这个入口了,是不是?”
“不错。”
我心中观沧海一动。随即知道,张禽之所以能得知这些秘密,必然与非天逃不脱干系。——非天并非怪物,也会有恩怨情仇的判断,或者誓死不休的勇气。
“那我们究竟要如何打开陀罗之门?”于阗急冲冲地问。
“杀死这些非天,然后毁灭这个城市的气脉。”
“毁灭城市气脉?那么所有居住在此的人,都会气衰而死?”
“他们可以选择搬家。”张禽眼神冷酷。
“难怪有人讲魔族出来以后,所有活物都将濒死——现今还未出来,只是开启他们的门,便要这样牺牲。唉!”于阗忽然变得让我感觉陌生,非常陌生。
心头水汽又在蒸腾。
“那么,”于阗问,“你又要如何杀死非天,毁灭气脉呢?以你我的能力,断不能够。”
“以修真者的能力也许不够。以仙的能力也未必……但是,以人的力量,却能。”
我们看住张禽,等他揭密。
“记得徐昌用来毁灭日本岛的东西么?”张禽有些疯狂地笑着,伸手给我们看。
他的手指上多了一枚鲜红色的戒指。
“这是人类最新最新的科技。这一枚戒指中所蕴含的能量,可以毁灭这座城市七次。城市炸毁,则气脉何存?”
好……好可怕的武器。
原来人类,早已经超越了仙,超越了魔?
于阗慢慢后退。
我的心中咚咚作响。
终于,我听见于阗说话。
他说,“张禽你不能这样做。——我不能让你这样做。”
五十八,反目
于阗缓慢地移动他的步伐。
他慢慢地,慢慢地,由张禽身边,走到了张禽的对面。
“你的道德感爆发了?”张禽不屑地嘲笑。
于阗沉默了一会。“你有没有想过,你最初的目的,和现在的所作所为,已经出现了偏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