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雾气浓重,阳光极易转弯传播,在这里生活了一段长时间的梁十三自是能一眼便看出这种事。
"待会再叫就来不及了,你肯定会睡迷糊的。"肩膀突然少了重量,夏古月觉得有些不惯,顺手过去,握住梁十三刚睡着时压着的右手,十指压捏,为其疏脉通血。
"那也没什么,我还能在这陪上你一阵子,今天不行便待明天嘛......"
夏古月坚实的身躯一震。
这三天里,两人不谈别事,只混在一起厮磨,恍惚中便如同两人都是身无要事的方外之人一般,快乐无忧。此时梁十三首次隐约提到离别,他自然也马上想起两人间、江湖上种种未解的恩怨。
"是嘛......对了,你每天要我上来,便是单纯地看日初?"夏古月一边心下嘲笑自己竟如此懦弱,竟不敢面对现实,一边转换了话题,不愿多谈。
"当然。"梁十三任由夏古月搓着手,最后整只手被紧扣。
谈到这里,两人突然没了话题,便一同沉默。
只那两只手,握得更实了。
"这雾潋山,似乎也有什么传说?想这里虽然浓雾缭绕,但山秀水灵,想必那传说也是很美丽吧?莫非是什么仙子与凡人双宿双栖之类的?"久久仍不见驲日露脸,夏古月于是没话找话。
梁十三一笑,轻轻挣脱了身旁之人的手,"传说是有。"
说着,他站了起来。
仿佛是经过千百遍演练,不过是眨眼的一瞬间,金黄灿烂的阳光终于突破重重云雾,直射到绝峰之上。
眼前身上湿气已尽去的梁十三,也像刹那间镀上一层明耀得眩目的金边一样,衬着那睥睨天下唯我独尊的无匹气势,映着那双墨亮清澈不见杂质的瞳子......这样如同神祗降临的梁十三,耀眼得紧。
夏古月竟忍不住眯起眼。
"不过那是个与你所想截然相反的故事。"梁十三温和地笑着,"传说以前这里的雾并没这么厉害,有一天一位书生来这里游玩,却迷了路,幸好他遇上了这里的花仙,花仙领他走出山群,就这么一小段的路,两人竟相爱了。花仙后来跟了书生,几年后,一位道士道破花仙真身,书生害怕起来,用道士给的符打散了花仙的原神......从此以后,雾潋山便终日云雾锁绕,为的是保护山中精怪不让外人入侵。"
夏古月沉默了一会,"谁告诉你这故事的?"
"师尊。"
"这故事太......悲伤了。"
"并不吧,我倒觉得挺真实的。误解伤害,揣度猜疑,是恋爱中人最易患的病,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幸遇着一位豁达而不计所有不理他事的人的。"梁十三转过头去,迎着太阳,语气欢快。"师尊何其有幸......但我......而此纵然我粉身碎骨,又如何......"
夏古月细细品了一下梁十三所说的话,觉得话有所指,却难以对号入座,最后徒留胸内的一丝郁闷、口中的一点苦涩。想得入神了,因此梁十三最后一句越说越低的话他便没全部听清楚,只得出声询问:"嗯?你最后说什么?"
"没什么,久违了绝峰的日出,有些感叹罢了。"梁十三回头,脸上有种虚缈的平静。"真漂亮呢。"
夏古月闻言往四处看了一下,此时阳光普照,万里雾海都上了一层描金的淡妆,艳丽无比,仿佛一位刚上完端丽宫装的艳妇,明媚动人。
一时他竟也看得痴了。
前两日日出时因为身旁的人仍在睡觉,他自己也没心情观看,如此美景,竟错过二度,想来真是可惜。
"真是看多少遍也不厌,当年我最爱便是这方光景。"梁十三道,"古月,我们来赌一场如何?"
"赌......什么?"夏古月不自觉地站了起身。
直觉告诉他,这是一场事关重大的豪赌。
梁十三正要说出睹注赌约,不想山下突然传来一把宏厚响亮的男声:"古月公子、夜帝君,两位可还在山间?!"
这声叫喊注入了深厚内力,竟能传遍数里。
两人听得这声,相互看了一看--这声音,他们都有印象。
是程断。
不过他既已恨夏古月入骨,又怎会再称呼其为"公子"?
而他又如何得知梁十三的存在?
"想不到他手脚倒快......"梁十三听了此言,叹了一声,低声道了句,然后才对夏古月说:"可惜,现在这赌赌不成了。"
"什么意思?"夏古月只觉得莫名其妙。
"平白便宜了你的意思。"梁十三径自说道,却不回答夏古月的问题。
心下净是叹息。
这时候解释,似乎没什么意义了吧?
依自己的前迹,加上这人骨子里的侠性,恐怕他马上便会将一切推到自己头上--这倒也算是以前自己积的孽,咎由自取了。
这般想着,梁十三运起气,使上传音的功夫,"程庄主有何指教?"
"古月公子得道多助,有惊无险,幸甚幸甚。六年仇恨皆笑柄,帝君代我等向古月公子谢罪罢!也谢过帝君的暗中相助!我等此去,灭了那一伙真主儿,便立刻金盘洗手,从此退出江湖!!在此愿逍遥侯及夜圣教帝君作证!!!"程断这话说完,便没了音讯,仿佛真的离开了雾潋山。
夏古月只觉得眼前发生之事怪异到极点,只得看向那个怡然应对的男人。"什么‘六年仇恨皆笑柄'?!十三,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梁十三眼睛里更显温柔,却因此模糊了那明亮的眼瞳,让人看不懂他内里的打算,"很容易理解吧,他们不恨你了,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这一点都不简单,无缘无故地,他们为什么......"夏古月本想说"他们莫非在使诈?"但转念一想,这几位在白道上也算是人物,断不会做那苟且之事。
"因为......"似乎想到什么,梁十三终于不笑了,"‘真凶'找到了,你清白了,他们便不再恨你,甚至还觉得很对你不起,立誓杀了‘真凶'后便退出江湖,这样解释你懂了吗?"
夏古月突然觉得很不舒服,他发现自己很讨厌梁十三这种淡淡的仿佛置身事外的口吻,于是他的语气也不由得变得冷冷地,"真凶?难道他们还能找你......你、你......"
话说到一半,他也想起那"真凶"会是谁了。
--秋红。
除了这个当年在梁十三身边的女人,不可能再有他人。
更何况半月之前,梁十三还亲口认了当初下手的是身为夜圣教暗部主事者的她。
但这么一来......夜圣教又为何能毫发无伤?听方才程断之言,对于夜圣教,他不但不恨,甚至很是感激。
难道......
难道这男人......竟狠心得让那么一个柔弱的女子,担下这惊天的罪行?
"秋红的身份,从没暴露过,对不?"夏古月的脸色真正地沉了下来。
因此即使把她推到众人面前,夜圣教的声誉也不会损耗一分。反而,那些不明真相的糊涂人,会认为帮他们查出"真相"的夜圣教,是彻彻底底的正义之师!
夜圣教甚至可顺势完全清除当初崛起时所留下的斑斑污秽,从此一跃而成为真正的白道大教,安枕无忧。
而因此"沉冤得雪"的自己,更该与夜圣教从此交好!以后不要说揭发夜圣教的恶行,恐怕所有知道自己要挖其底细的人都不会给予自己协助--因为那样做的自己,在他人眼中,已是个恩怨不分的小人。
刀枪不动,却彻底解除了自己的威胁,更牢牢地巩固了夜圣教的根基......
好智慧!
好心思!
好本事!
听了这话、看了对方那表情,梁十三脸上瞬间转过好几种神色,最后融合成一成不变的笑意,完全掩盖去所有了然的嘲讽。
"对。"说着他别过脸去,不再看夏古月。
"那程断他们所说......"
"对。"梁十三重复这个字。
"是你......"
"对。"继续重复。
夏古月觉得有些啼笑皆非,"难道我俩会被追至此,你也计算好了?"
惟有这个问题,梁十三顿了顿,才慢慢道:"我只能说秋红的事与我脱不了干系,但至于你说的计算,呵呵......"
听了这不知算是什么的回答,夏古月心中思绪翻滚,一时间竟不知自己究竟是怒是喜,是悲是愤。
猜度、疑惑、不信、心惊......复杂的情绪如潮水般涌上,难受得夏古月差点呕吐。
"本君还有急事,夏公子审问完的话,本君便失陪了。"梁十三终于正眼看着夏古月,神态如往常一般的温和,一般的捉摸不定。
但口中改变的语气与称呼,却一下划清了两人间的界线。
自两人重逢,梁十三口中从未如此与夏古月说过话,因此一时间,夏古月的脸似乎也白了几分。
"山间数日,便当作南柯一梦罢,如今一切恢复原状,本君相信以夏公子之胸襟,尚不至于记这六年之恨。"说着梁十三嚼着笑,转身便要离去。
"你给我等等!"夏古月走上前,扯住了梁十三的手,"你的意思,这几日......便是......给我的......补、偿、吗?"
最后那几个字,好像带着倒刺钩口一般,夏古月的口张合几次,才终吐了出来。
依他的性子,本不会用如此伤人并且充满辱骂暗示的词语说话,但此时见梁十三竟有断袍割义之意,他慌乱下只能口不择言。
他心里也有计较,只要梁十三稍微露出一丝委屈或受侮辱之态,他便会去相信......
至于相信什么,现在他不清楚。
但梁十三什么表示也没有,身子稳稳的,手也稳稳的,回过头来脸上笑着的表情也是稳稳的。
"夏公子如何认为便当事实是如何吧。本君真的有急事,失陪。"
说着一挥衣袖,甩开了夏古月的手,绝尘而去。
32圣教离析六使裂
梁十三纵身往山下疾驰而去,心里一片清明。
自己还没决定说不说出如今的状况,事情便已发生,这算不算是一种天意?
又或是那人,已意识到什么,所以才加快了事情的进展?
罢了。
让夏古月误解,也未尝不是件省心的事。
若他知道了所有后要求跟着自己,那可麻烦了。自己向来独立,有人跟前跟后,总是不惯。
既然自己已负了他那么多,再多些......也......
"帝君!请留步。"
正思索着,身后突然传来两声呼唤,梁十三不禁停下步子,回身望去。
来者有两人,衣着艳丽,一红一蓝,男的俊俏,女的虽然纱布掩面,但身材窈窕,显然也是佳人。
却是夜圣教的水火二使。
梁十三暗暗皱了眉,脸上却依然是那笑容,"火耀、芷渘,你们在这里等本君?"
"正是。" 麦火耀走到梁十三面前,单膝下跪,道。"帝君连日外出,教中上下无不担心,若帝君已无要事,还是请尽快回隐月谷安稳人心为好。"
华芷渘较麦火耀走得慢些,此时才到梁十三面前,"请帝君回教罢!"说着也准备跪下去。
梁十三一道袖风送出,封住华芷渘下跪的势,"本君说过,你身子不便,这等繁琐礼节自可免去......漾人要你们来的?"
两人却不正面回答,"请帝君回教。"
梁十三温柔的眼眸仿佛掐得出水滴,"刚才自是你们两人把程断那群人打发走的,既然如此,你们又何必再瞒?夜圣之内,除了本君,能指挥得动人去查那‘真凶'的人舍漾人其谁?"
麦火耀与华芷渘的身子摇了一摇,却不答话,嘴上还是那句:"请帝君回教。"
"其他人也罢了,你们谁人不知当初害程廉是本君的计?如今本君安然无恙,那罪自是漾人全部推到秋红......甚至书虫身上,是也不是?漾人自己不亲自来,而派了你们两人,则是因为他要全力在本君赶到坏事之前杀了秋杜二人,甚至把他们身后支持的势力都除了去,更要顾着那个夜圣教主办的比武大会;你二人之前皆为我出力而伤过身体,他便打着本君可能不忍出手而跟你们回去的主意,是也不是?若本君随你们回教,自然会被好生供养着,只是漾人回来之日,怕便是你们钱水火土木金六使逼宫之时了,是也不是?"梁十三仿如亲临,一事一事说得极仔细。
那边两人听着梁十三娓娓道来,竟真的把唐漾人说与他们听的计划一模一样,不由得立时吓出一身冷汗,只是此时既已骑虎,势难回头,麦火耀只好硬着头皮说:"属下不敢!只是教众们担心帝君得紧,让我们来迎接帝君罢了。"
"尤自嘴硬。"梁十三哼笑一声,语气里大是讽刺,"不过你们二人还是太嫩了点,要逼本君回教却不懂隐忍。难道不晓得那夏古月还在山里,与本君不过一瞬之隔?若本君招呼一声,你们想他会不会赶过来?你们隐着的那一百高手,又有否把握打得过我二人联手?"
麦火耀和华芷渘二人听了这话,竟呆了半晌。
"本君明白,漾人定是把本君练功的状况告诉你二人,但不过听了一面之词便如此放松,实是失败。"梁十三难得张狂地笑了几声,"况且只本君一人,便有把握击杀你们全部人!"
说着,他立威似的一掌打向旁边一颗盘根纠结的百年老树,"轰"地一声,老树那四人合抱的粗壮树干应掌而碎,五丈高的老树马上"哗喇喇"地缓缓倒下,扬起漫天尘土。
原本躲在树上丛中的那一百夜圣教高手,竟有半数被这老树倒下时碎飞的树枝干茎打中,一时惊呼痛喊之声大起,麦火耀与华芷渘齐齐望去,竟发觉多人身躯被树枝击穿,鲜血淋漓,更有几人被打中重要部位,立时毙命!
想来定是梁十三击倒老树时,在树干中融入了自身内力,令飞出的碎枝带着骇人的气劲,以此伤人。
这招来得迅速,事前毫无征兆,以至于大部分人没反应过来,造成如此严重的伤亡。
水火二使见此情况,已知今日之事难以善了,正准备拼全力抵挡梁十三的攻击,没想到一转眼,那个气势磅礴的男人已不知去向。
众人呆立原地,好久,像是凭空突现,梁十三的声音又出现在他们耳边。
"你们不够看,要本君回教,便让漾人亲自前来吧!"
"芷渘......我们,真的斗得过他?"一阵忙乱,麦火耀才为其他人止血包扎完毕,吩咐他们回夜圣分舵后,才问身旁的女子。
"斗不过也要斗。"华芷渘静静地开口,眼中闪过几丝难解的情绪。
"你还恼他那九刀?"麦火耀问。
"不......"华芷渘伸出纤纤柔荑,抚上戴着面纱的面孔,纱下那张脸已因破相的一刀,不复当初的倾国倾城。"那九刀我自认无怨无悔,我只恨他,"说着又转头看向山上,"与那男人!"
麦火耀心突然跳快了几拍,"芷渘,你......"
"他只知身旁有杜传略,有秋红,有唐大哥......又何时会想到我们这些一年见不上几面的‘小人物'?"华芷渘扯出苦笑,"偏偏自他第一次回到谷里,镇定自若地镇退不服之人,再运筹帷幄地布下一道又一道精致绝伦的谋策时,我已忘不了他......这九刀,我是自动请缨的,为的,也不过是让他看我一眼。但我知道,仅让他看到我,这远远不够,我想要的是更多......当然这是我自己的痴心妄想,帝君向来谁也不在乎,甚至唐大哥那样待他,他也没动摇一分,于是我也能骗自己,认为这样很好,帝君是大家的,那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