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吹过,带起一阵骚动,树影婆娑,树木的枝条不住摇晃,仿佛什么恐怖生物的触手般摇摆不已。
浓稠的黑暗气息弥漫于空气中,混合着破败枝叶的腐臭和湿润泥土的特殊气味,让人很不好受。
然而对于夏古月来说,外在环境如何糟糕,也够不上他此刻身体里四处乱串的真气糟糕。
罗煞阎王几十年功力凝聚成的一掌绝不好受,但还不至于使夏古月如今如此难熬,真正麻烦的,是他自己的那一身真气。
夏古月的真气本就比常人难控制百倍,现在由于那外来的强悍气劲入侵,打乱了他原本顺着经脉运转浑身的大小周天,体内内劲不时像个顽皮的孩子般左冲右突,使他苦不堪言。而要重新理顺体内经脉,却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的环境让他运功重新引导真气,并使损伤郁结的脉路重新畅通,但在他与梁十三被紧逼追赶着的现在,显然是不切实际的做法。
这两天来,程断等人在他们俩身后穷追不舍,靠着梁十三的渡气,两人才勉强保持着一定的速度往西面逃跑,然而夏古月始终受了内伤,轻功根本发挥不出往常的水准。为了争取休息时间和摆脱追踪者们,梁十三不止一次地回头偷袭。
身为现今武林中最受人瞩目的夜圣教之主的梁十三,理所当然地不可能、也不可以与夏古月这等"卑劣"的"邪魔外道"在一起,更谬论救他性命了,因此直到现在,梁十三头上仍旧戴着那顶斗笠,而他在与追踪的那八人斗在一起时,也不敢再像一开始般使用牙签之类的暗器。
"需要休息么?"梁十三淡淡地开口。
夏古月没有回答,强压住又一波动荡的内劲后,反而问:"你准备带我去哪里?"
"雾潋山。"仿佛早就准备好答案般,梁十三回答。
"死王之山?你去哪里做什么?"
雾潋山终年云雾缭绕,严重的时候甚至在大白天的时候也能让人伸手不见五指,而此山中深沟陡坡又极为之多,不少登山之人都一去无回,是一片不仅普通老百姓、便是武林人也为之心寒的死亡之地;而在雾潋山外围看过去,那静静沉卧在水气中的巨山又恍如一位四平八稳地端坐着的汉子,是以雾潋山渐渐便有了死王之山这个别号。
"你的伤不能再拖,必须尽快找个地方调理,否则我救你的意义便没有了,因此我们没时间再与那八人玩躲猫猫的游戏了。而且......"梁十三顿了一顿,"蛊毒教的人似乎也跟来了,虽然目前他们没有非常接近,但估计只是因为想捡渔翁之利,先让我与那八人斗个生死罢了。"
夏古月不再有异议,但却喃喃道了句;"......你自作自受也就算了,为什么每次总要拉着我跟你陪葬?"
"你若能狠心一些,自然不会落得今日这种境地。"
"对你?"
"对我是,对后面那八个人也是。"梁十三回答,一如既往地冷静理智。
夏古月听了只是勾起一抹令人联想到冰点的微笑。
破天荒地,梁十三看了一眼两人联在一起的手,慢慢地补充道:"而且若给多一点时间我,现在便不会有那么多麻烦了,当他们在明我在暗时,我有把握一击就让他们大半人失去跟踪的能力......有时候过分心软,受伤的是自己。"
那种语气,与其说是责怪倒不如解释成担心。
"你......"夏古月实在难以掩饰心中的惊诧。
像是不怎么习惯夏古月的眼光,梁十三别过头去,装作认真地分辨路向。
"或者,真那么心软,便让个步使我能动用夜圣教的力量,如今也不必那么辛苦。"
"那不可能。"夏古月直觉地回答,心中却依然为方才对方的惊人之语而震动着。
在被追赶着的这两天里,总觉得这个以往寡情得近乎可恶的人,有了些什么不太一样的变化。
一开始只是感觉上觉得有些不对,但刚刚那一席话......
若是以往,那是绝对不可能听到的。
"那就往雾潋山走吧,那里我有十足的把握摆脱身后的所有人。"并没像夏古月般想得那么多,梁十三只是总结,"那么,现在需要休息么?"
"最好吧。"说真的这两天艰苦的颠簸,饶是夏古月也差点受不住了。
"那你在树上藏好......把外袍给我吧,我把他们引到另一条岔道上去。"
如同梁十三说的,当深入雾潋山后,他便利用地形把身后的追踪者一一摆脱。
身旁之人竟对此处地理如此熟悉,实在大出夏古月之料。
在确认了追踪之人完全失去自己的踪向后,梁十三又带着夏古月连跨三个山涧,来到一处比较干爽的空地上。
这块空地四周被森林围绕,一来即使升火那烟雾也会给旁边的树木打散,不虑让追踪者发现,二来即使有人追至附近,两人也可马上凭借复杂的地形迅速逃离,三来升火所需的木材又到处都是,实在非常方便。
"雾潋山号称无人能征服,为何你却待之如同自家后院?"由于常年围绕着沉重的雾气,雾潋山上的树木都饱含水分,梁十三必须略微使用内力弄干木头里的水分,夏古月才升得起火来。而在火光升起后,夏古月终于把心头困扰良久的问题说出。
梁十三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很难得看到的类似沉溺在往事中一般的表情,他闭上眼睛,"自家后院?的确,毕竟这是我长大的地方。"
夏古月没发言,一时间,四周便只剩下柴火"吡吡卜卜"的燃烧声。
梁十三张开眼睛看向异常地沉默的男人,"怎么了?"
"难得你会跟我提起以前的事,有些诧异罢了。童年在这样的山脉里渡过,太危险了吧?"夏古月边说边把晾在一旁的刚由梁十三刚捉来处理好的兔肉串一枝枝插在火堆旁的沙泥里,让火堆散发出来的热量慢慢烤熟它们。
若不是肚子饿得咕咕叫,他早就找地方运功疗伤去了,所以此时虽然对梁十三提起的事情很感兴趣,食物也是不能不顾的。
"有师傅领着,日子也总算过得去吧,只是对于孩童来说,那段时间还是残酷了点。"想是又想起什么,梁十三脸上变过好几种表情,最后转化为一种淡淡的、几乎分辨不出的哀伤。
夏古月看着简直如同别人一般的梁十三,竟觉得突然有些不认识眼前的人了。
"师傅......是说夜圣教前任夜帝司徒放么?残酷,又是为了什么?"
梁十三点点头,难得地继续回答夏古月的问题:"那时候我还不是师傅的徒弟,严格来说,当时一百五十个小孩里,没有一个人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来到这个到处都一片白茫茫的地方......"
"一百五十个......小孩?!"夏古月很惊诧自己居然听到个这么庞大的数字。
"嗯,那时候的场面也挺壮观的。然后师傅突然从天而降,跟我们说了‘你们都是天资过人的孩子,然而这还不够,现在开始,最后活下来的二十个人才能成为我司徒放的徒弟'便又消失了,记得那时候好多孩子都以为那是幻觉或者山里的神仙。"梁十三说着说着笑了出来。
夏古月像是想到什么,脸色剧变,"难道当年中原各地骤然发生的孩童失踪事件......"
"时间上的确差不多,我想那大概是师傅做的吧。"梁十三稍微确认了时间,然后道。
夏古月默然,低头把烧了一会的兔肉翻转,突然又道:"那之后呢?"
"这里根本连成人也不敢踏进,小孩子来到这能有什么作为?在十几个同伴因饥饿而不再动弹后,我们终于紧张了起来。孩子们的手段比大人要直接和......恐怖,为了一点点水果和肉食,我们打了几场架,有几个伤得很重,很快也就去了;晚上野兽在这里经常出没,藏得不好不会爬树的,很快也成了它们的晚餐;晚上在树上靠得不牢的,摔下来也就没了;也有些人很不耐寒,隔天便被发现冻僵了......反正就这样吧,待师傅重新出现在我们面前时,包括我就只剩下十九个人了。"
在听到一半时,夏古月便忽然有了想要过去抱着那个正在诉说回忆的男人的冲动。
怜惜......他并没想到在对方已背叛过他的今天,自己的心里,仍会为对方产生这样的感情。
的确如同那个冷酷的男人所言,他还是太心软了......
只是,这种代表着软弱的感情,他无法抹杀。因为一当他想到当年对方在这种到处充满着天然陷阱的山间为生存而拼搏时的情景,那种情感便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而且,可以非常肯定的是,梁十三所说的都是真的。
至今为止,他骗人的方法都很高明,从来都是用可有可无的态度和充满游走余地的话语误导别人,如此般夸张甚至有些荒诞的谎言他是不会说的。
在梁十三停下来的时候,夏古月用自己的手抓住对方的。
梁十三没有拒绝夏古月的安慰。
夏古月皱眉,"很辛苦吧?"
梁十三回以一个温柔的微笑,"我在那群孩子中算是年龄比较大的,体力精神都比较充足,那时候的记忆也不是很深,没什么。"
那是个真正的、温柔的笑容。
毫不淡漠、毫无隔阂,是纯粹的打开心屝的笑容。
似乎在夏古月、甚至任何人面前,梁十三都从未露出过这样无防备的笑容。
但无来由地,夏古月却感到心里一颤,仿佛有什么不好的确预感般,只感到有些不舒服。
大概是因为印象中这个男人从来不会这么笑,出奇不意被吓倒了吧?
夏古月只能这么解释。
"怎么?"
"没什么......那,然后呢?"
"不跟着师傅即使不饿死也会被野兽吃掉,我们谁都没那个体力支撑下去,所以之后我们剩下的人就都成为师兄弟了。而师傅嫌麻烦,后来给我们编了号,我是第十三位的。"
面对夏古月欲言又止的表情,梁十三点头道,"那也是我名字的由来。"
"那......难道十九个人中只剩下你?"夏古月吃惊道。
要知道当今江湖中,除了梁十三,并无其他一样把数字当作名字使用的人。
"不,"梁十三否认,"除了我以外,其他人通过师傅的考验后都改回原来的名字或者干脆自己想一个新名字,把数字保留下来的只有我。至于其他人是谁,恕我不能告诉你了。"
"我有说过想知道么?"夏古月挑起一边的眉毛。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的确有点想知道其他人的情况。
那毕竟是前任夜帝使用前所未闻的残酷法子挑选出的十九个弟子,若每一个人的武功、心性、计谋都如同梁十三一般的话,那武林白道之士们可就麻烦了。
但......若真是如此,夜圣教早就有能力把江湖弄得天翻地覆了,又何必只让梁十三一人出来去计算计他、日门月宫、无战庄,甚至天下群雄?
梁十三没有反驳夏古月,却道:"尽管成为师傅的徒弟后我们温饱都有了着落,但师傅是个严厉的人,对每件事都极为苛刻,我们中进度落后或者接受能力不强的,中途都让师傅带走了,真正能自己走出雾潋山的人不多。......好了,故事说完,肉也烤得差不多了,快点吃吧,山里的野兽对肉香味可是很敏感的,可别把它们引过来了。"
梁十三没有说出口的事实是,除了中途被带走下落不明的人,其余坚持到最后的十一个人,司徒放给了他们一个最后的考验:只有最后打败所有师兄弟的那个人,才有资格成为他的接班人。而最重要的是,只有那个人,才有资格带着一身的武功离开雾潋山,走入江湖。
除了梁十三,其他人离开雾潋山之时,司徒放都把他们的武功废了,使之成为一辈子再也不能使用武功的人。
连梁十三也不明白为什么他师傅会下了这么个近乎白痴的决定--怎么说,即使输了,那也是长时间才培养出来的人才。把他们留下来参与复教活动,那才是明智的决定。
27黄雀螳螂存毒教
一位白发垂眉的驼背老头敲了敲城中旧巷一处旧屋的破门。
"吱呀"一声,门很快被一个同样满头银丝的老妪拉开。
两位老人打了一个照面,老妪侧身让出位置,老头马上便走进屋子里。
而老妪在老头走进屋子后,慢慢地又把那闪破旧的门给关上。
这是间极为典型的普通穷苦人家的旧屋子,除了些有些破烂的木制家具外,家徒四壁。
老头走进屋子里后,像是突然脱胎换骨般,本来驼着的背立马挺直了,眯着的眼睛也显得精光四射,哪里有一分老态龙钟的样子?
没有一丝迟疑地,他走向屋子的厨房,然后揭开炉灶上的盖子,纵身便跃了下去。
灶里出乎意料地深,老头仗着一身高超的轻身功夫,轻飘飘地安全着地。
眼前是一条看不到头的地道,地道两旁每隔一丈的距离墙上点着一盏豆大的油灯。
大概是另建有通风道的缘故,地道里并不气闷。
老头信步走过约十丈长的地道,来到一个大堂里。
说是大堂,其实也只是一个较地道大上几倍的洞穴而已,灯光依然如同地道一般昏暗。
大堂里放了八张椅子,其中七张椅子上此时已坐着人,两个看起来十多岁的少童并排坐在最深处,下来两张椅子里右边一张坐着一位蒙着面的中年人,左方的椅子则似乎是留给老头的,而靠近地道这边的四张椅子上则坐着四个年龄与老头差不多的老者。
"大爷爷回来了。"两个少童中右边的女娃站了起来,明眸皓齿、裙摆红艳、环佩丁当,不是那与夏梁二人交过手的蛊毒教圣女又是谁?
老头向女娃的方向抱拳行礼,"圣子万安。"然后他又转向蒙面人作揖,"司先生。"
"傅长老多礼了。"那司先生稳重地起身回礼。
"哪里。"傅长老当下也不在多礼,阔步走到唯一口着的位置上坐下。
"大爷爷,敌人的动向如何?"那女娃坐回自己的位置。司先生也重新坐下。
"已经按计划赶进了雾潋山。"傅长老嘴边带起一勾薄薄的微笑。
在场的众人显然都松了一口气,气氛顿时不再那么沉重。
"呵,司先生果然料事如神。"女娃直率地称赞道。
"哪里。"蒙面的男人也不甚客气,接受了女孩的称赞。
"既然如此,各位爷爷,我们进行下一步计划吧。"女娃年纪虽然小,但说话间自有一股冷硬气质。
"领命。"五位老人家从座位上起身,说道。
"爷爷们才刚回来,又要让大家出去奔波,佩儿真觉得对不起各位......"女娃迟疑了一会,才这么说道。
听到这话,五位老人的心里都是一暖。
"哪里,为教众复仇是我们无上的光荣,佩儿你就不要想太多了。"傅长老笑着代表其他人说出这么一番话,然后领着众人走了。
"辛苦了。"在老人们都走了以后,司先生对着两个少年说道。
"不过是几个行将就木的老头而已,没什么啦。"佩儿在大堂里只剩下三人后,态度跟气质上就有了些变化,虽然十分微小,但却让人再也感觉不到之前的认真与老成,而是变得有些漫不经心。"只是司先生如此这般安排了这么多,为的究竟是什么啊?既然我跟竹儿都已成功以圣子身份打进蛊毒教了,直接一把将他们全部铲除不就好了?虽然现在看来在对付夜帝方面是很有效啦,可是暗部方面的计划快开始了吧?我好想跟秋红姐姐比一比啊......"
"你若能在我行动之前把这边的事情完成,我自然会派你去对付秋红的......而且目前看来,即使不拿到定心珠也没关系了,只要你好好地把他们困在山里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