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少钦立定在吴拓身前,长剑出鞘,迎上随后而至的连珠三剑,或挑或砸,一一打飞。那大汉发箭之时带着浑厚内劲,关少钦接得实不轻松。
吴拓滚倒在地上,未及起身就哭喊了出来:"少钦,你总算来救我了!"
关少钦长剑斜指地面,正架在吴拓脖子前头,吴拓立时收声。
"三危山的巴洪疆巴爷也是西北武林有头有脸的人物,今日率众追杀一个不会武的闲人,传开了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关少侠太看得起在下了。老子不过就是这大漠戈壁里的盗匪头子,经营的是刀头舔血的买卖,向来没什么挑拣。你护卫的这个闲人,如今可是长着最值钱的一颗脑袋。单是暗花就有两笔天价银子,鞑子王还悬赏了一个千夫长的官位。老子虽不想做官,银子还是要的。"
关少钦回头打量吴拓的大好头颅,看得吴拓脖子发冷,伸手捂住。
"少钦?关师弟?你可是答应你师兄护卫我的!"
"哼,"关少钦回头,"不论他值不值钱,不能交给你!"
巴洪疆大笑下马,提着厚背大刀走到三丈外立定。他身旁手下加上从林中出来的十余人环围过来,防着二人逃走。
"我跟你比试一场!就拿这吴拓的人头当个彩头吧!"
"好!"
吴拓黑着脸,想骂人都没法开口。关少钦挥手赶他,他捂着脖子牵马退到林边树下去了。
巴洪疆横刀当胸,运劲直劈,刀未发,风雷之势已起。"此刀名为‘积摧',锋刃虽钝,挡者莫不披靡。关少侠当心了。"
关少钦剑尖指下,行了后辈起手之礼,随即抖出一个眩目的剑花。"剑名‘落雪',乃家师所赠。天山寒铁铸炼,颇具锋刃,巴爷也请当心了。"
关少钦先出手。轻功展开,倏忽到了巴洪疆身前,一剑递出,招未使老,人已经到了他身后,团团剑花幻起,将巴洪疆全然裹在一片剑影中。巴洪疆不闪不避,大刀横砸竖劈,斗了近百招。关少钦将他身上的衣服条条划开,剑锋却始终未能及体。到了一百招上,终于被他大刀磕上剑身,拼了一记。关少钦长剑一弯,借力退开。巴洪疆拖刀跟上,扬起一片沙土。两人的身影没在沙尘中,只听得巴洪疆大吼一声,挥刀劈下。兵刃相接,前后响了数十声又似连成一声。声音起而落,再无动静。
众人摒息观看。沙尘渐落,两人对面而立。
巴洪疆往脸上一摸,拿下一片齐根削落的红胡子来。他对着手中的胡子大笑数声,道:"老子输了。你把他领回去吧!"
他既认了输,便不再逗留,上马率众而去。
吴拓这才长喘了一口气,把手从脖子上放下来。他半坐在地上,看着关少钦犹自伫立的背影。黑袍临风,更见清逸之气。他手中仍握着剑,一道鲜红的血从袖内蜿蜒而下,沿着手腕,滑过剑刃,缓缓滴落在地上。
当天的游猎之行不用说作罢了。刘骁志带着城中赶来的官兵汇合二人回城,吴拓想去搀扶关少钦,他略一皱眉,吴拓就讪讪的抽回手。
打马要走,想起来一回事,命人将那哭得止不住的李钧染提下马。
众人牵马离去,只剩下他独自在戈壁中,一边哭一边认着方向慢慢往回挪。
吴拓衣裳底下穿着护身软甲,射入肩头的两箭只略微擦伤。关少钦伤的却重。
他以险招冒进,取巴洪疆咽喉,却将整个臂膀都置于他刀风中。好在关少钦不欲伤他性命,一来一往,他也没废了这条手臂。
掀开衣服,半个肩头都是青淤暗紫,割伤处不断渗出血来。
吴拓在旁边不断"啧啧"作声,一脸心疼。关少钦请正在上药的大夫歇手,先把吴拓踢出去,关了门窗,这才继续疗伤。
吴拓从关少钦房里出来,在走廊上打转。成福跟在他身后禀报:"少爷,李家老爷带着公子求见,正跪在院子里。"
"这王八羔子腿脚倒快,谁接他回来的?"
"李公子是给人抬进来的。扶着跪了半天,一直没醒。"
"上这唱苦肉计来了,只管给他唱去。"
吴拓抬脚踹开书房门,往躺椅上一倒,压住背上的伤口,吸着冷气翻了个身。
"还站着干吗?"
"少爷,太守府方才命人递了拜贴,太守老爷不一时要过来探看。"
"麻烦!"
吴拓抱头躺平,又压着伤口。
浥城太守刘拯是个妙人。
长身白面,三缕清须,虽年近四旬,风神气度倒比其子刘骁志更见光华。为人却谦和谨慎,不只在这边关诸城清誉广布,在西北官场上也是左右逢源。
浥城是西北地界头等的大城。北有关山、秦州重镇挡住战火绵延,往西是交通西域的要道,往东接着八百里秦川。货物流通、生意往来,战时四方逃来的商贾巧匠成就了浥城的繁盛。
刘拯任职数年,在官场朋党中不曾投了任意一派,只凭着浥城的豪富和往来经营维持至今。旁人都道他不简单。如何不简单却说不出了。
吴拓才在厅里探出个头,刘拯就快步上前扶住了手。
"小儿鲁莽不晓事,累吴世侄遇险了!"刘拯殷切赔礼,搀着吴拓坐下,不住询问伤势。
刘骁志站在他身后,惨白着脸,额头还有些细汗。他苦笑着暗自跟吴拓比了两个手势,却是吃了一顿家法过来,站着都勉强。
"无碍无碍,是我自己的主意,刘世叔无需怪责骁志贤弟。"
"世侄待人亲厚。只是这逆子整日闯祸,该当狠狠教训。"
吴拓无法,陪着他应付说话。刘骁志也只好硬撑着站下来。到了天色渐晚,吴拓作出一副神困力乏的样子,刘拯这才起身告辞。
临走问道:"听闻遇险之际,李管带的公子出言不利,我将他父子逐出浥城,为世侄出口恶气可好?"
吴拓一笑,他在刘拯面前撑了半日的端正脸面,这一笑泄了底:"世叔不忍心他父子跪着,就先领回去。只是我却舍不得李贤弟走了,就让他留在浥城陪着我玩吧。"
刘拯面上微微变色。刘骁志呲牙笑,又跟吴拓比了个领会的手势。
刘拯带了许多稀贵的药材补品过来,吴拓随意翻拣了几盒,都让人送到关少钦房里。
成福捧着礼盒出去。
吴拓独自坐在厅里伸了个懒腰,摸摸下巴,想起点什么。
"早上过来那孩子呢?"
"安置在少爷房间左近的厢房。府里也没事给他做,他跟着徐三爷学过看账,就派到帐房帮忙去了。"
"你怎么又回来了?"
"关少爷说不要。"
"正经蠢材!"吴拓白他一眼,"先说说,他算帐算的怎么样?"
"算是会算的,就是时时发愣,半天动一笔。这孩子怕是有点呆气。"
"能呆过你去?"
成福仍是皱着眉点头称是。
吴拓站起来往书房走,眉眼带笑。"叫他过来给我看看。"
第 4 章
"叫什么名字?"
"徐冰。"
"倒像个女孩家的名字。"吴拓懒懒的斜趴在书桌上,胳膊垫着下巴,打量书房中站着回话的徐冰。他打进来起就一直低头盯着自己并齐的鞋尖,语句对答倒也顺畅。少年青嫩的嗓子带着微微的沙哑,一字一句都有些回味。
"原本是兵士的兵,小时有一年时常高烧不褪,娘亲给改了冰雪的冰字。取个意头。"
"后来呢,病好了?"
"好了。"
"过来我瞧瞧。"
徐冰呆了一阵,慢慢走过去。绕到书桌后面,吴拓牵住他手,拉到身边。
"别动,听话。"
吴拓一手环在他后腰下,一手捏住下巴就要亲上去。
徐冰早上才吃过亏,不等他嘴凑上来,滑溜的一拧身,从他手上脱开去。吴拓全没料到他有这般灵活劲,手还举在半空,怀里已经没人了。
徐冰退到门口,背抵着门,不作声的盯着他。
吴拓哼一声,站起来抓他。一步步走到跟前,徐冰转身拽开门闩就要往外跑,吴拓一把揪住衣领子提起来。这回使上了劲力,直勒的徐冰呼吸不畅,两条腿在空中乱腾,不停的往后想踹他身上。吴拓把他转过来,贴身抱住,一边亲实了一边往躺椅走。
徐冰仍是不停挣动,后背腿弯被揽紧,剩下两只胳膊在他身上下死劲锤。他拳头原没什么力气,只是刚巧打中了吴拓背上的伤处。吴拓痛得放开他嘴,他倒发了狠,十根手指掐进伤处的皮肉。
吴拓痛叫一声,一把摔开他。
叫声方起,书房四壁门窗齐齐给撞开,滚进四个护院打扮的汉子。四人循看一圈,跪下施礼。
"谁让你们进来的?"吴拓又痛又惊,怒气上脸。
从门里进来的汉子回话道:"禀少爷,关少侠命咱们贴身护卫。关少侠说了,敌人既能在城外设伏,难保没有高手混进城里。咱们需得加意小心。"
"小心便要时刻躲在房外?他自己怎么不来贴身护卫我?"
"关少侠身上有伤。"
"知道了知道了,都出去!"
"少爷,可用请个大夫过来?"
"不用,多大点事!"吴拓摸摸自己肩头,渗了点血,也没什么大碍。那护院欲言又止,不住朝吴拓身后看过去。
吴拓跟着回头看,徐冰被他摔出去,歪歪的倒在桌角下。闭着眼,后脑撞正在桌子腿上,说话功夫已经洇开一滩殷红的血。
"大夫--"吴拓大吼起来。
一大清早,吴拓就黑着脸坐在厅里。
肩上有伤睡不安稳,早早起来,在院子里遇见正晨练的关少钦。他在晨雾草木间调息打坐,后来起身用左手使剑习了一回,剑影翩动,身法流离,丝毫不见涩滞。
吴拓正看得满目华光,那剑明晃晃的就到了跟前,指在鼻尖上。
"关师弟早啊。"吴拓腆着脸笑,"我不是有意看你练武的。再说了,我要是想学,你师兄还能不让?"
关少钦瞥了他一眼,尽是不屑。收剑就走了。
吴拓不知又如何惹了他,哼唧一阵,收拾些物什出门去太守府。刚出角门,就发现掉桶里了。人桶。
将军府的四名护院团团围住了吴拓,四人外面又团团围了一圈太守府的高手,最外面是几个巡视开道的捕快、衙役,远近街道、屋顶上也有人着紧的四下探看。算起来总有二十来人。
吴拓迈出一步,这二十几个人也跟着迈出去。功夫有高低,落步的声音和扬起的尘土也现了高下。吴拓在参差扬起的尘土里咳了几声,张口丢下一句西北地界的粗话,掉头又回去府里。
吴拓黑着脸坐在厅里,不住的骂人。
成福进来给他上了早点,又奉上清茶。吴拓喝口茶缓过气来,问:"徐冰呢?"
"夜里大夫看过,磕的不重,就是刚好伤了一处血脉。失血多了,人总是不醒。大夫说没烧起来就没什么凶险,慢慢将养。"
"不醒算怎么回事?吃药了没有?"
"开了调理醒神的方子,灌下去没见效用。天明时候关少侠经过,搭手帮他顺气,也说无碍。"
"少钦?"
吴拓正打算往厢房去的步子又退回来,倒在椅上,叹道:"老是不醒算怎么回事啊?"
吴拓在府里发闷,正拿着弓箭到院子里射雀鸟。刘骁志过来了。
跟着两个侍从,先拿着锦缎团花的垫子一个椅背一个椅面的垫好,刘骁志才慢慢挨上去坐住了。
"打的真不轻啊?"吴拓笑着去挠他背脊伤处。
刘骁志讨饶。这顿家法是打给吴拓看的,没伤筋骨,皮肉损的厉害。只是七分痛扮作十分伤也是难免。
"吴兄,你看我拖着伤过来的份,别闹我了。现下不是有个好去处?"
"我还能出去?府里的护卫、你爹遣来的护卫、衙门里的护卫,围得我不知是出门还是出巡!刚好你来了,先把你爹的人手叫回去!"
"这我可说不上话,"刘骁志苦笑,"将军公子大军前锋在浥城地界遇刺是多大的事,我爹担不起,难免小心点。也是为了吴兄着想。"
吴拓恼了,使劲戳他脊背。
"别别别,我好好说话还不成?咱们这回去玩,领上这么多人不是更有意思?"刘骁志冲他眨眼。
吴拓会神笑起来。
浥城城防管带李重的府邸在城西市场后的坊间,临着一条大街。
这天街上轰轰烈烈的来了一队人。几个开道的到了李府跟前就纷纷施展轻功上树翻墙,四下隐匿。跟着几名捕快敲开了大门,太守府的高手并排进去,几名侍从抬着将军公子吴拓和太守公子刘骁志走在中间,将军府的护卫压后。另有人抬了两张红木雕花绣被铺衬的软塌进来,在李府的大厅里摆好。
吴拓和刘骁志下了软轿,一人拣一张软塌躺上去。
李府的下人早早飞奔出去请李重过来,他汗湿着脸站在两人跟前。不住请安问好。
"李贤弟呢?听闻他受了惊吓,咱们专程来看看他。也算同病相惜。"吴拓打着官腔,刘骁志点头称是。
那李重只是推脱李钧染病着下不来床,改日登门赔罪。
吴拓也不跟他多说,喝了口茶全吐出来。李重吓得脸青,吴拓并不发火,只是支使李重去更换茶叶,换了茶过来又要换杯子,不一时又指名要点心果品。他点的尽是京城里名目,李重府里如何备的有?忙遣人出去酒楼寻觅。
那边刘骁志又说伤处疼,发冷,一边找伤药一边要炖参汤。
半天功夫,李府上下闹得鸡飞狗跳。
李钧染是被太守府的人提回来的。
原来是知道事情不好,又不能出城,只躲在了亲戚家中。刘骁志遣人跟着李府报讯的下人揪出他来。
李钧染被人提在手里,缩成一团,不停哆嗦。那人一放手,他就往地下出溜。
吴拓要搀他,他往后退着退着哭了出来。
李重想过来劝止,被吴拓一眼瞪回去。他轻手扶起李钧染,温言劝慰:"李贤弟怎么病成这个样子,看看这眼窝都陷进去了。说起来真是我的不是,害贤弟受累了。"
"没,没有。"李钧染扯着嘴,没笑出来,还是跟哭似的。
刘骁志歪在一边的软塌上,笑吟吟的看着。吴拓抓着李钧染说话,一会又要他喝茶进点心,一派亲密无间的样子。
李家上下各个被他笑得头皮发麻。李钧染身上汗湿了一层又一层,几次险些厥过去。
到了晚饭时候,这两个瘟神全然没有要走的意思。
李重只得倾全府的力气,置办了一桌菜肴。桌子就摆在软塌前头,两人也不下床,让侍从挟了递到嘴里。吴拓赞好吃,要给护卫们都尝尝,李重只好命人依样又做了二十多份。刘骁志吃一样吐一样,躺回去让人喂参汤。府里存货早清,李重赶忙命人出去采买人参。
两人闹了整天,也不去房里,还是在软塌上歇下了。
清净一夜,白天又变着法的玩起来。
李重双眼熬得通红,一边拼了命陪着,护着儿子,一边暗地命人去请刘太守。派去的人回来禀告,太守府的管事只说事忙不见。
李重恨的咬牙。转过头,那边厅里吴拓正抓着李钧染跳舞,给他插了一头的金银饰物,裹了一条艳红的女裙。
"吴公子!"
"李大人,你瞧瞧李贤弟跳的可好?贤弟真是有心人,知道刘兄病着,便来彩衣舞蹈娱友人。其情可感哪!"
"吴公子,"李重咬着牙说,"开饭了。"
"好好,这顿可有昨天那味鹿肉?"
吴拓和刘骁志在李府折腾了三天,淘尽了李府的家底,吓傻了李钧染。
最后那日午间,趁着李重去命人置办吃食,两人把李钧染拉到院子里,绑住裤脚腰带,在裤子里丢了一串鞭炮。
李钧染本就被吓的有点恍惚,鞭炮炸起来才知道挣扎。两人一人一手抓住了。鞭炮放完,松开手,李钧染稀泥一样瘫在地下,尿了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