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七里
七里  发于:2008年1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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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拓小兄弟对他用情极重,只怕是不得善终。若是他想要知道,先生都说了给他听吧。"
"曹大家要我去解他的心结?"莫剑清苦笑。
"事已经年,人只怕也要去了。先生的心结也放下吧。"
"曹大家的心结又当如何。"
曹衡但笑不语,抱着琵琶弹起了这首曲子。

莫剑清望着吴拓,心中思绪来来回回的翻腾。
那时节徐冰娘常常在他睡下后背着他哭,哭也不出声,怕他知道心烦。他身子虚弱,又整日关在屋里,极少睡实。莫剑清从里间出来,常看见他躺在塌上,睁眼盯着他娘的背影。
他一生太短,整日在生死间打转,唯一待人好的法子只是让那人别在意自己。
他不愿见爹娘为自己操心。
不愿见吴拓为自己着紧。
却从来不在意莫剑清知道他存着死的心思。
莫剑清一直憎他心性凉薄,现下思量再思量。心中最记恨的竟是这一条,他不怕自己担心。相处数年,到此时此刻才明了自己心中所想。莫剑清一时慌乱不已,抖着手捧起酒来。
洒了半碗,吴拓扶住他手,往上一掀,一气灌进去。
莫剑清呛得眼泪也出来了。一边勉强笑道:"酒能伤身,果然不该多喝。吴公子,你饮酒太多,伤肝。空腹喝烈酒,伤胃。还是多多保重的好。"
吴拓瞪他一眼,给两人都满上,拽着他饮尽。莫剑清喝趴在几上,抓着碗念叨:"他死得时候是内人在跟前,内人待人温和周到,却向不喜他。他死时心中想必无甚挂碍。你可知道,他下葬之后三日,内人才写信送到秦州,知会我他回来了。他死了。"
"我时常想,他小小年纪就这般的心狠手毒,若是他能活下去,有朝一日,必定是一方人物。"
"若是他能活下去......"

吴拓看着跟前的人又哭又笑,全无常态。他也笑起来,酒碗送到唇边,心中蓦得一痛,如撞大锤。一口血呕在碗中,将酒水通染成红色。
他放下碗,拖着步子走出去。
"吴公子,"莫剑清趴在几上低声叫道,吴拓停住脚步。"曹大家说,有一句话一定要带给你。"
旧年,浥城,星夜,将军府。
屋外生死相搏,屋内曹衡一曲终了。幽黯灯影下,徐冰曾说:"能够不死,还是不死的好。"

吴拓从引凤楼上下来,缓步北去。路过旧日徐家的土产店面,隐约觉得当街有一个灰色身影慢慢吞吞的走过。一惊转身,空荡荡的长街上,早春的风卷起一片残叶,打了个旋,悄然落下。

春风一度
徐冰静静伏在塌上。
每日辰申两时,莫剑清都会给他施针灸艾。算起来,他往来诊病也已有一年了。
近日冬去春来,天气渐渐和暖。屋子里生着火,晨间仍有些阴冷意思。他衣服解开,裤子褪到腰下,冷得微起了一层寒栗。莫剑清用心施灸,自他肩头"云门"、"中府"两穴,再到背上各穴,沿着脊椎下来。陈艾灼烫,将皮肉也灸得红黑了。
徐冰一直没有出声,待莫剑清停手,他才轻轻吁了一气,趴在榻上昏昏睡去。

莫剑清收起用具,正要给他合上衣裤,看见他身上薄薄一层汗水。
他转头拿了净布过来,仔细擦拭。手底下是少年纤长的身子,肌肤长年不见光,白得飞薄,隐隐见了青色。指端不经意触上去,微凉,沙沙的滑溜。
从肩头起始,陈艾炙下的印痕散落在背上,红黑颜色望去便有些生疼。
莫剑清神思一恍,愣了片刻。

屋外莫夫人正同徐冰娘说话,声音隐约传进来。
"年后还没回去过,刚好他爹明日寿辰,想见见他。我带他回去,明日午后就赶回来,不耽误晚上看诊。"
"春日风大,路上当小心些。"
"我备着斗篷风帽过来。原本是要租了马车回去,他爹冬天犯了腿疾,上月的月钱......"徐冰娘赶着笑了两声,"你看我,又念叨上了。"
"屋里的用度还有吧。"
"有有,怎么好让夫人再费这个心思。莫先生是小冰的大恩人,你们夫妇也是我们一家的大恩人。"
"你这是说什么见外的话,我们也帮不上什么。他要能早早治好那孩子才值当你这么感激。"

莫剑清皱起眉头。
莫夫人只要说起这回事话就有些难听。她并不给徐冰母子脸色,只是时常冷眼看着莫剑清。莫夫人本就姿色平常,斜着眼更见悍相。
徐冰娘却算个美人。
她本是读书人家的小姐,家道中落才下嫁徐延平。连年生活困顿,磨砺得粗糙起来。面貌细看仍是清秀整齐,行事也有些雅致。
徐冰五官像她,脸盘像徐延平。眉宇清秀却也棱角隐然,虽不爱笑,沉着脸也有沉着脸的好看。正是少年未长时候,这么一副好皮囊,其中五内却已日见衰败。

莫剑清擦的专注,肩窝肋下也顾到了。布子慢慢往下,从腰胯滑下,沿着身躯起伏停在裤端。搭在布子外的三根手指轻轻动了动。
徐冰微一僵。
莫剑清这才省起,他向来睡不实。手停在他身上,千钧重一样,全然抬不起来。
这般不知僵了多久,又或许只有短短一刹。
莫夫人掀开帘子,端着药汁进来。莫剑清终于能动,硬着筋肉收回手来,慢条斯理的帮他拉上衣裤。莫夫人斜眼看了一回,放下药就走出去。
"治完赶紧把药喝了,他娘还在外头等着。"
徐冰翻身爬起来,接过莫剑清端来的药喝下。苦得微皱了眉头。莫剑清也不看他,拿上空碗起身要走。
"莫先生。"
莫剑清脚步一滞,慢慢转身。徐冰将一张方子递到他眼前。
"我改过了,请莫先生再看看。"

徐冰娘同莫夫人听见屋里瓷碗摔碎的声音,前后赶进来。
莫剑清站在一地碎瓷跟前,将手里的纸张撕得粉碎,指着徐冰骂道:"胡闹!你再要存着这个心思,就别进来我这三间屋子!"
徐冰娘吓得不轻,冲到榻边抱住他。"这是怎么了?你干什么惹先生生气了?还不快给先生赔罪!"
徐冰低头不吭声。
莫夫人两下看看,剜了莫剑清一眼。
莫剑清冷哼一生,拂袖出去。徐冰娘拽着他过去,站到门外说了半天好话。最后还是莫夫人出声劝她先回去,别耽误了行程。
徐冰娘惴惴不安的应了。出门走到山路上,她蹲身下来,捧着徐冰头脸看看,就要掉泪。
"小冰,你乖些吧。"
"嗯。"

回到浥城,从北门进去往西南角。走到城中大道,却赶上官兵封路。
徐冰娘牵着他站在路边,两边人群扰攘了许久,传些闲话。说是大军前锋的灵柩回京,打浥城过。那前锋吴桓年少武勇,声名颇广,又是英年早逝,众人都拿着英雄诸般事迹唏嘘不已。就有人说起他日前一箭射杀鞑子王子的传奇来。
母子二人站了许久,街面上没见动静,只有两个衙役挥着刀行过去,让众人噤声。
徐冰拽着他娘衣襟指指对街,徐延平一瘸一拐的从里巷转出来,在人群里挤着,不住打望他们。徐冰娘不敢大声叫,抬手招了招,指指前头。怕徐延平站不久,又没法劝他回去,打算往前走走,看能不能早一点赶在送葬的队伍后头过街。
徐冰娘帮他裹紧了风帽,拉着他挤到人群后头,往西行去。
官兵的队伍终于来了。吹奏的是军中哀乐,不同与一般人家的凄惨声调,另有一番苍凉悲怆。两边人群都静下来。站在后头的,还是有人低低说话。
"怎么有个半大孩子凑在队伍里?"
"许是吴前锋的亲人,扶柩回京的。"
"我看不像,你看他站在棺材跟前,孝也不戴,哭也不哭。"
队伍渐渐行过去,跟在棺材边的少年也行过去了。
徐冰走在人群另一边,听得队伍过去,抬头看了一眼。人群缝隙里,隐约看见些兵戎衣甲。
"起风了,赶紧回去吧。"徐冰娘拽拽他。
"嗯。"
徐冰转头走去。

春风渐起,乍暖还寒。浥城的大道上,吴拓随着队伍往东行。徐冰跟着娘亲慢慢向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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