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洪疆说完又去扶起仍晕迷着的刘骁志,他腿上给箭矢射穿了,拔出箭来,包扎倒也容易。只是失血颇多,又在冷水中泡过,已经起了热度。
"得给他寻个大夫。明日浥城的叛乱大约平息了,送你们回去。"
"老巴。"吴拓忽然正色道,"今日若不是你一箭阻我,想必李重会命人升起吊桥来,留待戏班里埋伏的人来杀我。他拿箭射我,大约只是见我再不下桥,情急之下出手。"
"不错,城防在他手中,虽变起仓猝,难保各城门没有跟着作乱的,因此当时不可回城。待守备大营的官兵出来平了乱,也就无妨。"
"我出城之时,扮的是守备大人的公子王令越。‘吴拓'却给人抬回了府里。李重在城头高墙上,却不知为何认准了我?难不成他是想杀守备公子?"吴拓越说越是大声,却是看着地下的刘骁志问出来的。
他方才裹伤之时已经有些醒了,听到这里慌忙睁开眼,惨笑道:"吴兄竟疑心我?我若有心对吴兄不利,还不早早抽身,何至于弄到这般田地。"
吴拓笑得温和,"疑心谁也不会疑心刘兄啊?只是浥城人多路子多,景况实在有些复杂,若是贸贸然回去城下,别给当盗匪射穿了。咱们顶好还是等着刘太守派人来接。"
"吴兄说得极是。"
两人言语往来,没一句吐实的。巴洪疆听得不耐,自行躺下睡了。关少钦早早坐在一旁打坐运气,全然不理身外事。徐冰呆在火跟前,热气蒸的久了,栽着头犯困,吴拓揽他到怀里睡下。刘骁志伤病在身,躺在地下辗转许久,终于也睡了。
第 11 章
第二日凌晨,洞顶尚未透入天光。
巴洪疆忽的翻身起来,一旁打坐的关少钦也睁开眼,两人对着点点头。洞外来人了。
巴洪疆到入口处打望,关少钦把睡死的三人一一叫起来。刘骁志睡得不实,一动便受惊一样坐起来。吴拓在一旁看着他笑。
"刘兄,便算你没被美人踢醒过,也不用慌成这样。"
他也挨了一脚,倒是精神熠熠的,面带红光,一边笑话刘骁志一边揉着徐冰的胳膊腿哄醒他。
刘骁志病得没力气,勉强干笑。
巴洪疆已经回转,点头道:"曹二。这小兔崽子越发精明了,这么快便找过来。他们发现洞口还需些时候,咱们从另一头出去。"
"老巴,你怎知另一头没有人手候着?"
"去看看便知!"
吴拓给他一句堵回来,挠头认输,牵着徐冰跟上。关少钦断后,提上刘骁志往洞深处走。越走道路越是狭仄,渐渐倾斜向上,有几处只容蹲身而过。徐冰站在路上不动,吴拓按住他头硬推过去。
走了一程,道路尽头见了光亮。山岩间横断开一个出口,半人高。一行五人蹲在出口前的岩壁下,支耳听外面动静。
"没人。"
"那还不出去?"
"曹二鬼精的很,再等一阵。"巴洪疆弹了两颗石子到洞外草丛,悉簌作响。四下仍是不闻动静。他听得身侧吴拓气喘渐粗,回头瞥一眼。他面色发红,往额头一摸,触手滚烫。
"你怎么也烧了?两个大男人这么不中用。"三人落水,现下只有徐冰还算安生。巴洪疆就手探徐冰额头,吴拓抱过去不给碰,道:"他好着,摸起来还是凉的。"
巴洪疆低声骂道:"他奶奶的,老子抢你东西不成?"
吴拓昏着头笑。徐冰听到这里抬头看了巴洪疆一眼。他看人的眼神很静,黑白分明的。对着脸,没对着眼,知道是在看又没觉得他在看。
巴洪疆一路没见他吭气,此刻被他一眼看过来,暗道邪乎。
"巴爷,出去吧。"关少钦说道。
"好。"
从洞口弯身出来,才看出是站在半山一处平台上,横竖不过丈许,左侧斜生出一棵大树。吴拓出来就往后倒,倚在岩壁上吸气。"老巴,这地儿还真是埋伏不了人手。"
巴洪疆摇头道:"还是早些下山。"
他一边一个提了吴拓和徐冰纵跃而下。落下丈许,出脚蹬在山石上借势,缓了下坠之势。正跃着,一旁关少钦挟着刘骁志轻飘飘落下。巴洪疆咧嘴一笑,起了胜负之心,提气直坠而下。吴拓只觉凭空往下掉,心悬到了嗓子眼,张口想骂又骂不出。
好不容易落下地来,仍是关少钦快了一步。
巴洪疆抱拳佩服,关少钦垂首道:"巴爷提着两个人,那也作不得数。"
"他也得知道提的是人啊!又不是两捆柴火,掉了便掉了!"吴拓到这会才叫出来。
巴洪疆也不理会他,只是打量身边地势。虽说下到了山下,这片地方仍是不大,两边收成环山小道,前面是长长一线河谷的断崖,垂直裂下,比刚才的山势更要凶险许多。
"关少侠,咱们再下一回崖如何?"他苦笑道。
"只怕旁人不给咱们空闲了。"
关少钦从腰上撤下飞雪长剑,剑尖斜指,看了巴洪疆一眼。他摇头道:"我不愿出手,帮你护着这三人就是。"
关少钦点点头,"巴爷,伤你兄弟,莫怪。"
"混这条道的,生死自家事,关少侠不需留手。"
巴洪疆抱拳当胸,站在三人身前。关少钦再不多话,提剑上前一步,道:"曹二当家请了。"
从右首山崖旁转出来的正是前日浥城城外那群盗匪。正中间站着个青年,土色袍子,衣饰洁净。脸色白中带着煞气,眉眼端正,两片唇总抿着。
"这人可不及少钦好看哪。"吴拓凑到巴洪疆身后说,他声音放的虽轻,两下静寂对峙,各人仍是听了个清楚明白。
曹翀手下当即有骂出来的。他瞟了吴拓一眼,慢慢走过来,向巴洪疆施礼:"见过大当家的。"
巴洪疆冷哼一声。
"大当家这一向可好?既已捉了这吴拓,何不与兄弟们回去,拿着人头领银钱?"
"我说过再不动此人,你当我放屁不成?"
"不敢。大当家说什么便是什么。只是当家的重然诺,咱们寨子的威名也不能折了。"
"现下大当家是你,自然是你说了算。"
"小子不敢,只为着死去的兄弟们,咱们也定要拿了这颗人头!"曹翀说得铿锵,众手下轰然叫好。
他上前一步,还待跟巴洪疆说话。袖中两手捏着两枚乌黑袖箭,略略抬起。巴洪疆动也不动,一泓明澈长剑横斩在曹翀双臂前。曹翀匆忙撤招,往后急跃,长剑如影随行的跟了上来。不得已以袖中箭迎上去,箭剑相交,双袖被铰得片片粉碎,露出暗藏的袖箭来。
"哼。曹二,我倒不记得教过你这等下作招数!"
"大当家就是太过顽愚。咱们大漠里讨生活的强盗匪类,还要学那名门正派的规矩不成?"数名手下上来围攻关少钦,曹翀这才勉力抽身,应答巴洪疆。
关少钦接连挑刺,磕掉身周数人兵器,伤五人,杀一人。剑交左手,沉声道:"巴爷,我动手了。"
"好。"巴洪疆点头。
一众盗匪分作两路,大半围斗关少钦,小半向巴洪疆四人围过来。他积威犹在,众人不敢逼近,弓箭兵器也只对着他身后三人。
趁众人尚未围拢来,他低声对三人道:"我守着路,你们沿着左首山路先下山,这小子在这里百般磨蹭,定是探到动静匆忙赶来,不及布置人手前后设伏。"
"万一他留了后手呢?"
"那就算你们不好彩。"巴洪疆笑道,"还是你想留在这里拼斗一番?"
"吴兄,咱们听巴爷的吧。"刘骁志扶着崖壁站起来,心知三人留在这里只是拖累。吴拓哼哼两声,牵住徐冰,扶着刘骁志往左首走去。
众人欲追。巴洪疆甩开厚背大刀,砰然有声的钉在地下。
一时无人敢上前。
眼看着吴拓三人拖拽着越走越远,要转到岩壁另一面。众人持弓举刀不敢妄动,只听见身后关少钦运剑凌厉,瞬息间杀人取命,惨叫迭起。
有一名新手开弓开得久了,手臂酸软,又听到身后一声凄厉长嘶,身子一抖,箭矢就飞了出去。一箭既出,众人仿佛开了闸的山洪,纷纷举着兵器向巴洪疆招呼。
他本不愿动手,现下交手间多有制肘,越打越是恼火。
适才那一箭远远偏开,擦在岩壁上,拐了方向,恰恰向着刘骁志射去。箭矢早没了力道,他侧身躲过。却忘了腿上是有伤的,一侧身离了吴拓手臂扶持,便向路边滚倒。
那路边是壁立数十丈的河谷,摔下去有死而已。
吴拓不及多想,扑倒拉住他,给他下落之势带得也往悬崖滚落。一手抓住他裤脚,一手在崖边乱抓,好歹抓在一截老树根上。两人凭空挂着,刘骁志头朝下,头脸惨红,苦笑道:"吴兄,拖累你了。"
吴拓骂道:"呸!有功夫说话不如提紧了腰带。"
他一手抓着已是费力,无法提他上去,抬头往崖上张看。正对上徐冰望下来。
徐冰站在断崖边,鞋头就在吴拓手指跟前。手抓在土中树根上,青筋凸起,指节挣得惨白。往下看是吴拓一张脸,沾着土,倒不难看。
吴拓睁眼望着他,忽然一笑。笑从眼里来,慢慢晕开到整张脸。
徐冰不笑。他抬头看远处打成一片的人群,崖畔有风,风中看过去一群人像是布景一样。他又低头看吴拓,从手到脸循着看了一回,转身走了。
第 12 章
缠斗渐久,曹翀手下死伤二十余人。众人杀得胆寒,围住关少钦游斗。
他左手剑出手既是杀招,势道凌厉奇诡,避之不及。
曹翀调动人手,要从一侧先行过去。关少钦身影一晃,横剑直刺,封住他去路。曹翀不得已接招。使得是一双短刀,双刀磕在剑身上,反臂一合,要绞下长剑。同一时,一根狼牙棒,一条铁棍从左右向关少钦招呼。他不避不挡,运剑疾送,从刀锋间脱出直刺面门,曹翀撒刀避退。关少钦回剑,左右二人兵刃未落,腹间均已迸出一丛鲜血。
曹翀又拿出一柄钢骨扇子,开阖变幻,袭向关少钦。
关少钦击退身周数人,抽身回来一剑斜劈了扇面。曹翀拿着半柄扇骨,不怒反笑:"关少侠好俊的功夫!再来接接这判官笔!"
这回掏出来的是一根乌黑细长的圆筒,顶端打作笔形。曹翀两指捏住转了个花式,运劲直戳。关少钦仍是一剑劈下。巴洪疆忽然在身后高喊:"不可!"
关少钦收势不及,改斜为直,斩在笔头运力向前推出。曹翀头次运劲拼斗,实打实迎上去。那圆筒本是空心,两下大力相持,被长剑从中一分为二。不必曹翀摁动机关,已然嗤嗤的喷出一阵黄烟来。
烟雾在风中散的极快,众人惊呼逃散。
关少钦摒息后退,烟雾触到皮肤便是一阵刺痛。曹翀挑起一柄铁钩,携着烟雾划向关少钦胸前。
"闭眼!"巴洪疆一声大喝。
铁钩的锋刃已近身前,关少钦依言闭上双目。只觉得一根绊马索缠到腰间,身子腾空后退而去。
巴洪疆拽着他疾奔。
"他奶奶的,曹二这小子,到底把这损招用上了。这鬼烟损人不利己,他本来也只敢凑到你跟前喷一星半点的。你倒好,一剑全劈开了。"
关少钦略回头,那黄色烟雾却是越散越盛,盗匪中有沾到的,都在痛哭打滚。只有曹翀行动如常,想是炼制日久,并不畏毒。他丢下伤药命人救治,这才领着数人追赶过来。
两人跑到山崖转角。这里风势有变,毒烟扩散不及。
刚要转过山路,听见路边崖下有人说话。
"吴兄,吴兄,且不可放手。"
"你倒是自己抓着点往上爬啊!再不快点那死孩子不定跑哪去了!"
"我,我爬不成啊。"
探头一看,吴拓抓着刘骁志裤脚挂在崖边上。刘骁志倒掉着攀爬不成,吴拓想把他扔上来,手抬到一半又坠下,骇得刘骁志连连告饶。
巴洪疆大骂一声,抓住手把吴拓二人提上来。两人伤病在身,挂了半晌,都折腾得疲累脱力。巴洪疆和关少钦一人一个提住往前跑,一边追问怎么还没下山。
"你总抱着那孩子呢?"
"跑了。"
"自己逃命了?"
"不是,"吴拓摇头叹道,"他是一逮着机会就不在我身边呆着。"
跑到山脚,道路渐宽,分作两条,一条是往北进山的山路,另一条出山通官道而去。
"怎么走?"关少钦抬眼看巴洪疆。
"往南!"吴拓叫起来。
"此番闹出浥城,盯着你这颗脑袋的可不只三危山一家,此刻回城沿途劫杀的不在少数。不过事隔一晚,城里的官兵怎么说也该出动搜寻了。还是往南去!"巴洪疆反覆盘算。吴拓已然自顾自的叫出下半句:"那死孩子定是回家去了!"
巴洪疆气结。
一把将吴拓掼在地下,地面是个斜坡,吴拓滚了几圈,撞在一双腿上。
皂鞋白袜,往上看是一身仆役打扮,这人身材壮阔不下于巴洪疆,只是神气庸碌。他正躬身对巴洪疆行礼,吴拓便看见一张坑洼遍布的长脸,唬了一跳,赶紧爬起来。
巴洪疆却是看见此人便飞身离去,遥遥道:"关少侠,此行老巴就不再相送了。山长水远,咱们后会有期。"
关少钦未及说话,那仆役打扮的大汉已经追了过去。他身法平平无奇,却后发先至,仍是躬身堵在巴洪疆身前。
"巴爷。"
巴洪疆不等他一句说完,连变身法,四下奔突。那人姿势都没变过,却回回挡在巴洪疆身前。
"巴爷,我家......"
巴洪疆挥手止了他说话,迈着大步老老实实走回来,一边苦笑:"我小时学武便觉得轻功花哨不肯多加习练,今日算是领教得够了。"他说着话,伸手点了刘骁志昏睡穴。点完暗自奇怪的"咦"了一声,又补上几处穴位。
"巴爷?"关少钦皱眉道。
"他是官家的人。"巴洪疆瞄了吴拓一眼,并不再动手。那人走上来恭恭敬敬的说完:"巴爷,我家姑娘有请。"
停在山边官道旁的是一驾四马大车,乌木颜色,华贵得沉稳。
车厢虽宽敞,三个男人并排坐在一边仍是嫌挤。一头还放着个睡倒的。吴拓望见刘骁志便笑。"老巴,你没点了我。我开心的很。"
"哼!"
"曹大家,你可比你弟弟好看的多了!"
坐在对面的人轻轻一笑。同曹翀依稀有些接近的样貌,风神气度却是天上地下,妩媚中见大方,笑如春风。身上杏黄小衣,墨绿镶蓝的裙子,艳到极致,反见得端庄。
"吴公子当真有趣,难怪他不肯要你的脑袋还巴巴的来护着你。"
"他可不是护着我。他比武输给了少钦,不能杀我,也不许别人用他的名号杀我。"
"这么一说,倒是惺惺相惜的意思了。"眼波流转,从巴洪疆看到关少钦。巴洪疆黑着脸,关少钦转头看窗外,一张侧脸精致得妙笔难绘。"关少侠端的是精彩人物,折煞他去。"
"阿衡。"
巴洪疆忍不住出声。一路上只听吴拓跟曹衡有来有往的说话,越说越不着调。他还真不知道她有这等夹缠不清的说话功夫。
曹衡一双明眸望着他等下文。巴洪疆对付着找出一句话:"出了昨日的事,你怎么离得开浥城?"
"戏班原本给羁留在城下。我是挂在班子里的外人,又有巡查使大人说情,就放了。"
"你现下不帮着曹二捉人了?"
"大哥。曹衡从来只是帮你,你不知么?"
巴洪疆也转了头看窗外。
曹衡暗自叹气。吴拓扯着鼻子比个猪头脸,指指巴洪疆。她又给逗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