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达斯狄埃尔冲过来,一把打掉我手中的枪,断然道:“你会死的!”
“怎么会?”我尖叫嗓子喊:“难道子弹也会辩识主人?”
“不……可它会辩认位置。”达斯狄埃尔道,拾起地上的枪:“总统并没有死。”
“可那枪明明打中他的心脏!”
“你那枪也打中我的心脏。”达斯狄埃尔用手抚住胸口,受到极大创伤的样子,声音在发抖:“如果那是真的子弹……或许更好。”
“这子弹……”
“是真的,可弹头是假的。它无法进入人的心脏,因为在接触到血液的瞬间它就会溶解,我们叫它‘爱神’--被攻入的瞬间,就象被爱神之箭射中心脏那样……片刻的刺痛……窒息……随后胸中暖流激荡。”
我听说过这传说中的“爱神”。哥伦比亚大学一名化学研究员意外中混合出一种可以溶解于血液的物质,其溶点甚高,在常温下就象钢铁一般拥有坚硬的质感,怪就怪在只要接触到“温暖”的血液,立即便可融解成为极微小的粒子,甚至与肉体交融,不分彼此。嘲讽的是“爱神”所特有的属性并不能够为它带来远大的前途,各行各业没有哪个领域用得着,只有浪漫的爱情小说家,会把它绮想成为用来锻造丘比特爱神之箭的神秘金属。
坚若磐石,柔若人心。
我的肌肉控制不住地抽搐着,那看起来一定很丑。
什么时候我的人生居然变成小说了,充满戏剧性,荒谬绝伦。
“水银,显然游戏还未结束,或者说,刚刚开始。”
“……总统没死……可他要让人以为他死了,为什么?”
达斯狄埃尔轻笑:“这也是王子缘何崩溃的理由。”
“那么你呢?你站在哪一边?”
“如果说我在帮你……会不会象是开玩笑?”
我果然哈哈大笑。
“你的帮助令我倍感辛劳。”我冷哼一声。
“这正是我的失败之处。”
“达斯狄埃尔,你或许是个出色的雕塑家,很遗憾却遇上不成器的陶土……我不想任你摆弄。”
“我没有陶土在手,只是荆棘满身……水银,你将我刺得血肉淋漓,我还敢摆弄你?”
我们同时大笑起来,声音并不辽阔,他是因为太累,我是太疲惫。
我们找一处平地,直直平躺下来,乌云又笼罩刚刚清朗片刻的星空,不多时大概又要下雨。
“天公不作美。”达斯狄埃尔突然说:“这时候有流星划过多好,就坠落在这附近。”
“我宁可降下一把斧头,完成我刚刚未尽的愿望。”
达斯狄埃尔失笑:“你很执着。”
“小巫见大巫。”我意味深长地望一眼达斯狄埃尔,突然道:“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你是个比我更加执着的人。”
“我?”他不以为然地笑。
“原来你执着的并非你的游戏。”
“那是什么?”
“我现在还不知道……”我只能摇头,无奈地问:“他能够给你什么?”
“谁?”
“阿诺阿王子--”我真不愿意提起这个名字,“他能够给你什么……是我所无力达到的?”
达斯狄埃尔轻笑,满脸宠溺地望着我:“你在嫉妒吗,水银。”
我本不想承认的,但脱口而出:“是的!我很在乎你们之间有我所不知道的秘密!”
“这不是秘密……”
“但你却瞒着我!”
达斯狄埃尔轻柔地哦一下,语气讥俏:“我们的关系有好到无话不谈吗?水银,前一刻你还想要我的命。”
“但这一刻我只想要你的秘密。”
“但我不能给你。”
达斯狄埃尔笑笑:“因为我需要神秘感。”
“嗯?”
“神秘感会使你继续追逐。”
第七章
闲言碎语,我不记得这晚具体说了什么,天好冷,地好凉,我居然能够蒙胧睡去,直到有条冰凉的小蛇钻进我的裤管,我惊栗地甩腿,幸好它没毒,不然咬我一口,那真是阴沟里翻船。
不是有条大毒蛇就躺在我身边嘛。
我下意识去摸身边,记得昨夜一晚上我都握着他的手。
很奇怪,我又希望他死,成为一具冰凉的尸体,又希望日日夜有这双温暖的手攥在掌间。
那让我心安,同时又忐忑,不知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我该做什么,或者绝不能够做什么。
我却已然做过了。
在天微微亮的时刻,这双手从我手心中溜走,我没有阻止,虽然我的心在挽留。
但神秘感,会使他显得更加迷人。
起身以后,发觉四周空气中飘着火药的味道,我正在迷茫,突然大地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震撼,下一刻就要裂开缝似的,远处的天空忽明又暗,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一道讪讪的声音喝道:“这时候,多亏你还睡得着!”
灵鼠的声音就近在耳边,我发现自己的眼睛被干掉的泥巴糊上,看东西模糊不清,好不容易揉下来几块,我勉强打量他,正一脸可笑地看着我。
我打量四周,天空已染上黎明时分的粉红氤氲,勉强可以看清楚四周是一片荒野沼地,空旷不见人影。
我望着远处天空一片火光,心下讶然:“这是……”
地面又是一阵轰隆,灵鼠本来在爽朗笑着的脸,刹时间阴云密布:“那个王子……简直就是个疯子!”
听到这消息时,我不可思议极了,在距离我们休息的地方不到两公里处,正是炮声隆隆硝烟四起。毫无疑问王子把他那沙漠骑士骁勇善战的精神,也带入这个现代化的国际大都市里面,陌生的钢甲和炮弹正在穿透那些繁华绮丽的红墙白瓦,古老文明正被现代武器侵蚀摧残着,唯美的雕塑会被炽热的钢汤融化,几十年来都没有闻到战争血腥的欧洲人,一夜之间惊醒了,他们望着窗外弥漫的烟火,还以为是庆典的礼花在绽放着。
“我的上帝啊。”我很少念出这句祈祷:“阿诺阿绝不可能……”
“假如仅仅有一个王子……”灵鼠抽动着嘴角:“也就罢了。”
“还有谁?”
灵鼠耸耸肩:“一个不认得的小角色!拥有2000精兵和一支装甲车部队,他们以搜捕刺杀总统的凶手为名,在全城进行密如蛛网的搜查,拦截了王子的车队,我趁机逃脱,他却惹怒了王子,这下--嘿嘿,昨天他们还是守卫总统的忠诚武士,今天居然化身复仇女神,政客的思维真难以理解!”
是卫队长……我心里默默念叨着。他之前承诺,要在我离开后,把先生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远离即将发生的一切,他实现了他的诺言,而且动作迅捷无比,王子还没来得及离开,就被他拦住。作为刺杀总统的首要怀疑对象,王子肯定很头疼,不过他们双方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召集军队进入战斗状态,对于今晚的事情,是否早有准备?
“不用担心,他们只是在市郊的环形公路上面小规模交火,而在此之前卫队长已下令遣散居民……呵呵,也许这是二战以来最大的一次军事演习了。”灵鼠道。
古往今来,有很多场战争,其中不凡蠢人与蠢人交战,因为一个不成理由的理由。有人说“特洛伊”是历史上最荒谬的战争,却打了足足八年之久,但斯巴达王和特洛伊城主都不是蠢人之流。
王子和卫队长也不是。
但不得不说,昨晚--直至今晨的这场“战争”,是愚蠢之极,那完全称不上战争,只是两头即将崩溃的狮子,愤怒之际发出的怒吼,他们都是聪明人,但谁都有精神失常的时刻,正巧,他们俩,昨天晚上因为同一件事情,撞击在一起。
我看新闻的时候笑得饭粒从鼻孔里面喷出来。欧洲的媒体是奇怪的产物,它依附于形形色色的政权,却不愿意为政权效力,或许因为欧洲有太多颜色的国旗,令得它们不知道该套上什么样的衣装。它们可以为一名欲爬巴黎铁塔自杀的流浪汉做连篇累牍的报导,对总统遇刺的事件做天花乱坠的分析,但对于持续整晚的“战争”,却只字不提。
那是一场战争,牵扯到两个国家的政权,两股有权有势的力量,很疯狂,同时意义深远。
但这意义却被深深地埋藏了,因为一通渲泄过后,两个狂怒的人终于得到释放,他们冷静下来,试图粉饰太平。于是这场起伏,在夜间的惊涛骇浪过后,还不及迎接黎明的苏醒,就被黑夜压进马路下面去了。
当局解释,这是一场演习,针对越发猖獗的恐怖主义,我们有必要做好全副准备,演习之前已经通知过市民撤离,演习没有造成任何损失。这是一场安静的、和平的、有组织、有纪律的行为。
哦,人们想,原来我昨夜真的看到了礼花。
可为了庆祝什么?总统遇刺?
出人意料的,卫队长在媒体面前,对总统的遇刺没有表示惊愕、悲痛、惋惜,他理所当然地接受事实,继而发誓他与他的卫队,定会为新一届总统的就任尽忠职守。我愣住了,真是场精彩的表演。
他隐藏了事实,我们都知道总统没死,但卫队长把他藏了起来?
他想干什么?
连卫队长这个铁骨铮铮、一度被我视为最坦率忠诚的男人,也掩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突然感到很难受。
那些天花乱坠的谎言,如果可以消停一会儿该有多好。
就象灵鼠,他如果能安静一会儿多好。
灵鼠当然也知道总统的死是一个假相,但他不关心这个,当他使出浑身解数却不能找到达斯狄埃尔,他崩溃了。
我嘲笑他:“你的这种心情我可以体会。”
整整三年我都在这场疯狂的游戏中沉沦,希望与失望更迭着,常伴心间。如果他想要消失,没有人可以找到。
达斯狄埃尔,你是不是跟我一样厌倦了这些繁嚣,找个地方独个自在逍遥去了?
* * * *
我和灵鼠没有再回去,我们跨过国界,来到毗临的法国,自然,为了躲避追缉,我们只有乘坐改装后的皮艇,顺着蜿蜒曲折的河道来到法国南部,再租车北行。在巴黎我要急切地见一个人,先生。
我虽然在刺杀总统一案上面有重大嫌疑,并且曾胁持人质逃避警方追捕,但鉴于案件复杂,先生强烈建议不要将调查内容公开。出于先生的保护,总算没有在国际刑警全球通缉榜上大名鼎鼎,否则在法国,我恐怕找不到一个容身之处。
先生根本想不到,最该避之不及的我,居然会出现在他的病床前。
经过那一夜的冲击,先生的精神垮掉一半,他对自己的工作感到厌烦,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为正义贡献一生,最后却不知何为正义,何为真理。
“现在的孩子……唉!”
先生说了一半就不说了,我在病房外面听到这一句,鼓起勇气,最后还是走进去。
先生看到我,足足愣了半分钟,还是问:“你会来,我很惊讶……希望你不是来道歉的。”
我储蓄了一肚子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他不再看我,转而望着窗外,这是一间位于塞纳河畔的疗养院,幽幽的河水,怎么也冲洗不净我的罪恶。
先生,我真的错了吗?
“这里是法国……”先生突然轻轻开口。
“是啊。”我附和着。
法兰西,我并不是在这里出生,直到现在我也没有一口流利的法语,但对这个花朵般鲜美的国度,我却有着深深的依恋,比祖国更加深沉的感动。因为我在这里遇到慈父一样的先生,他代替了我父亲的位置,帮找到我一生的指向,他抚养我长大,将我从一个柔弱男孩,培养成铁骨铮铮的男子汉,一个为捍卫真理而奋斗的战士。
然而我用他教给我的做了什么?
我把他对真理的平衡彻底粉碎。先生年过半百,难道还需要再经历一次光明与黑暗的洗礼?
我踌蹰在他的床前,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出现是个错误,但我必须来见他一面,因为当我听说先生在办公室晕倒过去时,我的心脏都快要从喉咙里跳出去,我不敢相信先生那强健的体魄有一天也象高层华厦一般突然崩塌,那样我在世上将再没有一个亲人……
只有敌人。
“其实我没什么……”先生打破沉默,他的声音仍然那么慈祥,令我的心神都在震荡,“我担心的是你,孩子……你病得不轻。”
我的眼泪几乎涌出:“我知道……我知道的,先生!”
“真的难以挽回了吗?”先生问,“究竟是何等强大的力量,居然夺走我最坚强的孩子……”
“先生,那不是力量--是魔鬼……”
“那是你心里的魔鬼!”先生道:“我们不该为自己犯的错误寻找赎罪的理由!”
我愕然,是我心里的魔鬼吗?一直以来我都认为是一个精明、强悍、拥有无限诱惑力的魔鬼,他在一步步入侵我、腐蚀我,可先生说,最强大的帝国是从内部瓦解的,如果你本来就不够坚强,就连温暖的春风,经过千百年的吹拂,也会把你揉搓成一堆废土。
更惶论是那山呼海啸的飓风啊。
“我见到他了。”
“谁?”
“达斯狄埃尔。”先生淡淡道。
“什……”我正在切苹果的手突然一颤,刀落,苹果也掉在地上,至于有没有切到手,没感觉了……
早在先生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的神智就已经飞天。
这怎么可能--
先生见到达斯狄埃尔,这不稀奇,后者在上流社会穿梭自如,曾经无数次与先生碰面,甚至我可以说他们交情匪浅,毕竟对于这名一直与国际刑警组织对抗的神秘人物,先生也十分有兴趣,但刑警们并不这样称呼他,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达斯狄埃尔的真名--纵然是“达斯狄埃尔”,也未必是真名。
在国际刑警的资料上面,我们称他为“玫瑰骑士”。这个称号是有渊源的,一则是因为达斯狄埃尔那骑士般翩翩然、却带有武力与威慑力的气质,二则,他是全欧洲最年轻的银行家,他的银行标志便是一朵五瓣的玫瑰。在“玫瑰”内部,源源不断流入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来历不明的资金,经过一番周转,全都堂而皇之地戴上合法的帽子,用于投资金融、债券、地产、建筑、艺术等等名利双收的事业。众所周知,欧洲的银行业就是由一个被称为“圣殿骑士团”的组织创始的,虽然最后他们遭到罗马教廷的剿灭,支离破碎,但那段浪漫而残酷的史话,却象古欧洲版图上一块美丽的瑰宝,被凄美地代代传诵着。
达斯狄埃尔这个名字,鲜少有人听说,更加不会有人知道他利用巨大的财力,缔造出一个怎样强大而复杂的王国,达斯狄埃尔是个犯罪天才,你永远不知道他是如何将神话演绎得巧夺天工。
先生知道我在追逐着这个残酷的神话,但他未曾料到……我竟是陷得这般深。
先生苍白的脸上浮现悲痛的神情,不论他之前是否抱有一线希望,看到我恍惚的样子,已经完全瓦解破灭。
“为什么要是他?”先生问。
“只能是他……”
“他对你做了什么,孩子?”
“我的灵魂--先生,我的灵魂另一端……被他紧紧锁在手里。”我颤抖着声音。
先生倒抽一口冷气:“我无法想象……”
“先生,我很痛苦……”我几乎在哀嚎:“但我无能为力!”
先生眼中绽放出光芒:“不要害怕!孩子,不要害怕……我来帮你!我们去面对那个魔鬼!”
我抬起头:“先生……”
“那个魔鬼已被我关进瓶中,正等待着审判!”
我起初不明白先生的话,但当他告诉我,达斯狄埃尔在一个清晨打电话到先生的办公室,邀请他见上一面。先生对这次邀约并不感兴趣,一直到达斯狄埃尔告诉他,他正被困在卢浮宫的一个地下展厅里面,被栏杆和警卫围得密不透风,先生立刻派手下调查,证明凌晨时分确实有贼闯入卢浮宫,意图去偷一幅价值连城的名画,只可惜技艺未精,刚刚动手,就触动警报系统,被警卫栅栏关在画廊里面。奇怪的是,警匪双方一直对峙到第二天,仍然难分胜负。
达斯狄埃尔去偷画?我没有听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