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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会知道?」子夜的声音轻柔得像鬼似的:「云月,你会发现,当你真的想知道一件事时,总是会有方法知道的。」
我震惊地说不出话来。这种感觉就好象当你兴高采烈地站在厨房,准备欣赏厨师是如何用那个黑黑的大锅子炒菜时,那个厨师却突然转身,用那个锅子使劲砸爆你的头一样。
「……你派人跟踪我?」这是我思前想后的唯一结论。在问出口的同时,我觉得我的喉咙干得想咳嗽。
「这无关紧要。」
「这很重要!!」这次换我失控的大吼,我被人跟踪……假如这还不足以触怒我的话,子夜就是指使者的事实,就是压扁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特别是,我现在就是那只被压扁的骆驼。「你是说你派人跟踪我?!你怎么可以?!你…你怎么可以!!」
「我怎么不可以?」子夜的眼神转冷。大概是我的愤怒让他找回了一丝理智,又或是我的失控让他感到些微的满足,他现在看来已不像刚刚那么愤愤不平了。「在上次的暗杀事件过后,我觉得人手多一点会很有好处。」
「但是你应该先跟我说!你应该先跟我说!!而不是像只阴沟里的老鼠,偷偷摸摸,派人蹑手蹑脚地跟在我身后,要他们巨细靡遗跟你报告我的床上生活!!」我自暴自弃的大吼。是啊!这就是我想要的──让方圆十里的人都知道我的小弟弟不是装饰用品──真是太好了!
「跟你说?你凭什么?」子夜脸上的恶意越发显得浓厚。「再说,派人跟踪你的事,怎么能跟你说呢?要是跟你说,那就没意义了。」
我的思绪有几秒钟的空白。「……这是什么意思?」我茫然地问道。
假如说,刚刚才得知我被跟踪时,我的感觉就像被引爆了一样,那我现在就宛如在至寒的隆冬,被人投入黑龙江般。
子夜看来是很高兴地笑了,但是笑声却明显地干涩而不自然。他的脸色白得像涂了粉,我分不清那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哀伤。
「上次的暗杀事件,你也有嫌疑……」子夜微微扭曲了嘴角:「…你不会以为,在自己身上插几支无关痛痒的箭,就能摆脱嫌疑了吧!……有人会无聊到那种程度?专门监视你的女人是谁?谁知道呢?搞不好你早就收了一大笔的钱──」他缓缓地朝着我走近,在我跟前停步。「告诉我,云月。我这条命,还算值钱吧?!」
看着那双黑不见底的眼瞳,我只觉得全身的肌肤都像是要寸寸裂开,血行所到之处都彷佛针扎,眼前突然变得一片黑。我完全是靠着怒意和傲气才挺得住──不过那也没让我支撑多久。我还没反应过来,右手已经挥了出去──只听得清脆的「啪!」一声响,子夜下一瞬间就朝后躺倒在地面,脸上迅速地浮起了苍白的五指印。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一只手捂住左脸,然后他缓缓地转过头来,挑衅地看着我。
我从来没有打过人巴掌,但是我发誓,我一点也不后悔。在那一刻、那一瞬间,我甚至想把他凌迟至死!
什么都好,我要他痛苦!让他至少尝尝我所感受的万分之一!!
我伸出手,用力地扣紧子夜的手腕。我可以感受到,他手臂上的筋骨,在我的手指骨不断地收缩下,发出无声的惨叫,但是子夜只是抿紧了嘴巴,死死地盯着我瞧,同时愤怒地挣扎着。我想我现在的眼神应该跟他相去不远,那代表我们双方都十分想将对方拆解入腹。
或许我可以把他的手骨捏碎、或是拧紧他细小的脖子直到他的眼睛突出眼眶……在那一刻,我想过上百种让他痛苦地死去的方法,但是我只是恶狠狠地咬上了他的锁骨、肩胛──相当靠近我当初中箭的地方──然后,我听到他极力压抑的、因痛楚而起的抽气声。
我很痛苦的发现,只是因为这样,仅只是因为这样,自己就已经没办法再狠下心伤害他。我抬起头,直直地看进他的眼里,直到透明无色的水珠,一颗接连一颗地滴落在他的脸颊上。子夜的脸上不再有怒意,相反的,他看来惊慌且无措,我很清楚地知道那是为什么──我该死的哭了,就因为这人、这个小孩子,对我说了些不中听的话。
「……凌子夜,我真希望你在地狱里被剖成十八段,最后烧成灰烬被人拿去堆肥。」
当我醒觉过来之时,我哭得狼狈──在一个小孩子的面前。
正想一溜烟地跑出去,挽救自己所剩无多的自尊,子夜却焦急地探出手,一把拉住我的腰。
「云月,你别这样!」子夜着急地用袖子帮我抹眼泪,我气极了,只是不断拍开他的手。「你别这样,我不是有心这样说的,派人跟踪你的是九叔,我只是一时气不过──」
「放手!你不是有心的,你是故意的!!你这个忘恩负义、不知好歹的…没种的、的的的的浑帐!!」我举手就想把他推开,子夜的动作却更快上几步。我只觉得颈子被人一扯,嘴上突觉一片冰冰凉凉。等到我反应过来,这才发现,子夜那个死小鬼,他居然、居然在……在…那个我。好吧!在…吻我!
这是什么意思?!我一把把他推开,伸手摀住嘴巴,泪水还是不住地往外迸。
「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在干什么?!」我大吼。
「云月……」子夜一脸期盼地看着我,然后他轻声地说。
「我喜欢你。」
我几乎想揉揉耳朵。「什…什么?!」
「我…喜欢你。」
我吓得连哭得忘记了,只是用力地瞪着子夜,就好象我从来没有认真地看过他。直到子夜试探地朝我伸出手,于是我忍不住开口惊叫。
「哇啊啊啊~~!做什么?!你…你做什么?!!」我往后挪开身子。
「云月…你不喜欢我吗?」子夜瑟缩起来,看起来实在很可怜。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不…不是不喜欢……不过也不是那种喜欢…不是吗?!
子夜又想靠过来,所以我一个劲的后退,直到我整个背都撞上了墙壁。「你…你别再过来了!!」
子夜怔住了一下──只有一下,接着,他露出一种反抗的表情。
「为什么不呢?」他轻轻地说着,手朝我缓缓地挪来,我紧张得几乎心跳停止。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大叫。
「……什么?」子夜一脸茫然,停止一切动作。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问你,你会想对你父皇出手吗?你会想亲你父皇吗?」眼见子夜茫然地摇摇头,我极其僵硬地露出个笑容:「那就对了!既然你不会对你父皇做这种事,那你就不该对我做这种事!!」我逮到空档,扶着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尽力跟子夜保持能有多远就多远的距离,缓缓地绕行,最后从最近的快捷方式,破窗而出。
不是我太狠心或怎么的,问题是,那当下实在不是很好的告白时机。我不断甩着头,希望把对子夜临去一瞥中,他脸上那种失落到极点的神情甩掉。
我一路发狂般地跑出皇宫,途中还不小心撞倒了一个卖艺的小姑娘,
「对…对不起!」我狼狈地爬起来,差一点又要哭出来。
「没关系……先生,您没事吧?」那个头上簪了朵七生莲的卖艺小姑娘盯着我,满脸担忧。我正奇怪,有事的应该是她啊!她才是被撞倒的那一个,却见她掏出手巾。「这…这给您擦擦脸。」
我伸手往脸上一抹,这才惊觉其上布满着泪痕。「没事,我没事!」我急匆匆地拍掉她朝我伸出来的手,然后看到她脸上露出一种不解、失望、受到伤害的神情。
别这样看着我!为什么你们都要这样看着我?!我遮住脸,以最快的速度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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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我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啜泣着。在这么吵闹的环境,周遭的人又只顾着玩乐的情况下,光线的来源又只有摇晃个不停的烛火时,你很难发现从你身边经过的人有何异状,偶有注意到的人,也仅是投以疑惑的眼神,一瞥而过,大概在心里想着:『又是哪里来的醉鬼吧!』,这也是我如此肆无忌惮的原因。我看除非我张口像狼一样嚎叫──或许还要附带像个狼一样乱咬人,不然不会有人多看我一眼的。
凌子夜那个浑蛋!我真希望他被哪里来的大石头压烂。
狼心狗肺的笨蛋、不学无术的白痴,我那天晚上是发什么神经,为什么要救他?!放他留在原地被人戳成包子馅就好了啊!!
浑帐!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无可避免地想起他最后说的那几句话。
狗娘养的!!
我……我从来没想得那么深过……
想到这里,不禁有点发慌。
我不是没注意到,子夜会嫉妒,但我还以为,那是针对玩伴被夺走的嫉妒……而不是……我的意思是,像他这种年纪的小孩,应该是成天想着如何把一窝兔子吓得四处乱窜、或是把蟑螂丢到别人的碗里……而不是向人告白!!
……应该是吧…以我的标准而言。
在城内逛了数圈,在城内唯一的湖边打了无数次失败的水瓢,我的心情逐渐平复下来。但在我擦干泪痕时,突然有人急匆匆地经过,恶狠狠地撞了我一把,猝不及防,我被挤得跌坐在泥地上。
「混帐东西,是没生眼睛吗?!居然敢撞我……要不是老子我有要事要办,今天就让你知道好歹。」那人拍拍衣袖,踢了我一脚(你惨了!),一脸厌恶地垂下嘴巴,露出满口参差不齐的大黄牙。最后领着六七个体格壮硕的武人,转身离开。
我低垂着头,坐在地上,直到那人急急忙忙地延着大路继续前进。周围有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我扶起来,一边问我有没有事。
我有没有事?!好吧!首先,我在某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被人当箭靶射,接着有人以为我是自己无聊拿自己当箭靶,那人马上翻供说其实是因为他喜欢我,然后刚刚又被人撞个狗吃屎!!照这样看来,我怎么会有事?!我一点都没事!我好得很!!我心情好得想杀人!!!
刚刚虽然只是匆匆一瞥(顺带被踢了一脚),但是那张丑到不能再丑的脸,瞬间就勾起了我的回忆。
啊哈!人生何处不相逢──仇人;有缘千里来相聚──孽缘。
杨威管事,我们又见面了。
* * *
「小心一点,这些东西可千万不能有半点闪失──你这个白痴,不要把蜡烛拿得这么近,是想害死我们吗?!!……小心火烛!!小心火烛!!主人是怎么交待的,怎么你们这群驴脑袋都没一个人听得懂?!!」杨威管事愤怒的吼声在地下室轰然一响,久久不散地回荡着。
被指责的武人露出一个不悦的神情,但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阴骛地瞥了杨威管事一眼,随后就退下去了。看来被这样一个人指使,对他们而言也不是个好差使。
「今天晚上务必要小心,这些宝贝随时用得上的,可千万别像上次那样,被哪里来的强盗全弄湿了!!」咆哮的杨威管事别有一番风情,在他方圆三尺内立刻下起了口水雨,就连那些刚毅不屈的武人也却之不恭地连连后退。「该死的强盗,害我领了主人一顿骂,要是被我抓到的话……」接下来的话语就属于杨威管事的私人领域了,他开始喃喃自语,眼中闪着愤恨夹杂着疯狂的光芒。
杨威管事,数月之前我不小心闯进这个宅子,原本是打算躺在屋顶纳凉,不过这位表里相当一致的人,不分青红皂白就要人朝我放箭,其为人之卑鄙无耻由此可见一般。因为他『极富特色』的长相,我几乎是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认出他来了,当然,时隔数月,他的态度还是一样恶劣,也是帮助我认出他的特征。
搞不懂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惹人厌的人!
真不知道他的主人到底是谁?或许他很喜欢自虐?要是我的话,早就找个理由把这种人流放边疆了。
那几个人神情阴霾地将一箱又一箱的木盒子从地下室搬到外头的院子时,我一直静立在一旁观看。
要不是心底早有成见,我会以为这些人不过是在搬菜──还记得前一阵子我大街小巷地去找七王爷时,就看到路边有许多废弃的木箱。我因为走得太累,曾坐在上面休息过,因此对这种木箱的材质和大小,特别印象深刻。
那时我以为,这种空木箱不过是被卖菜的人,随意丢弃在路边。这阵子在城里走动时,也看习惯了,因此丝毫不觉得不妥,不过现下看来,好象有点奇怪。难道是杨威管事看到废弃不用的木箱,觉得可惜,所以才要人把它们搬回来吗?不!我完全不这么想。
「好了!接下来……先去打扮得普通一点,再过来这边,把这些木箱按计划散放在城内各处。快一点!!」杨威管事伸手挥退了其它人,就一个人在木箱周围焦急地跺步着──这绝对是个不智到极点的举动。
我无声无息地滑出我的藏身之处,「嗨!」笑着跟杨威管事打了声招呼,假意打量一下四周。「你们把屋顶装好啦?这样也不错,旧得不去新的不来嘛!」我刻意忽略是谁逼得他不得不重装屋顶的瓦片。
杨威看着我,细了眼。上一秒他还在质疑眼前这人到底是谁,下一秒他就惊恐地睁大眼睛。
「你是──」他的眼珠子在眼眶中惊恐地滚动着。
「我就是。」
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杨威管事想说什么,不过我的策略是这样的──在目击者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声前,应有效地制止其行为。于是杨威管事的喉头被我劈了一记手刀,然后下颚和我的拳头做了一次亲密的近身接触,鼻血在空中画出一条红色的线,最后,他整个人像某种巨大的沙包一样,砰地一声,毫不优雅地坠落在三尺外的地面上。
这人或许不聪明,不过求生欲望还算挺强的,才一落地就发出呃呃呃的气闷声,一边忙不跌地往后退。
我居高临下,意气风发地哼了几声。
啊!好久了!好久没有尝到这种滋味了!而且对象是坏蛋,一点都不用有负罪感……决定了,我以后就专欺负坏蛋!
「这是给你的教训。下次记得,不要再恃强凌弱……」我吐了吐舌头,自己好象没什么资格说这种话。「……就算想要欺负人,也先练练自己的眼光,不要老是笨到挑比自己强的人下手!!懂吗?猪头?!」
我拍了拍手,走到木箱旁边,毫不犹疑地撬开其中之一。一股熟悉又陌生的味道从里面窜出,伸手一探,却抓出了一管红色的纸管。
我上下打量着手中的东西。
这看起来……好象某种大型的鞭炮……我嗅上几口……连味道也很像…该不会是烟花吧!最后朝杨威瞥上一眼──只见到他还在呃呃呃地往后退。
「唉!杨威管事,我记得你说你主人交待过,小心火烛是吧!难怪他要这么交待,这些东西烧起来可不得了啊!!你退得这么后面,要怎么保护这些东西呢?」我把烟花管放回木箱,地上数以百计的木箱,整整齐齐地堆栈起来,就算是我,一时也搬不完吧!
四下打量,我很满意地在成堆的木箱后面,看到一个又阔又深的大池塘。于是我卷起袖子,将内力从丹田运至手臂,伸手舒展了一下。
「不如我代劳吧?」
话毕,我蹲下身,朝着最底下的箱子,使劲拍出。就见箱子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转瞬间就滑过大片院子,在杨威管事徒劳无功的呃呃声、和我满怀恶意的笑声中,直直地落入深深的湖水之中。
以杨威管事欲哭无泪的哀嚎声为背景,我轻盈地跃出院落。心情大好,不由得发此感叹……
「啊啊!我真是个坏人。」我笑着往暗香阁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