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亲王终于停了下来,看向我的眼瞳中,竟带着一丝黯淡,一丝哀伤。那个时候的我,以为那只是对我的怜悯。但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为我们整个齐家皇朝血液中的疯狂,为那既定悲剧的哀叹,是为我,也是为了他。
"为景王平反,不是你想做就能做的事情。"送走羽亲王时,他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景王的确是动了兵,闯了宫,否定他的罪名,就等于把父皇做过的事情公诸于世。你已经是夕国的王,是坚持你的任性动摇朝廷脆弱的根基,还是缄默不语来维持表面的风平浪静,你,也应该想一想。"
一番话说得我心中矛盾千头。帝王,也不见得总随心所欲,哪怕知道了大皇兄的情意,哪怕明知他是受人陷害,自己却无能为力。江山,社稷,像一个萦绕的诅咒,在在提醒着我肩上的责任沉重如山。
羽亲王才走了不久,一个侍卫又跑进殿来,匆匆忙忙地,像是出了什么事。
"皇上,小的正要带方才那位萧公子出宫,但他无论如何不肯离开,现在竟在殿前跪下来了。"
"哦?有这种事?"我不禁挑起眉来,"快带朕前去看看。"
甫出殿门没有几步,果然见到台阶上一个灰色的身影,远远看去,只让人觉得格外的单薄无助。
我走到那跪着的人面前,缓缓开口。
"你要说的朕已经听了。景王一事牵涉众多,不宜查究下去。平反一事朕已无能为力。但朕可以借新君登基之际,为景王正名,恢复他皇族身份。这已是我能为他做的极限了。你也不要再等在这里了,快些回去吧。"
那如月的人儿微微一颤,竟又俯倒在地上:"景王死后,羽王虽依约把我送回尚书府,家人也对我礼遇许多,但父亲等人仍对我诸多顾忌,怕我有朝一日要把景王的事情说出来,百般阻我面圣。今日萧云侥幸得出,见了龙颜,揭了真相,再回去,父亲和亲王想必不能再容我。景王临刑前曾说过要与皇上在一起,却无奈如今黄泉相隔。萧云斗胆,恳请皇上留我在身边,保我一命,也好让我代景王,了了他生前未完的心愿。"
说罢,萧云抬起头来,注视我的眼睛里带着与他纤细的身子不符的坚定和强硬。
我叹了一口气,随手招来一个管事的公公。
"将他带下去,给一个士人的身份。从今以后,就让他做朕的随身内侍吧。"
迷情
白云苍驹,弹指三年。
短短三年间,腾国国力日益鼎盛,腾王接连对外出兵,已经吞并了周遭的启国,羚国,风头一时无两。夕国作为腾国毗邻,腾国若要继续开疆拓土,夕国便是其亟待除去的下一道阻碍。近日来探子连番回报腾国似有兵马异动,照这样看,两国开战的一日,恐怕已不远矣。
其实心里明白得很,腾王已算是卖给我三份情面。无论按地形还是国情等各方考量,尽早拿下夕国,无疑能为腾国带来最大的利益。
而腾王为了我,已经宽限了三年。
明知腾国接下来的意图,自己心中却也是一片无奈。
自从我踏上这个国家的权力顶端以来,就开始悲哀地发现,父亲留下来的这个夕国,早已摇摇欲坠。官员腐败,众人离心,贪污成风,贿赂公行,前朝累积下来的各种弊病无时无刻都在腐蚀着这个庞大的国家。即使有心回天,我也无法触及它的那腐烂的根本,所有努力也不过是在百年的根基下苟延残喘而已。如同一个被虫蛀空了的的台子,涂上光彩耀目的油漆,雕上精美华丽的装饰。无论表面再怎么努力维持安定平稳,这个国家的骨子里已经腐坏,尽力延缓它的崩溃,都已是极致,还如何对抗蒸蒸日上的腾国,抵抗腾国蠢蠢欲动的百万铁骑?
心下茫然,手不觉摸上腰间,摸向那个一直不舍离身的香囊,暗暗念着一个名字。
燕穆,燕穆。。。
这个国家究竟会走向何方,你和我,究竟会走向何方?
三年约定已到,一如羽亲王所愿,夕国终于迎来了它年轻的皇后。
高大的宫墙之内,每一个角落仿佛都散播着喜庆的气息。
铺天盖地的红,似血。
她缓缓向我靠近,脸上的胭脂无比娇艳,身上的礼服闪着刺眼的光,但递到我手中的手,却是一片冰冷。
一个皇后,应是何等的尊贵无比?
但我身边的那个女子,却仍是那么怯怯,一如三年前见到那样。
完全没有那股傲气和世故,只是诺诺的,在那巨大的红色迷宫中迷茫。
牵过她的手,慢慢走上层层无尽的台阶。
最高的那级上,站着满面笑容的羽亲王。
不知道为什么,那笑容中似乎还掺杂了一丝悲凉,就像当年大皇兄在城门送我时的神情一样,教人捉摸不透。
我还记得试礼服那天,看着宫女为最后为我束上镶金嵌玉的腰带,羽亲王脸上也是挂着这样的笑。
"很快,一切就完美了。只要再有一个太子,一个太子。"
他喃喃,声音低低的,不知道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
白天降下帷幕,冗长繁琐的仪式终于都过去。
晚上,凤仪殿上下宫灯燃点,多年之后,又迎来了一位女主人。
宫女们笑容款款地退了下去,诺大的凤仪殿,只剩下两个人坐在大红的世界里。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只有鲜红的礼服在灯光照映下,才为她的脸际添了一丝血色。
仿佛昨天她明明还是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孩子,今天居然就成了我的妻,感觉有点不真实。
伸出手去,柔柔滑过她的脸颊,她微微咬着下唇,似是努力控制内心的恐惧。
其实她很美,三年的时光,让她从一个单薄的孩子,蜕化成一个婀娜的少女。
手指下的触感,光滑娇嫩,却泛着些微冰冷。
缓缓将她摁倒,将唇叠在她的唇上,她的唇,也一样透着凉意。
她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轻颤。
不知道有没有人告诉过她,她的眉毛,和鼻子,都和羽亲王有些相象。
血缘,其实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
我也会有一个孩子吗?
一个长的我的眼睛,我的嘴巴,又或者我的鼻子的小小生命。
我慢慢解开她的衣带,大概是感觉到夜晚的寒意,身下的人身体似乎绷了起来,僵硬的,认命似地任我摆弄。
我的思想却游移了起来。
燕穆也有一个孩子。
他第一次临幸那位严贵妃的时候,是否也像这样,
那位外表风清云淡的女子,是否也曾在他身下小鹿般颤动,接受他的爱抚?
心底突然狠狠地一抽。
告诉自己不能在意,却又不能不在意。
为什么会忍不住想起他?
就像心底一个鲜活的烙印,想要忽略,却总是又不小心碰触到。
她的眼睛,依然紧闭。
我的心却不听使唤,无从继续下去。
悠悠合起她被我拉开的鲜红外袍,踏下床去。
发展出乎意料,她睁大双眼无辜地看向我,眼中有困惑,也有恐惧。
我只是向她扯开一个苦笑,整顿衣冠,离开了凤仪殿。
这高大的宫墙,这无奈的夙命,这注定的不幸。
漫无目的地走着,眼前,居然是彤月殿。
自从登基之后,我住进晖龙殿,这里便开始荒废起来。
但今夜,却隐约看见朦胧的光亮在楼头摇摆。
是谁在那里?
推开虚掩的门,一股不知名的香气缭绕,若有若无,扣人心弦。
一步一步走向灯光的所在,
昏暗的,只见一人,一桌,一坛酒,一炉香。
灯下人浅笑相问,
"皇上今夜怎么会在这里?"
是萧云。
苦笑摇头以应,在他的对面坐下。
"你呢?又为何深夜独酌?"
他眼神流露出淡淡的哀伤。
"借酒消愁,如此而已。"
不知为什么,突然也觉得一阵口干舌燎。
他漂亮的丹唇轻启,
"这酒是真正的好酒,皇上想必也会喜欢的,何不也痛快求一醉?"
他说着,递过一只盛满酒的杯来,我一饮而尽,那味道,却是说不出的熟悉。
"这酒。。。"
我努力地想起酒的名字来,却不直为何有些昏昏沉沉的,怎么都想不真细。
"皇上可是喜欢?不妨多喝一点罢。"
又是敬上一杯。
没由来地迷恋着酒中那熟悉的味道,接二连三地被灌了几杯,也不想拒绝。
"这是微臣托人千里从腾国首都西京带来的,西京第一名酿。。。"
萧云还在不停地斟酒,那眼角,那轻笑,美丽的容貌里竟染了一股诱惑的味道。
西京第一名酿。。。
心底涌起一股想哭的冲动,突然很念那个人,想见他。
努力维持的那一丝冷静,轰然崩溃。
恍惚间,好象看到他的脸,在月光下向我微笑。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重重地抱住他,用力,像要将他揉进身体里。
撬开他的唇,狠狠地吮吸着他的灼热。
体内冉冉升起一阵躁动,却找不到发泄的源头。
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对他这般渴望。
每日里维持着清心寡欲的样子,到夜晚,却无法抑制心底翻涌的寂寞。
无助地想要填补心里漏开的的个洞。
我已经疯了,疯了。
忘记一切,索求眼前的缠绵。
梦,总是容易破碎。
清晨的光照进来,所有幻影,无所潜形。
胸前靠着一个恬睡的人,长发落在我的身上,如水。
裸露在外的似雪肌肤上,片片红痕刺目。
我只觉得头隐隐的疼,不愿细想昨夜的点点滴滴。
撩过他披散的头发,想要推开他紧贴的身子,他却顿了一下,双手环过我的腰来。
原来他是醒着的。
不止是现在,昨晚也是。
他不会不知道西陵春里有媚药,而昨晚燃的香,也是迷情香。
他安静地枕在我身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很久,我扳起他的脸,说了一句,
"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他的手扣的更紧,几乎要箍进我的肉里去,"我们就这样,不是很好吗?"
昨夜动情处,他口口声声叫的是"我的王,我的王"
他从我身上寻找的什么,我从他那里得到的什么,我们其实都很清楚。
忽略眼前见到的真实,去追寻一个泡影,真的好吗?
这样下去,真的好吗?
他却仍然执迷不肯醒来,紧紧抓着我,苦苦低诉,
"你就是我的王,就这样下去,不好吗?"
待到日上三竿,他才缓缓起身,一件一件,拾起昨夜散落的衣裳。
从来没有想到,我和他会走到这一步。
萧云三年以来,不但是一个细心的内侍,也是一个知心的好友。
每日里为我分忧解难,照顾日常细节,还不惜为我习庖厨,时常亲自准备各式点心补品,事事逢迎我的口味。
记得最深刻的,便是每次见我吃光他亲手做的东西时,他脸上那缕满意的笑。
那是在替大皇兄做没能做完的事情呢,还是在替他自己做没能为大皇兄做的事情?
他却最终将两样混淆在了一起。
如同三年来的每日一样,他为我披上衣袍,系上带子。
但有些东西,却不一样了。
他开始对我妩媚地笑,会没由来地靠在我身上,会在我的鬓角腮边印下亲吻。
有时我想推开他,却对上他惶恐哀伤的眼神。
他只是有一个和我一样寂寞的灵魂,想要沉浸在自己编织的梦里。
一遍又一遍,他轻念,
"我的王。"
对峙
恐怕宫里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皇后新婚之夜被弃凤仪殿,反是皇后的兄长妖媚惑主,一夜登天。
流言绵绵碎碎,禁而不止。我不怕流言,却下意识地躲避萧莹。
她是如此纯净无知,如何想得到抢走自己丈夫的,不是千娇百媚的倾城美女,却是自己真诚以对的兄长。
在她的面前,无名的罪恶感泛上心来。我们不过是一群肮脏的人,无力抽离这灰黑的世界。
还有一个不愿见的人,是二皇兄。
不愿面对他的责问,毕竟我还是,违背了约定。
但他怎么会放过那个破坏了他全盘安排的男人。
就在后宫为萧云的得宠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朝堂上居然也对此干涉了起来。
早朝时,吏部尚书萧然居然头一个站了出来请罪,忏悔自己教子无方,声称萧云勾结景王在先,如今又迷惑君王扰乱伦常,恳请处治萧云,清理门户。
紧跟着,又是几位元老大臣大论长篇,无一不是指控萧云之事罔顾伦常有失皇家体面,轻则将萧云谴出宫去,重则要求处死萧云,以显正气。
无论哪种处罚,只要出了宫去,离了我的视线,那些人如何肯放过萧云?
往百官排首看去,羽亲王正瞄向我,漂亮的凤眼眯起一道精光,嘴角似笑非笑。
有些人杀人,连手都不用动一下。
我或许不爱萧云,但我却不能失去他,这巨大的皇宫,冰冷迷茫,他是唯一一个能带给我安慰的人。如果我连他都保护不了,那还有什么是我能做的?这沉重的皇袍,这高高在上的皇座,除了寂寞,究竟还能给予我什么?
我狠狠握进冰冷的扶手,透着寒意的声音打断了臣子们的发言。
"萧云之事,不准再提。今日早朝到此为止,退朝!"
"皇上!"朝下马上穿出几位老臣的惊呼声。
我站起身来,不顾他们的恳求叫唤,大步离开了朝堂。
回到宫中,依然止不住的心烦意乱,沉沉的无力感笼罩全身。
无法保护自己珍重的人,无法挽回这个衰落的国家,无法挣脱身上的枷锁,那记载着皇家威严的血统烙印。
越是提醒自己肩上负担的重责,便越不能控制地想起在藤国时那美好自在的日子。
穆,穆,为何从前只能怀念?
"王"一声轻唤拉回我的思绪。
萧云担心地看着我,那精致的脸上,隐隐藏着一股忧愁。
"早朝的事情,你都听说了?"
"嗯。"他避开我的眼睛,低低应了一声。
不忍看他强作平静的神情,我伸手将他拉进怀里,让他轻轻地靠上我的胸口。
"萧云,我不会让你有事的。"z
我不觉出声,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要说给自己听。
他不语,只是抓住我的衣服,把头埋得更深了一些。
就这样默默汲取着彼此的体温,不知为何,竟让人格外的安心。
外头突然不适时地传来一声通报,打破了这短暂的静谧。
"皇上,皇后娘娘正在殿外求见。"y
两人顿时恍若梦醒,萧云匆忙从我身上离开,退立一旁。
皇后进来时,见到的虽是分开的两人,但室内弥漫着的暧昧气息却浓重得叫人无法忽视。
她微微一征,马上垂下眼去,躲避这莫名的尴尬。
几日不见,她越显消瘦。b
镏金飞凤,碧玉宫簪之下的依然是一张少女纯真的脸,还没有皇后该有的威严高傲,却平白多添了一分哀伤。
萧云也颇不自在,毕竟从前在萧府,萧莹是唯一一个真心对待他的人,就连三年前御前进言,也是萧莹冒险帮的忙。
而如今,抢了她丈夫,绝了她幸福的,却又是这个兄长。
三个人都沉默了下来。g
好不容易,萧莹压住声音,伪作平静地开了口。
"臣妾,有事想跟皇上单独商议。"
萧云看了我一眼,得了我肯首,便马上飞也似地逃了开去,且一并挥退了守在殿内的一众宫人。
宫人缓缓闭上晖龙殿的门,传出沉沉的一声响。
萧莹像是突然从梦里惊醒一般,身子微微震了一下。
空旷的宫殿,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皇后不是有话要对朕说的么?"
我看向她,悠悠问道。
她仍然没有抬头,一只手抓紧了胸口的衣襟,仿佛暗暗下了什么极大的决心。
慢慢地,她一步一步地朝我走了过来,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她愈近,我不禁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