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殇
庆元四年春,腾王亲率军队长驱直入夕国境内,一路旌旗飘飘。夕国亲王齐羽亲身请兵迎敌,只可惜有心杀敌,无力回天,最终战死沙场之上。夕军痛失主帅,更是兵败如山倒。不多日,腾王兵马已杀到夕国都城之下。昔日繁华美丽的京城,眼见就要化做修罗战场。
朝堂上的大臣们分成了两派。一派主战,头可断血可流,无论如何不能丢了一国的尊严。一派主降,两国胜负已是既成事实,与其陷京城百姓于苦海之中,不如归应形势,开门投降。
明日午时就是递交降书的最后期限。
进退两难。
降,对不起九泉之下为国捐躯的羽亲王。
但不降,更对不起京城内无辜的黎民百姓。
曾经显赫鼎盛的齐氏皇朝,如今却国破人亡,只剩了我一人在这泥沼中挣扎。
每一次宫门前的生离,最终都会演变成死别。
我已经不想再看到人死了。
如果用所谓的皇族尊严,能够换取几条宝贵的生命的话,那就当是我这个无能的王,为黎民百姓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吧。
停下笔来,摊开墨迹未干的降书。
明日一早,便让人送出城去罢。
"王。我已经打点那些不愿留下的宫人们离开了。"门响了一下,进来的是萧云。
宫里的人日益减少。这几日,我已谴开了晖龙殿的一众宫人,平时只剩下萧云一个人随侍身旁。诺大的晖龙殿越发冷清起来,空旷得让人害怕。
"王,我的王。"萧云靠近我,温柔地搂过我的肩,"无论如何,我都会陪着你,没有什么能分开我们,哪怕是死。"
"不要说什么死啊死的傻话。"我拍拍他那纤细的手臂,"我不会再让任何人白白送死了。"
闻言,萧云楞了一下,心细如他,马上便注意到了摊在桌上的降书。
搂着我的身体逐渐僵硬起来。
"你。。。要降?"
萧云的声音有些扭曲,像是暗暗压抑着什么。
"明天午时就是最后期限了,只要上了降书,腾王应该不会为难你们。。。"
说着说着,我突然停了下来,只因萧云圈在我肩上的手越来越用力,竟像要把我骨头捏碎似的。
"你骗人!"萧云猛地弹起,三两下抓起桌上的降书便撕了个粉碎。
"你这是做什么!"我大惊,却来不及阻止他的动作。
他一挥手,一纸降书化做雪片飞舞。
"你为什么要写降书?"萧云幽幽地瞪过来,声音满是哀怨,"你还没有忘记那个腾王。你每天都带着他送你的香囊。即使他杀你兄长,灭你家国,你都还不死心,还是想和他在一起。对不对?你是为了他写的降书,对不对?"
他的话,字字戳进我的心里。说我已经忘了腾王,的确不可能。腾国那段美好的时光,两人叛乱中的会心一笑,腾王离别时的浓浓深情,一切一切,大概都会在我的记忆里一直保留至死。只是,他有他的野心,我有我的尊严,我们两个之间,谁也不肯退后一步,前方注定只剩死路一条。
看见我噤声不答,萧云已当作是默认。
他的眼神忽然盈满了恐惧,像一个手足无措的小孩子。
我叹了一声,伸手搂过他来,他的身体还在无助地颤动,嘴巴也喃喃不停,声音低低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我低下头去,想要听清他的话。头上却突然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打了一下。眼前顿时一黑,只记得了最后听见的那句低语。
"王。。。你是我的王,我的王。。。我不要再把你让给任何人。。。"
头好重,身体也动弹不得,四周弥漫着一股滚滚的热浪。
等我再张开眼睛时,却发现自己被绑在一张大床上。
周围的景致熟悉无比,竟是在彤月殿中,只是窗外一阵阵火光映红了夜色,灼人的热一波一波逼近。
"王,王。。。你看这美丽的红莲烈火。。。我们就快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一只冰冷的手抚上我的脸,轻轻摩挲。
"萧云,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放开我!"
"放了你?哼,"萧云冷笑一声,"放了你,你就去递降书,迎腾王,从此双宿双飞么?我告诉你,来不及了。你昏迷了一天,最后期限的午时已经过了,现在是亥时,腾王的大军,早就打到宫门来了。"
"怎么可能。。。"我摇头,痛心地闭上眼睛,不愿再听他的话。
我终究还是没能阻止这场生灵涂炭,上天竟连这最后的一个机会都不给我。
"你又想着他了?不许你再想着腾王!不许你再想着他!你已经背叛了景王一次,你还想再背叛一次吗?"
萧云尖叫,发了狂似地摇晃着我的身体。
下一刻,他突然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恢复了平日的温柔平静,软软地伏在我的身上。
"不,你早就背叛不了他了。。。"
那平素温柔的语调,此刻却教我心惊胆战。
"景王是我见过的,最出色的人,文武双全,高贵温柔。"萧云自顾自地沉浸在了回忆之中,"可是这样出众的景王,最后却只落得一个一无所有的凄凉下场。他死后,连个替他收尸的人都没有。还是我,亲手将他火化的。但哪怕只有我陪伴他到最后,只有我义无返顾地为了他,他的心里还是没有我。就连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都是关于你。他恳求我将他的骨灰带给你,高傲如他,还从未如此低声下气地求过一个人。他说即使不能在活着的时候再见到你,也要在死后永远跟你在一起。"
"但他什么也没有留给我,为他做了那么多事情的我,究竟算什么。"他动情地攥住了我的衣襟,越攥越紧,"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萧云像蛇一样蠕动,慢慢地,将头贴在了我的胸膛上。
"终于,让我想到了两全其美的方法。"闭上眼睛,他着了迷似地感受着我的心跳,"你知道吗?我又让景王用另一种方式活了下来。景王没有死。在这里,就在你的身体里,和你的血肉融为一体,你就是他,他就是你。。。"
我只觉得身上的寒毛一根一根竖了起来,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呵呵,想知道我是怎么做的吗?"他轻轻地笑出声来,那笑声竟让人感到说不清的恐惧,"三年了,我服侍了你三年,每日为你出入庖厨。我记得我做的每一样,你都不会剩下呢。我精心为你准备的东西,好吃么?景王的味道,你喜欢么?告诉你哦,每一次,我都会偷偷将骨灰洒一小撮进去。一天一天,一点一点,这样他就可以永远和你在一起,你就永远都是我的景王了。。。"
我胸口不禁泛起一阵恶心,恨不得能将这辈子所吃下的东西全部呕出来。
"我的王,我的王。。。"萧云完全忽略我的异状,"你再也不能背叛我们了,我们三个会永远在一起。。。"
外面的火势越来越大,已经烧进了殿内来了,浓浓的烟夹着滚烫的热,教人几乎无法呼吸。
"很难受么?不要怕,很快就会过去的了。"萧云看向我的眼中,带着化不开的痴迷。
他轻轻地吻着我的脸,一边从身上掏出一个小巧的瓷瓶来。
"这是迷梦散,服进去后你就会马上沉入梦里,忘记所有痛苦。等明天天亮了的时候,你我就可以和这彤月殿,和这个皇朝,一同化为灰烬了。"
我拼了命地摇头,却挣不过他,他一把拧住我的下巴,作势就要将药生生灌进来。
我以为一切都要结束了,但萧云的动作,却突然停了下来。
鲜红的血,忽然一股又一股地从他头上淌下,染红了那张绝美的脸,一片狰狞。
他终于僵硬地倒了下去,眼睛不可思议地瞪得生大。
他的背后,站着一个娇小的身影。
萧莹颤抖的手里握着一个碎掉的花瓶的颈,惊恐得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办?怎么办。。。"她扭着头,害怕看向萧云那血流不止的身体,"我杀了人了,我杀了云哥哥了。。。"
"莹儿,莹儿,不要怕,过来我这里。帮我解开绳子好吗?"
抑下心头混乱的思绪,我放轻声音,悠悠地唤着她。
她怯怯挪近,替我松开了绑。
"莹儿,莹儿。。。"我搂着她,"不要怕,莹儿救了我啊。。。"
萧莹的表情一片空白,
"哥哥死了吗?被我杀死了吗。。。"
"莹儿,这不是你的错,你哥哥已经疯了。"
她仿佛没有听进我的话,仍然喃喃不休,"哥哥好可怕,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哥哥。。。血。。。我的手上全都是哥哥的血。。。我杀了人了,我杀了人了。。。"
满屋的浓烟大概会迷乱人的神智,我不知道,我可能是中了邪了,因为下一刻,我吻上了那张微启的嘴,只想让眼前这惊恐的人儿平静下来。
屋子里只剩下了轰轰的烈火蔓延的声音。
"我们走吧。"我突然说,"再不走就出不去了。"
萧莹柔弱地蜷在我的怀里,讷讷地问,
"腾王的军队打进来了,我们还能去哪?"
"离开皇宫,离开京城,去一个谁都不知道的地方。"
忘了这孽缘,忘了这纷争,去一个谁都不知道的地方,开始新生。。。
访客
天色已暮,橘红的夕辉洒在这个平和安详的村子里。几个下了晚课的小男孩围在一起,玩起了打仗游戏。
一个块头最大的男孩做出骑马的姿势,一边嬉闹,一边口中念念有辞。
"驾,驾。我是腾王,腾王来了,你们还不快点认输!"
"不行,不行。"另外几个孩子纷纷不依了起来,"小虎,昨天你已经扮过了腾王,今天也该轮到我们扮了。"
小虎也撅起嘴来,坚持不让,"我最厉害,就该让我扮腾王。"
争吵不下之时,有人眼尖地逮住了从私塾里踱出的一缕纤瘦身影,大声叫道,"先生出来了,先生出来了,我们让先生来评个理好了。"
"先生,先生!"那群小孩子冲了上去,将先生围在中间。
"你们这帮小灵精,又要做什么了?"z
先生淡淡地笑,眼睛眯起来像柳树叶一样,分外好看。
"先生,先生,我们在玩打仗游戏,但小虎老是要占着腾王这个位置不让给别人。。。"
一个小孩拉着先生的袖口抱怨起来。y
先生楞了一下,又和善地看向小虎,"小虎,你这么想要当腾王吗?"
"那当然。"小虎一脸得意的样子,"腾王带兵六年攻下七个国家,就连剩下来的几个国家,也都全部俯首称臣,年年上供,他可厉害啦"
"就是就是,"一个孩子跟着附和起来,"听说腾王身高九尺,力大无穷,单手就能把一棵树拔起来呢。"
"你说错了,人家是皇帝,皇帝应该是戴着高高的帽子,长着长长的胡子的老头才对。"
"腾王才不是老头呢,而且他出去打仗的时候,不是都应该穿着盔甲的吗,怎么会戴那么高的帽子呢。"
孩子们又七嘴八舌地吵了起来,各执一辞。b
"先生,先生,你来说说,腾王究竟是长的什么样子的?"
一个孩子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忙转向先生求助。
"你好笨哦。腾王在京城那么远的地方,先生怎么会见过呢?"
另一个孩子朝他皱了个脸。g
"啊?连先生也不知道吗?"问话的小孩显然有些失望。
又一个孩子应道
"先生又不是神仙,也会有不知道的事情吧。"
先生微笑不答,只看着这群喧闹的孩子们说,
"天色不早了,快些回去吧。"
孩子们欢快的身影越行越远。
我攥紧怀中的书册,叹了口气。
腾王这个名字,已经好久没有提起了。
夕国被破以后,我和莹儿定居在这个偏僻的小村落里,也已经三年了。
三年里,两人相敬如宾,还有了一个儿子。
孩子的名字,叫齐夕。
他不单是我的孩子,他也是大皇兄,二皇兄的孩子,
是我们那个曾经的家族的孩子。
不过我和莹儿,都默契地不去提起那些湮没在过去的人事。
只剩下午夜梦徊之时,一丝莫名空虚萦绕心中,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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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不远处的灰白土屋,便是我家。
走近院子的篱笆栅栏时,我稍微放重了脚步,推开栅门时,也有意地发出"吱呀"的一声来。
果然门才刚开,就听得屋里有人噔噔噔的一串一小跑,一道嫩黄的身影"唰"地屋里冲了出来,猛扑进我的怀里。
"爹,爹!"甜甜的声音扑面而来,还连带重重地香了几个,蹭得我满脸口水。
我笑呵呵地抱起小夕,捏捏他的脸,问,
"今天爹不在的时候,小夕有没有乖乖的啊?"
"有。"小夕亲昵地抱住我的脖子,"爹爹,爹爹,我告诉你哦,今天来客人了。"
"客人?是隔壁的何大妈呢?还是村头的老李?"
"才不是呢,是个好漂亮好漂亮的客人哦。"
我不解地望进屋里,正好莹儿也从里面出来,她接过了我手里的小夕,低声说,
"我和小夕出去一下,你快进去吧。"
会让莹儿这样的,究竟是什么客人?
心里升起一股战栗,却不知是期待还是害怕。
难道是他?
慢慢走向门口,每一步,都在前进和逃避之间挣扎不已。
但屋里的客人,却不是腾王。
"齐大人,好久不见了。"
入眼一袭素雅的青衣,
那美丽淡薄的亲切笑容,总是教人印象深刻。
是严贵妃。
"怎么会是你?"
一时不察,我的惊讶已脱口而出。
"腾王其实也来了,我不过比他早到一步,"
连忙掩去心中的震惊,寒暄道,
"你刚刚,已经见过内子了吧。"
"对啊,我跟齐夫人一见如故,聊了好久,宫里可没有她这样善解人意的好妹妹呢?"她话带恭维,实际却另有所指,"令公子也是伶俐可爱,招人艳羡。我那靖儿,整天抱怨找不到玩伴,要是能让他见着小夕呀,保准他欢喜得不得了。"
字字句句,都暗示了腾王这一行的意图,他居然连我一家的后路,都安排好了。
我低头不语。
其实自己也明白,逃开一辈子,是不可能的。
三年的恬静生活,确实也让自己想通许多,放下许多,再拘泥于过去,未免可笑。
但那么多事情过后,心境早已不似当初,我们可还能和以前一样心无隔阂?
看出我的动摇,严贵妃轻声问道,
"愿意听我说一个故事吗?"
不等我回答,她已经接着说了下去。
"刚进宫的时候,因为我的长相出众,出身却不是太高,常常受到其他秀女们的排挤。受了委屈,却又无处申诉,夜里我就时常一个人在花园里哭。第一次见到腾王的时候,我就正在哭。但腾王没有责备我的冲撞无礼,反而耐心地开导了我一番。也就从那天起,我成了宫里最得宠的妃子,一路晋升到贵妃,还生下唯一的皇子。"
这时,她停下来问我:"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摇头,困惑不已,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她叹了一口气,继续起来,
"腾王曾经跟我说过,我哭起来的样子,像极了他见过的一个人。
当他还是皇子的时候,曾经跟着腾国使团出使。有天晚上,他在一个皇宫的假山下,发现了一个爱哭的小妖精。看着那个弱小无助的身影,原本生性冷漠的他,第一次动起了要保护一个人的念头。于是他陪那小孩呆在假山下,抱着他,温柔地安慰他,那孩子哭着哭着,累的睡了过去。但就在他要送那孩子回去的时候,孩子的哥哥来了,把孩子从他怀里抢了过来。第二天,他都还来不及再去看看那孩子,使团就已经回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