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静静行走
静静行走  发于:2008年1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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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同伴说,这一趟特别倒霉,去偷棒棒时就碰到了看林人,亏得几个人都年轻力壮,跑脱了。换了几次地方,才砍到了棒棒。扛着棒棒出山时,偏偏又碰到了巡山的,这次是在一条打柴人踩出的小路上,几人扔了棒棒就跑。铭心跑在最前边,转过一个山嘴时,没发现路已经到了头,一脚踩空,摔了下去。这时一个看林人追到了,几个小伙子紧握柴刀,红着眼吼道:"我日你妈,人都给你逼到悬崖底下了,你杂种还想咋样?"看林人楞了一下,放下枪,走过来说:"那还楞着干吗?快找找看啊。"话音刚落,从崖口传来了呻唤声,众人大喜,趴到崖口,发现铭心给一棵大树拦在了半坡上,而且这山崖也就崖口的地方险恶些,下半截山坡却较平缓。于是众人赶紧另外找路绕到崖下,费了半天工夫,终于把铭心给弄了下来。草草包扎了一下,看林人让大家赶快把铭心抬出山去。临走时对大家说:"我们也不是要逼死大家,可这是我的工作,总不能看着这山林给偷光吧?你们年纪轻轻的,以后找点别的事做,别再来玩命了。"大家应承了,又道了谢,匆匆抬着铭心出了山。
铭心的干爹有点治跌打损伤的小手段,来给铭心看过后,说敷点草药,好好养些日子,保准没事。听了铭心受伤的经过,又说这孩子真是命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夜里,铭心昏昏沉沉睡过去,梦见铭远站在自己床前,铭远对他说:"你真是不听话,又去扛棒棒了,这回好了,腿都摔断了,你是要急死我啊......"铭远说着流出了眼泪,滴在自己脸上,凉凉的。给这凉意一激,铭心醒了。手一摸,脸上真的湿了,而床头,果真坐着个人。铭心问道:"谁?"那人轻声道:"是我,你轻点,别吵醒了你娘。"铭心便知道,那些眼泪,原来是父亲的。父亲拍拍铭心的脸蛋,说:"睡吧,我走了。"一个黑影,蹒跚着去了。
有干爹的悉心照料,铭心的腿果真很快没事了。伤好之时,已近年关。母亲总念叨铭远该回家了吧,然而铭远却来信说,自己在省城找了份工作,趁假期挣点钱,所以就不回家过年了,让父母别挂念。想了盼了那么多个日日夜夜,铭远竟然不回家过年?这消息让铭心顿时六神无主了,但看到母亲已经在垂泪,自己的眼泪就不敢再让它流出来。
这个冬天冷得出奇,哥哥没回家,母亲病情加重,起不了床,父亲又不会家务,一个新年,铭心忙坏了。直到正月初十过了,才抽出空,去给干爹干娘拜了年。
每年正月13到15,公社街上照例要耍龙灯,听说今年有上十条彩龙。到了13这天,村里家家户户几乎倾巢出动,傍晚几个年轻人来约铭心同去,铭心迟疑了好一会,说:"我还是不去了。还没给娘煎药,猪食也没煮好......"同伴一再怂恿,父亲也在一旁说:"你就去吧,家里的事我来弄。苦死苦活一年了,去好好玩玩吧。"
到了公社,街上已经是人贴人了。夜幕笼罩,灯影闪动,龙灯过处,鞭炮震耳欲聋,土制烟花喷射出眩目的火花。最让人们兴奋的是铁水花,用一大炉,将破铜烂铁熬化成水,以一长柄铁勺舀出一勺,往空一抛,随即用一大铁板,迎上一拍,漫天就飘洒出细密的金红铁星,往上飞,往上飞,再洒落下来,人群便潮水一般四散躲避,伴着大姑娘、小孩子的尖叫声。其实掉下来的已经只是开始冷却的细铁末,即使掉在身上,不会烧坏衣裳,落在肉上,也只微麻。但是如果打铁水花的技术不好,就难免掉下小铁丸子,落在身上,衣裳烧出洞,落在肉上,就会烫起泡来。街上打铁水花的几个老师傅都不会让大家吃这样的丸子的,不过人们照例要躲闪,要尖叫,这样也很好,更热闹些。每一次金星漫天,都照出了一张张开心的黝黑笑脸。最高兴的是穿戴一新的小娃子,拿着烟花爆竹,小耗子一般,在人丛中乱钻,招来阵阵笑骂。最幸福的却是大姑娘小伙子,今天他们可以几乎不受任何约束,在大街上追逐嬉闹。拉拉扯扯,挤挤碰碰是难免的,没人会在意。争风吃醋的事也有,但只要别太出格,一般不会惹出什么祸事来。
铭心与同伴们挤散了,一个人又胡乱逛了一会,渐渐失了兴致,找不到同伴,于是就独自回家了。
月光照着铭心回家的路。想起以前看龙灯,多半是与铭远同行,而这一次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铭心觉得身上冷起来了。
开春以后,漫山遍野树绿了,花开了,死寂了一冬的小河,又重新灵动起来,发出汩汩的水声。就在这充满生机的季节,母亲的病却越来越重了。父亲整日唉声叹气,铭心忧心得不行,却想不出任何办法帮家里度过难关。
正在这时候,另一件铭心一生从未碰到过的烦心事来了。干爹与父母商量好了,说要让铭心与小月成婚,给母亲冲喜。铭心从不相信这一套迷信玩意儿,却无法说服老人,只得咬牙死撑着说,反正我不结婚。赌气之下,铭心很长时间都不去干爹家。偶尔在路上碰到小月,铭心浑身不自在,不料平日火辣辣的小月,竟也变得羞羞答答起来,总是一低头,悄悄溜走了。
小时候看别人结婚,铭心与铭远也是高高兴兴跟着大家笑闹;等兄弟两关系不寻常之后,再去喝别人的喜酒,两人还是会跟大家一起闹一起疯,疯完了回到家,铭远就时常叹气,夜里对铭心折腾得也就特别卖力。铭心心里也不自在,但是对以后的事,一直没去想太多。结婚生子这样的事,铭心始终觉得离自己很遥远。然而如今一觉醒来,这事已经逼到头上了,而身边,已没有了铭远。实在愁闷得不行,铭心就给铭远写了封信,问道:哥哥,爹娘让我跟小月成婚。可我心里只想着你,我知道我不能没有你。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这天晚上,父亲去了干爹家,母亲把铭心叫到了自己床前。母亲问道:"铭心,你不喜欢你小月姐吗?"铭心没吭声,母亲又问:"小月长得挺好看的啊,去她家提亲的人都踩破了门槛呢。你对她哪样不满意?"铭心闷闷地说:"没有不满意,我就是不想结婚。"母亲点点头,说:"铭心,我晓得你为啥不想结婚,你喜欢你哥,对不?"铭心惊愕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母亲看铭心的样子,让铭心别着急,然后边咳嗽着边喘息着,慢慢对铭心说出一番惊心动魄的话来:
你和你哥的事,我早就看出来了,你爹也看出来了。你别惊怪。你晓得么,你们和你们的爹当年一个样。晓得我为啥说你们的爹么?我说的是铭远的爹,和你亲生的爹,他们当年就跟你们如今一个样。
那时我和他们都还年轻,家里给我说了亲事,男的长相不错,人也厚道,他就是铭远的爹。我们就在一个村里,都是看着对方长大的,我很满意这门亲事。可后来我发现,他不喜欢我。我又听家里人说,他家里很满意这门亲事,但他却总说自己不想娶媳妇。妹子家心思细,我想起平日里他和你爹亲热得过了头,心里就有了点怀疑。
于是有一天,我就在现在咱家门竹林子里拦住了铭远的爹,逼问他,到底为啥不想要我?他给我逼得不行,却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我就问他,是不是因为你爹。他当时也给我吓着了,就跟你刚才一个样子。我一看他的样子,就啥都明白了。
回到家,我跟爹娘说不想要这门亲事了,挨了一顿骂。我们那时候,说是新社会了,可婚姻还都得爹娘做主,做儿女的,哪有说话的份?爹娘定下的亲事,你想要也得要,不想要也得要。
我想了好几天,哭了好几天,觉得自己真是命苦,怎么会碰上这么个人呢?亏我以前还偷偷喜欢了他好几年,哪晓得人家心里早就有人了,还是个男的。可是光哭也没用,我后来想通了,自己的事,还得自己去做,要不然我这辈子就给毁了。
我也想过把底细告诉爹娘,可是想想在这山里,除非家里穷,哪个男人会不抱老婆养孩子?从没听说过有男人喜欢男人的。所以我要去跟爹娘说这样的稀奇事儿,肯定又会给自个招来一通臭骂。
这条路走不通,我就想了别的路,我去找你爹了。我跟他说,我和铭远的爹都甩不脱这门亲事了;我还跟他说,他和铭远的爹往后都得娶老婆抱孩子;还跟他说,如果他真的喜欢铭远的爹,就别把他往绝路上逼......你爹听得脸越来越白,最后他说,你就别操心这事了,我一定让他跟你好好过日子。
铭心,你晓得吗,你爹是个好男人,我没见过比他更好的男人了。那天跟他说完那些话,我回家了。没过两天,就听说你爹出了门,跟人唱灯戏去了。你爹唱灯戏唱山歌,方圆百里都有名,样子又生得好,不晓得迷住了多少妹子。可这些傻妹子哦,她们都不晓得,你爹他喜欢的是男人。
你爹这一趟出去就是半年,回来时,带了个妹子在身边。他们来咱家,说没赶上我们的喜酒,专程来补上喝两杯。那天晚上,我们四个人喝了好多酒,大家没说啥不该说的话,可几个人都哭了。
后来你爹娘出了事,你有几个亲戚,跟你家关系近些,可他们家家娃儿都不少,谁也不想要你。铭远他爹就对我说,想抱你回来,他还怕我不答应。没想到我一口就答应了。他不晓得,我心里一直在念你爹的好。
当年你爹出去,我晓得他是要断了铭远他爹的念想。我还晓得,他没把我找他的事告诉铭远他爹,他要讲了的话,依铭远他爹那副死性子,还不恨我一辈子?
我们把你抱回来,看到你的样子,我就伤心透了,你跟你爹小时候长得简直一模一样。我当时就想,我要把你当亲儿子来养,我们亏欠了你爹的,要在你身上给他补上。不这样,到了阴间,你爹也不会放过我们啊。铭远他爹让你退学,我为这事儿跟他怄了好多天的气。
铭心,爹娘终归是对不住你,也对不住你爹。没让你接着读书,你怨爹娘吗?
铭心早已哭得昏天黑地,听到娘这么说,哭道:"娘,您别说了。我不怪你们,不读书是我自愿的。求您别说了......"
母亲捧着铭心的脸哭道:"儿啊,不是娘狠心逼你,这些话我本来打算自个带进坟里就算了......可是如今,你说你不结婚,你让娘咋办?......娘晓得自个没几天好活了,看到你和你哥这样,娘就是埋进了土里,也闭不上眼睛啊......乖儿,听娘的话吧,男人跟男人,在这世上没你们的活路啊。你就答应娘,跟小月结婚吧。你看我和你爹,这么些年过来,不也活得挺好吗?"
铭心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木头一样跪在母亲床前,脸白得发青,眼珠子半天不见转动。母亲慌了,拼命摇着他的身体,拍打着他的脸,用力掐他的人中。铭心突然喷出口鲜血来,溅在母亲手上、脸上、身上......
三天之后,铭心答应了父母,跟小月成亲。婚期,就定在7天之后。

(五)
寒假前几天,铭远本来已经和志飞约定了归期,秋锋的一番话,却让他决定留在学校过这个春节。
秋锋说:"铭远,既然你家里困难,干吗不留在省城,趁假期找点事做呢?为下学期挣点学费也好啊。"铭远迟疑道:"上哪儿去找事做啊?"秋锋说:"去"豪都"吧,我都跟陆胖子说好了,这个面子他还得卖我的。"铭远心里七上八下,犹豫了半天,终于下了决心:"好吧。秋锋,多谢了。"秋锋骂道:"靠,跟我还客气啥。"
于是学校放假第二天,铭远便到"豪都"做了临时工。"豪都"是省城一家名气不小的大酒店,陆胖子是酒店老板。以前秋锋曾带铭远来过这里,享受上好的服务,这一次铭远再来这里,却是来替别人服务了。好在陆胖子很够意思,没让铭远去端茶递水,甚至没让铭远到大堂里抛头露脸,而是把铭远安排在了酒店公关部。铭远对公关一窍不通,陆胖子似乎也没啥事要他去做,半个多月时间,铭远除了抄写、整理过几份文件报告,整天就呆在办公室里无所事事。
从公关部几个小姑娘的叽叽喳喳中,铭远得知陆胖子是秋锋父亲的朋友,铭远这份活原本是别人兼带着做的。铭远第一天上班时,陆胖子亲自把他送到公关部。此后,小姑娘们就都对铭远十分客气,一些本该铭远做的事,她们都抢着干了,让铭远闲得发慌。
铭远穿上酒店的一套毛料西服,人显得很精神,公关部里一帮小姑娘就常常拿他开心:"铭远,啥时候把女朋友带来给姐姐看看啊?"铭远说:"没有。"女孩子们就说:"哟,铭远还怕羞啊,这么帅的小伙,会没有女朋友?"铭远说:"真没有。"女孩们又说:"真的啊?那我们给你介绍一个,你要不要啊?我们这里就好几个,你看上谁了?说出来,今晚就跟你走。"铭远没想到这帮丫头竟能说出这样的话,羞得满脸通红,但他是不肯吃亏的,就说:"你们啊,我可不敢要。"女孩子们就好奇地追问:"为啥啊?我们长得不好看吗?"铭远说:"我怕给绿帽子压死啊。"女孩子们就尖叫起来,嚷到:"撕他的嘴,撕他的嘴,这小子,还以为他老实,原来一肚子坏水。"几个人扑上来,抓住铭远,倒没有撕他的嘴,而是用口红,给他画了个满脸花。
15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临走时,陆胖子给了铭远1千块钱,并让他把身上穿的西服摘去酒店的牌子,带回去穿。铭远说太多了,真的太多了。老板说,小兄弟,让你堂堂一大学生干这种活,委屈你了,以后多跟秋锋来玩啊。铭远回头把情况跟秋锋说了,秋锋说:"你可真是个土包子,1千块对他来说连个屁都不算。妈的!这个铁公鸡,才给1千块。"铭远小声道:"1千块不少了啊。"秋锋冷笑道:"不少?你晓得他龟儿子有多少钱吗?"铭远想想说:"总有1百万吧。"秋锋说:"哈,一百万,他啊,5千万还差不多。知道他为啥对你那么好吗?那是要巴结我,也就是要巴结我老爸,我爸常把一些会拉到他那儿开,让一些客人到他那儿住,一年拉给他的生意连5百万都打不住。"铭远眼睛瞪得溜园,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半个月的酒店打工生活,让铭远坚定了决心,要在这个城市扎下根来。一个个衣着入时,骄矜地出入于酒店的客人,让铭远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另一种生活的气息,它就象酒店咖啡吧里优雅的音乐、柔和的灯光、娇艳欲滴的红玫瑰、浓香四溢的咖啡--这就是都市,这就是都市生活。以往铭远走在大街上,为流动在高楼大厦外墙上的光辉吸引,而今走进它们的内部,铭远才知道,比起内部奢华的衣香鬓影、灯火辉煌,高楼大厦外表的光彩是何等苍白。打工时,铭远常常猜测,这老板得有多少钱啊?听秋锋一露底,他既感到惊叹,又感到悲哀,为自己遥远山野里挥汗如雨的父辈,还有象铭心一样拥有一个灰茫茫却可以一眼看到底的未来的年轻人悲哀。他们一辈子跟泥土较劲,生命的意义和价值何在呢?如果自己不考上大学,也就会混迹于他们之中,象一颗尘埃坠入大地,生命的光彩完全被泥土的混沌所吞没,铭远简直不敢去作这样的设想。他庆幸自己逃离了农村,逃离了山野,他要让自己留在都市里,好好生活下去。
手里有了1千块钱的"巨款",铭远首先给自己添置了几件象样的衣服,给铭心买了件纯白的休闲衬衣、一条牛仔裤,牌子是佐丹奴。铭心最喜欢白衬衣,但是以前穿的衬衣都是乡下裁缝做的,又土气又死板,而牛仔裤他根本就没穿过。一想起弟弟高挑结实的身材,裹在这样一套衣服里,将会如何挺拔,那张明朗的脸,在洁白的衬衣映照下,又将何等动人,铭远不禁有些意乱神迷。买完这些东西,铭远还有400多块钱富余,尽够下学期的学费了。他把这些钱存入了校门外的储蓄所。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存款,铭远心里有了踏实的感觉。而一身新衣,又为这个相貌原本不俗的乡下少年,增添了一种动人的神采。铭远身边的朋友明显多了。其实自从跟秋锋交上朋友之后,铭远身边的朋友就已经多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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