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山上时光,我也感慨地说:在山上修行三千年,我一直都是那般什么也不懂,真是山中无甲子了。可是这次下山,短短一年,便已觉得老了许多。以前,对这尘世的了解大多来自于书本,亲身踏进来才知道,书上所写尚不到万分之一。你也不必强颜欢笑,有话直说即可,现在我也懂得看人脸色了。
他的声音低回下去:当日听他们一说,我便觉得要糟,只是心中还存了个指望,你什么也不懂,便也不会动了心,没想到,你竟然也逃不过这一劫,只是你的运气比起他又要好上许多了,当日他一受雷击,便烟消云散,只留得一个元神。说到这里,神色间无尽悲伤。
想起小白,眼睛突然酸酸的,不想在他面前哭,便转过头,待心中那股悲伤过去后才转回来按住他的手:本来答应为你取得血婴,可是中间变故迭生,始终不能亲自将血婴交付于你。今日终于见到了,可血婴却又从怀中掏出小包交给了。
他略看一眼便丢过一旁,说:我也是病急乱投医,听说血婴可令人重生,想着姑且一试,其实也未必有效,再怎么说终是凡间之物
不,有效的。我激动起来,一时岔了气,他忙送上一杯茶水让我喝下。我看着已成焦炭的血婴说:自我醒后,我就惊讶为何受雷击我却没死。听冬梅,也就是带你来的那个婢女说,闪电劈下来时,我周身红光缭绕,又有异香,再看见它,我才明白,竟是它为我挡住了。这样推想下去,血婴必与雷电相生相克,能为我挡去雷击,必然也能助被雷击之人重生。
他拍拍我的手:这些都不过是你的推测。但你现在却是实实在在地坐在我面前,这比什么都重要。或许是上天旨意,我和他注定了有缘无份,你不用难过。
怎么不难过?这几年来,他东奔西走、风尘仆仆,我都有耳闻,如今好不容易寻得了一线希望,却又破灭,若当初我没返回汉口城
小白沉入长江,我已决意要跟他去了,不料无意间被一枚血婴救了我的命,妖力全失,生死两难。不想活的人偏偏被救,想活的人却就此没了机会,这也算是天谴么?
两人相对无语,半晌后,我打起精神,说:你可曾见过族里其他人?
他点点头:几天前,我在洞庭湖畔见到了你们的族长,陪着他的小情人,听说,他不知又从哪里找来个花瓶,依然天天抱着睡,小情人大吃干醋,把它砸成了千万片,他也不敢生气,反而带了他出来游山玩水陪罪。
真是不公平,当初我砸了他一个花瓶,他就让族人三年不和我说话。
他一笑:他叫你去面壁,你竟让他去死,他当然要罚你。
与他攀谈半日,夕阳西沉时,他站起来告辞,我也站起来说:妖狐一族有一种祈福舞,一生只跳一次,今日便跳给你,希望你能尽快找到让他重生的法子,从此不离不弃。
他面色激越,泪水滚滚而下:你现在身体比个婴儿尚且不如,跳这舞会要了你的命。我和他,今生是无望的了,不过我们已经约好,生生世世,只要一息尚存,便永不放弃,你别白白为此送了性命。
我一笑,就算不跳这舞,我便能活得久么?趁着还能动,便为他做最后一件事吧。
双手并扰伸向青天,似祈求,似承受,传达着恳求之意,开始旋转,落叶像是感应到我的心意,纷纷扬起,在我身边旋转着,飞舞着。大垂手,小垂手,舞低扫落楼台月,袖子伸出去,在空中划过曼妙的痕迹。垂柳梧桐也都开始动起来,就连池中的荷叶也左摇右摆。
在不断的飞舞旋转间,我突然明白了这祈福舞,若心里有牵挂着的人,若这舞能为他们带来一丝幸运,便是跳到天荒地老也心甘情愿。
舞终,我向他微微一笑。
送走了他,我再也支撑不住,扶着梧桐只是喘不过气来。一双黑色的鞋踩着落叶停在我眼前。我抬头,是德王,仍是意味深长的目光,他问:那是谁?
我说:小青已经告诉过你我是妖狐了吧?他点头,我继道:他是一个旧识,十几年前,与我妖狐族里一个人情投意合,两情缱绻,可惜天不从人愿,他也被人当作妖孽烧死。我那个族人为了救他,甘韪天道,用妖力使他复活,自己却被雷击只留下一个元神。我偷血婴,即是为了助他重生。
简单地交待完,我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半睡半醒间,我又见到了小白,还是那样温文宠溺的笑,伸出手来说:还睡啊,快成小猪了,快起来,我带你去吃东西。
我站起来,他却转身走了,徒留一个背影。我千呼万唤,他始终没转过来,渐行渐远。
是梦啊!我叹道,比起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我终究还算是好的。
没有眼泪,心里只是酸痛。
再睁开眼,天已大亮,冬梅过来拉起帐子,突然惊呼一声,原本就圆圆的眼睛瞪得像是铜铃。
我心下不解,看向她,却见她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一路叫着,声音又尖又高,直入云霄。
尖叫声很快引来了德王,他一踏进来也呆住了,看着我只是说不出话。
我下了床,揽镜自照,只见镜中之人红颜白发,散开的三千烦恼丝在一夜之间如雪似地白。
朝如青丝暮成雪!
几根发丝拂过脸,我抚抚,心里道:小白小白,你曾说我见惯沧桑景,不知人间有白头。如今我满头白发,一颗心苍老无比,你却是再也看不到了。
^^:是不是都没人相信小白真的死了啊?
应观众要求,多了一些关于小狐狸容貌的描写,大家喜欢看嘛,其实我也喜欢。关于为什么被雷劈还没毁容,小狐狸是这样解释的:幸亏我反应快,及时护住了脸。的
如今我满头白发,一颗心苍老无比,你却是再也看不到了。
自那日跳过祈福舞之后,身体更是虚弱,精神却见旺盛,每晚从子时到寅时只能睡上两个更次,正是回光返照之像。
冬梅也不敢多睡,向德王又讨来两个小丫环,三人轮流,总有一个清醒着守在我的床边,以备不时之需。
自知必死,我反倒放开了,过往的恩恩怨怨也都变得云淡风清,不萦于怀。对德王的怨恨之心也淡薄了许多。他偶尔来小坐一会儿,不再冷颜相对,破能聊上几句。
惟有小青,被至亲至爱人背叛的痛苦始终不能忘怀,从心底里不愿再见他。
这一日,我睡得极不安稳,天刚蒙蒙亮便醒了。一个小丫环正坐在床边打盹,我轻手轻脚地下了地,寻来笔墨,先将她鼻尖涂黑,又在两颊各画上三撇胡须,这才偷笑着躺回床上。
外面渐渐有了人声,仆役往来的脚步声,谈笑声交织成一片。那小丫环也醒了,掀起帐子,看我在笑,也陪笑说:公子今天气色很好啊。她一笑,两颊上的胡须便向上高高翘起,活脱脱是一只猫。
我点头答道:是啊是啊,我气色很好。
她奇怪地看我一眼说:公子怎知自己气色很好。
看见你,不好也好了。我笑得肚子疼,说不出话来。
冬梅端着一盆热水进来,说:你们两个在笑什一句话没说完,便见到了小丫环的脸,手中的面盆咣啷一声掉在地上,我不住向她使眼色。冬梅会意,蹲下去:看我怎么这么不小心,小四,你去厨房再端一盆水来。
待小四出去后,我躺在床上不住打滚,冬梅捂着肚子坐倒在椅子上说:嗳,公子你
不一会,小四冲了回来,跺了两下脚,又急又气地说:公子,你你不是好人,变着法作弄我。
我见她真的急了,忙安抚她:别生气,我跟你开个玩笑,是不是外面的人笑话你了?
她点点头,泪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刚一出去,每个人都看着我笑,我就觉得奇怪,一到厨房,张大娘给我一面镜子,我一看亏我还在府里走了一大圈。她咬咬唇,说不下去了。
我说:你想不想报仇?
她疑惑地问:怎么报仇?行宫里这么多人都看见了,难道要把每个人都抓来打一顿?
我神秘一笑。
吃过早膳,我让小四将行宫中所有人集中到院里来,连侍卫也听说梨香院的客人有事宣布,不当值的也都来凑热闹,院子里黑压压地挤了五六十号人。
我从房中走出,院子里顿时鸦雀无声,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接着不知谁先喊了一声神仙,五六十号人突然齐齐跪倒在地,不住叩头。
我手一挥,大模大样地说:嗯,都起来吧!待他们站起,我在冬梅搬来的椅子上坐了,弹弹衣袖说:昨天我夜观天象,这珞珈山有一只老鼠即将修练成精,出来为害人间。我倒有个避祸的法子,因为当时已经夜深,来不及通知大家,便先教了小四。老鼠最怕的是猫,于是我用天山天池之不研墨,加上一点法力,在她脸上画了个猫的脸谱,这样一来,即使那鼠精见到了她,也是不敢上前的。我居住在这行宫之中,与你们也算有缘,若有想趋利避害的,我便照样在他脸上画上几笔,收钱二十文。
冬梅三人在房中笑得要去撞墙,忍着拿了个箩筐出来,凡是来画脸之人,便将钱投进箩筐里。
江边一役,有不少侍卫是亲眼所见,回来后一传十、十传百,大家对我是神仙一事深信不疑,因此我这一段鬼话,虽然漏洞百出,他们听了却是如奉纶音。前来求教的人络绎不绝,我便在门口摆起了摊子,一张桌子,旁边撑起一个布幌,上书趋吉避凶四个大字,坐在桌后在每一个人的脸上画上那么几笔。
当值的侍卫听说有仙人在此普渡众生,也都找素来亲厚之人替了班,抽空前来。
闹了半上午,我渐渐支撑不住,便将摊子交给冬梅他们,自己躲到屋子歇息去了,但觉胸口烦闷,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已擦黑,正在如唤冬梅他们,床帐被拢起,黑暗中,有人将茶水送到嘴边,我喝了口,借着微光抬头看,却是德王。
他点亮了烛火,向来肃杀的脸也略带戏谑,说:你可醒了,我一日不在,你便将这行宫闹得天翻地覆。我巡视回来,一下马车,你可知道我看到了什么,行宫正门两旁一溜十几个侍卫,个个画成了花猫脸,手持兵刃当街一站,还洋洋得意地说这是仙人为他们画上去的,有了这个,百病不侵。真不知让人是气还是笑。
我吐吐舌头,不过是一时玩笑,谁知道他们竟如此当真。
冬梅和小四嘻嘻哈哈地进来,将布幌倚墙放了,看见德王又是想笑又是不敢。
我让他们将箩筐放到床上,抓起一把铜钱,又从指缝中漏下去,叮叮咚咚地极是悦耳。我说:你们数过没有,今儿一共收了多少钱?
小四抢着说:我和冬梅姐数过了,十五贯还有余。
这么多!冬梅在行宫里算是地位较高的大丫环了,一个月的工钱也不过一贯,小四则只有五百钱。
我说:明日我们便将摊子摆到街上去,几日下来,我们就可以德王本来在一旁喝茶,听到我这句话,突然插口说: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向他喊。
他放下茶杯,慢条斯理地说:听冬梅讲,你今天上午跑前跑后,兴奋不已,结果午饭时间未到便撑不住,此刻方醒,若是到了外面,太阳猛烈,你能撑到几时?
我转转眼珠,盘算着若他能让我出去就更好,若不让,我便偷溜,他又能奈我何,打定主意,对他说:你还记得刘家庄里我向你下毒的事么?
记得,如何?
难道你不打算报复我?有仇不报非君子,你也不愿意做个小人,对吧?这样好了,你明天一早便放我出去,让我流浪街头。
顺便让你也把我两个婢女带走,然后等天黑再把你抓回来?
我摇头:不用天黑,正午就好,我还得睡午觉。
他一笑,向冬梅说:传令下去,从明日起守紧了大门,不准让凌公子出去,若凌公子踏出大门半步,就让他们提头来见。
啊,好狡猾,他才是狐狸!
我眼巴巴地看着他,他起来踱了两步,说:你很想出去?
嗯,我用力点头,我想去,我没钱,我要去摆摊子赚钱。
摆摊有什么好?闹市之中车马杂乱,尘土飞扬。若真想出去,难道你不想去庙会、登高赏月、看龙舟?
你当我是傻的啊,我嘟嘴,八月十五快到了,赏月还说得过去,可龙舟却要端午节才有的。
他晒然一笑说:只要我一声令下,别说龙舟,便是元宵节也随你过。
那倒是,德王权倾天下,号令一出,即使说他要明天过新年,又有哪个敢说个不字。不过这狐狸怎会这么好心?
我摆出莫测高深的脸然:你漫天要价,我就地还钱,有什么条件,不妨说来听听。
他又坐下喝口茶说:听下人说,你一直吃得不多,如果你按时吃饭,并且每顿二碗以上,三天后,我就带你去庙会。你一直听话,半个月后,我会带你去赏月。
那龙舟呢?元宵节呢?那要多久?我情不自禁地爬到他身边追问,喂,你怎么不说话?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是不是脏了?喂我伸手在他眼前晃晃,却被他一把抓住,握在手心轻轻揉捏。
被他奇怪的动作弄得一时忘了说话,他也沉默一会,才说:若你能在半年之内都乖乖的,半年后,我就让你吃到元宵,还可以猜灯谜。
好!我一口答应下来,想想才发觉不对,摔开他的手说:你骗人!就算我不好好吃饭,半年以后,一样是元宵节,我照样可以吃元宵猜灯谜。
他放声大笑,正在这时,冬梅进来了,附在他耳边小声说:王爷,听雨轩的七公子说,您已经半个多月没到他那儿去了,正闹得厉害呢!说您再不过去,他就不吃饭。
德王若无其事地说:不吃饭?你去找大总管,让他把听雨轩清出来,人呢,就给我打发了,轩里的东西随便他带走,以后别让我在汉口城遇见他。
冬梅唯唯喏喏地答应着,快步走出去了。
我尚和他在这里讨价还价,听得门外一阵喧哗,我趿上鞋就向外跑,被他一把抓住,眉头皱得厉害,问:你不睡觉,想去哪?
我挣了几下挣不脱,只好停下来:快放开我,外边可能有人在吵架,我要去看热闹。
他牵了我的手走出屋外,月光之下,只见一个白衣人影快步跑着,后面跟着一群卫兵,待人影走近,才发现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披头散发,赤着脚,看见我,先是一愣,然后便张牙舞爪地冲上来,口里喊道:你这个狐狸精,我划花你的脸,看你还怎么勾引人!
我行走江湖之时,也曾遇到过以命相博的对手,却从来没见过像他一样状若疯狂,双眼赤红目露凶光,一口白牙在月光下森森发亮,不由得心中害怕,躲到了德王身后。
那少年还未接近,就被德王一脚踢得飞了出去,跌在台阶之下,被一群卫兵按住了手脚,嘴里犹在乱喊:狐狸精,狐狸精。
德王拂拂衣袖说:我交待过,若非我允许,不得让任何人进这个院子,你们真是越来越有长进了,连一个不会武功的人都可以轻易地闯进来!主到最后,已是声色俱厉。
一干卫兵大气也不敢喘,跑倒一大片,那少年也被人将头按进了尘土之中,嘴里寒进了泥土,呼呼嗬嗬地说不出话来。
德王又说了几句,那些士兵几乎是爬着出去的。待院子里只剩我二人,我拉拉他衣角,小声问:他怎么知道我是狐狸精?你是不是告诉别人了?
他一笑,又将我送回屋内。我躺在床上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他一边喝茶,一边哼哼哈哈地应着,不时大笑。
我问他那些中了迷魂香的人现在在哪里,被他岔开了话题,我心下恼怒,转过头不理他,不一会便睡着了。
突然从梦中惊醒,发觉汗水已经湿透了贴身的衣物。德王依然坐在床边,见我惊醒,握住我的手,关切地问: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