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扑进杨震远怀里,只觉得腰上一紧,整个人腾云驾雾般飞出窗外,耳中听得他说:你先走,我稍后就来。
小白。我大喊,九王身边四大总管到齐,单凭他一人之力,如何能稍后就来?说这话分明是为了让我安心逃走。
族长,事到如今,不是我不听你的话。咬咬牙,拿出刀来在手臂上割出一条既深又长的口子,挥动手臂看着漫天的血珠散落地面,身上的青衫也转换成了白色,我知道我回复了真面目,身后的长发也疯了一样地长,转眼间就已曳地,甩甩头,长发如同有生命般爬进房间缠住杨震远,与他对打的四人何时见过这种情景,不自觉地停下兵刃,眼睁睁地看着杨震远被长发拖得飞起来。
将杨震远拉到自己身边,再一甩头,长发分做几股,缠上房梁、墙壁,轰隆声中,一座二层的精美小楼如玉山倾倒般归诸尘土。走。我提着杨震远飞向马厩,抢了两匹马夺路而出。临走前,我下了最后一道屏障,地面上的血染之处长出丛丛荆棘,蜿蜒着将小楼的废墟覆盖起来。
城门已经在望,只要出了城,山峦重重,九王的追兵若要找我们是难如登天。更何况,我还可以用妖力控制植物设下陷阱。
杨震远就在我前方不远处,不时地回头来担忧地看着我,我向他一笑,一阵甜腥却突然涌上来,我捂住嘴将它压下去。自喂杨震远吃过妖狐草后,我的体力就大受损伤,妖力也因为人世的浊气而一直不能回复,这次情势所迫,不但在人前露了真面目,而且还违背了族长的嘱托,终于用了妖力。会有天谴吗?我不知道。
出了城门,略一打量,杨震远便选了一个方向率先奔去。我提缰,却发现手竟然酸软得握不住缰,抬头,日光为何会如此耀眼,这是我昏迷前最后一个印象。
颠颠簸簸的震动让我清醒过来,全身的关节像是散了一般,头昏眼花,却能意识到自己正与杨震远共乘一骑在山路上奔驰着。
见我醒了,他的怒气漫天席卷而来:为什么?为什么要动用妖力?我不是说过我能出来,你为什么还要用妖力?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吗?你这个笨蛋,什么都不会,就只会让人担心。
我轻轻地问:你真的能出来吗?
杨震远不说话,黑着脸。
我躺在他怀里,仰望着他的脸,发现就在他眼角处,一滴晶莹的泪水折射出七彩的阳光,心里一震,看着他略带棱角的脸部线条,好像有很多事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哽咽着说:为什么用妖力?你的身体明明受不住的,我跟你说过我会出来,我就一定会出来,因为答应了你。也许会受一点伤,但是没关系,我受伤总好过你受伤,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我还是轻轻地告诉他:因为在乎,所以害怕。
他一颤,大颗大颗的泪珠沿着脸滑下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这男人哭成这样,以前他总是谈笑自若,即使面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德王,也没有在气势上弱了半分,可是竟因为我的一句话哭泣得像个孩子。
这就是凡间的感情么?千头万绪之中,心里竟是说不出的平安喜乐,隐隐觉得自己并没有后悔,即使再重来一遍,我仍然会为了他而触犯禁令,他说他受伤好过我受伤,可是我想说的是,宁可我上刀山、下油锅,也舍不得让你受一点的委屈。
两人共骑,马便跑不快,终于在一块开阔的平原上被九王追上。
下了马,我无忧无惧地倚在他怀里面对着他们,他五人在看到我的脸时大大地愣了一下,惊奇、不可置信,各种表情在脸上交替来去。欧阳冶的刀更是当的一声掉落砸在他脚上。
背后,便是滚滚的长江,逝去无声。
四大总管挂了彩,九王倒是没受什么伤,只是手中的竹扇扇面裂为两半。
我冷冷地说:血婴便在我怀里,有谁想来拿?
或许是客栈里的一幕让他们心有忌惮,几人互看一眼,迟疑着不不敢上前。
双方就这么对峙着,他们不敢上前,我们也走不出去。
传来隐隐的蹄声,越来越响,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脚下的震颤,远处的山岗上有大片尘烟腾起,迅速移近,一面大旗迎风招展,旗卷旗舒间,可以分辩得出上面画的是一只麒麟兽,是德王!
九王原来还看着我的脸说:难得一见的小美人,便跟了本王如何?现在平静无波的脸上也开始出现焦灼之色,他摇摇扇子,发出一阵哗啦哗啦的声音,这才想起扇面已经毁,冷哼一声扔开了说:将血婴交出来,饶你不死!
我一笑,却不理他,将血婴交出来,你便会饶了我们吗?九王与德王不合天下皆知,如今德王也来了,正是我们的转机,傻瓜才会屈服,出言恫吓,真是急令智昏。
德王转眼便已到达,略瞟一眼,选择在九王不远处停了下来,看到我时,眼睛一亮,竟轻浮地吹了声口哨。
三方对峙,我纵观情势,九王一心想要我们的命,德王与我虽无此深仇,但也未必心怀善意,趁火打劫报刘家庄之仇也不是不可能,但九王与德王又互有心病,万万不会联合起来,于是哪一方也不会先动手,免得给第三个捡了渔翁之利,这样对峙下去,就是天黑也不会有结果。
掏出怀中的小包,正要故计理施,引得他们两方相争,只见德王身后转出一个人来,高高瘦瘦,却是难掩精干,眉清目秀,略带稚气,正是小青。
我心下大痛,虽然早已猜到小青离了客栈必定去了德王处,可是真的看到,还是另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小青,你也要帮着他们来对付我吗?
九王见到小包,一挥手,四大总管便一拥而上,各施兵刃,向我二人围攻,这四人都是江湖成名人物,火候老到,出手刁钻,即使是小白,也应付得非常吃力。
我手脚无力,全仗小白闪躲挪移,方才免去了刀刃穿身之祸。
德王与小青并排站在不远处冷冷观瞧,没有插手的意思,我苦笑,德王好厉害的一招坐山观虎斗,只是,明知我们是为了血婴而斗却不动如山,看来九王就算是抢得了血婴,也终是保不住,更怕的是德王杀机已动,无论最后哪方得胜都是难逃他毒手。
转眼间双方已对了百余招,我被眼前来来去去的人影晃动得心中烦闷,亟欲呕吐,忽然小白一声闷哼,我大惊失色,只见一把刀直直地插在他的小腹之上,直至没柄。
小白!还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欧阳冶飞起一脚,小白的身子便如断了线的纸鸢高高飞起,跌进了身后滔滔江水之中,一只手挥几挥便湮没得无影无踪。
一阵从未经历过的痛传遍四肢百骸,撕心裂肺,五脏六腑似是被人辗成了齑粉,拼起最后一点妖力,我大喊:翻江倒海。
江水像是被无形的墙壁挡住分向两边,原本晴朗的天气忽然间乌云密布。
我在两道水墙之间来来去去的飞了几遍,没有小白的身影,不死心地沿着江流继续飞,所到之处,江水纷纷向两旁分开。
又是一阵甜腥之意,这次却再也忍不住,一口血箭激射而出穿透了水墙,在水里丝丝缕缕地散开了。就这样死了吧,就能和小白在一起了,我想。
一道闪电如蛇划过天空,人人眼前均是一花。
我抬头看看,天谴这么快便到了么?再一次失去意识之前,我清楚地看见那道闪电正正劈在了我的身上。
^^:小狐狸分开水那一段简直是恶搞,模仿的是上帝分开红海的情景,不知哪位大人看出来了。不过外国人真没见过世面,这种场面,只要中国的妖怪动动手指轻易就可办到,他们却把它列为奇迹传颂了几千年,鄙视他们!
的7再一次失去意识之前,我清楚地看见那道闪电正正劈在了我的身上。
像是有无数把烧红的尖刀在身体内四处游走,又像是有无数匹马在身体上驰骋,喉咙火烧火燎得让人恨不得将它一把扯裂,耳中什么了听不见,只有轰隆的雷鸣声滚来滚去。漫布全身的疼痛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而我,就是移动一根手指也办不到,偏偏意识又无比清醒,往事走马灯似地在脑中转个不停,小白腹上直至没柄的刀、在江面上挥动的手、在水中化开的血、还有最后那一道闪电。
我现在到底在哪,到底是什么?妖?还是已经被打回原形,或是成了一颗飘荡无依的元神?
终于睁开眼,触目所及尽是一片鲜艳,红色的床帏,红色的缎被,就连枕头也是桃红之色,唯有身上穿的一套中衣是白色。
帐子外有人在轻轻地走动。
我哑着嗓子哼了一声,立刻有人扑到床边,掀起了床帏探进头,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两颊上深深的酒涡使她不笑看起来也像在笑。
她的眼对上我的,惊呼一声便跑了出去。不一刻,杂乱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我被人扶持着坐起来,我抬头看,一身明黄,头戴金冠,双眉斜飞入鬓,正是德王。
他看看我的脸色,让我倚在他胸前,看向地上站着的医生打扮的人沉声说:你们两个,他既然醒了,本王就饶了你们的性命,还不上前?
颤颤巍巍地答了一声是,两个满是白发的头挤在我眼前,说不出的古怪。一番望闻问切下来,其中一个说:禀告王爷,这位公子除身体虚弱些外,并无大碍,只要臣开出方子,细心调养即可。说着,被少女引到书桌旁开方去了。
另一个打开随身的小箱,取出一套银针,诚惶诚恐地说:王爷,小人这就施以针灸之术助气血畅通,还请王爷将公子放平。德王冷哼一声,那个医生便是身体一抖。
德王将我放平,起身立到床边,看着他拈起一根长近一尺的银针,又是一声冷哼,那医生又是一抖。
看着白发苍苍的、德高望重的医生被人呼来喝去,看足了脸色,比婢女还不如,我心下歉疚,给了他一个无可奈何的笑。
他一呆,老脸竟然飞上一抹粉红,手中银针便扎在穴道右近三寸之处。
啊!庸医,我闷哼,是哪个说他德高望重的?
他惊恐地提起银针,上面带着一点血迹,他连头也不敢回,闭闭眼,额头上亮晶晶的认准了穴道。
这次可要看准一点,我微微一笑以示鼓励,银针疾驰而下,这次落在了穴道左边三寸处。
啊!死庸医。
德王脸一沉,抓住他的手,将一尺长的银针钉进他大腿,深入过半。手一抬,便作势要拍。
眼见又是一条人命,我一急之下大喊出声:不要。
什么?德王将手放下,看着我,既惊且喜。
不要杀人,我虚弱地说,刚才那一股力气已经无影无踪,不要杀人,至少,不要因为我。我看着他,又想起那八名婢女。
或许是我眼底的惊慌打动了他,他挥挥手说:掌嘴十个,性命就暂且记下。
那医生擦拭一下汗,千恩万谢地出去了。
德王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探探我的额,说:身体可有不适?
我侧首无语,现在再来嘘寒问暖又有何用。当日我与小白在江边被四大总管围攻,我武功全失,小白既要护我周全,又要与敌人周旋,分身乏术,这才被欧阳冶一刀击中小腹。如果当时你肯一声令下上前助我,或但凡说一声刀下留人,九王心有顾忌,不会下毒手,小白也不至葬身江底尸骨无存。
心底也明白自己是在迁怒,站在德王立场看,小白不过是有一面之缘的路人,可有可无,他又怎会与九王做对费一番心力去救我们。但想让我给他好脸色,谈笑风生,却是万万不能了。
德王也未料想我竟然连话也不与他说,高高在上的他何时被人如此轻忽过,一掌拍碎了床边小几,抬脚走了。
那婢女走过来收拾了碎片,半刻之后又过来说:苏荐青公子来访,是否请他进来。
我沉默半晌,告诉她:以后苏公子若来,就说我身体不适,不便见客。
婢女应一声出去了,我看着她的背影,在心底说:小青,我不恨你,你终究曾叫过我一声师父,情分仍在,可是我也不能原谅你。我对你至诚至真,你却诸多隐瞒。你要报仇,我不能说什么,投靠九王,那也是你自己的选择。可是小白何辜,只不过识得了我们,便就此丢了性命。落到今天这种地步,相见争如不见,各安天命吧。
缠绵病榻间,半个月转眼即过,德王自那日走了,便再也没来过,倒是小青来了几次,都被婢女冬梅挡了驾。
无数的奇珍异药被我喝落肚中,犹如泥牛入海,身体半点起色也无,一天十二个时辰,倒是有八九个是在沉睡中过去的。偶尔清醒,要么发呆,要么听冬梅絮絮说着家常。
我让她换了床帏缎被,听她说,当初我全身湿淋淋地被德王抱回来,面色惨白,只是沉睡不醒,多方寻找名医,弄得府中上下一片忙乱,十多日后,我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眼见是不活了,有个下人进言说,在他老家,常常为将死之人准备棺木,用以冲喜。德王大怒,将那人拉下去一顿乱棍,但还是叫人将房中之物一应换成红色。
我心中感叹,冲喜若能救回我的命,那要怎么冲才能换回小白?
半月下来,和冬梅已经熟稔,她见我平易近人,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整天管这管那,吃太少会被念,穿衣少也会被念,我在心底为她取了个绰号冬妈,没敢告诉她。
有一日,她神神秘秘地问我:公子,府里的下人都说您是神仙,到底是不是真的?
是啊,我吓唬她,如果以后你再管东管西,我就把你变成小猪。事实上,自我醒转后,便发现,一身的妖力已经一丝不剩,现在的我,比平常人还不如。
她撇撇嘴说:人家很认真的问,您只用玩笑搪塞。那日跟王爷去了江边的人回来都说,您既可以腾云驾雾,又可以将水分开。那些人都说,这世上没有神仙便罢,若有,就一定是公子了,他们说,那日公子一身白衣,长发飘飘,在江上飞来飞去,很多人都跪下来了呢。
冬梅看看我的脸,又说:要我说啊,公子一定是,世上哪有人这么美的,我都看了一个月了,还是常常会呆掉。还有啊,他们说公子将水分开后,天上打下来一道闪电,可公子您周围突然红光缭绕,还有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十几里外的人都可以闻得到
我心中一动,拉住好说:去请德王来!
她吓了一跳,着急地问:公子哪里不舒服?
不是,请德王来,我有些事想问他。
冬梅去了,不一刻,德王便大踏步走进来,我拥被坐在床上看着,他今日穿了一身黑衣,轻袍绶带,三分洒脱七分威压,相比之下,九王就显得灵动有余而沉稳不足。
他在床边坐了,询问地看着我。
我问:王爷救我回来时,可有见到一青布小包?
他从怀中掏了出来送到我眼前,问:可是此物?这月余来,九弟已来我行宫闹了三四场,要我把你交给他,便是为了此物吧?
我接过小包,打开后长吁口气,果然如此。原来红通通、胖胖的小娃娃已经变成了一小截黑炭,再也分辩不出耳眼口鼻,轻轻一触,黑色粉末簌簌而下,我心中难过不已,向德王道:王爷可否派人到洞庭,请一个人来见我。
德王深深看我一眼,待要说话,我已经颇觉倦怠,合眼睡过去了。
五日后,天气晴朗,秋高气爽,冬梅将我的长发绾起,搬了张躺椅放在荷花池边,说让我多多外出走动。
拂逆不了她的好意,我便坐了。江南秋尽,荷叶凋谢了大半,我心有所感,自己也快如这荷叶般破败下去了。
正闭目休息时,冬梅走上来低声说:公子,有位客人说是德王请来的,您要不要见?
我睁开眼,只见一个身穿青布长衫,头发只用一根带子系起,嘴角含笑的年青公子立在梧桐树下看着我。
小花!我喊道,便要从椅子坐起,他紧走两步按住我,说:你身子不好,这便躺着吧!说着握住我的手,一双美目不断在我身上扫视,半晌之后,取笑似地说:来时路上,我听大家众口相传,说长江边上出现了一个仙人,姿容绝世,白衣胜雪,凭空立于江面之上,想来那就是你了。想十年前,我随他上云雾山,那时你还流着口水,咬着手指,问他有没有带好东西给你吃。真是光阴似箭,当初贪吃贪睡、迷迷糊糊的小狐狸也长大了,还这般倾城倾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