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他肩上看过去,只觉得杨震远衣衫轻摆,那几个人的脸色马上变得惨白无比,转身换个方向走了。
杨震远低声说:快回客栈。我听他声音急促,不敢多问,拉着小青便往回走。
进了房间,剔亮了灯,回首看杨震远,才发现他已经沿着房门滑坐到了地上,哽直了脖子喘息,又像是被人掐住似的发出咝咝声,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面上滑下来。我冲上前握住他手腕,脉乱而涩,中毒之象。他摊开手,说:内力受了点震荡,不要紧,倒是这毒有些难缠。我看过去,只见他手心上二个并列的小孔,正中一点鲜红,周围却是紫黑。
好阴的手段!
他们也没能讨得了好处,我本已提防他们用毒,只用掌风震退了他们,可是最后那一掌倒底还是没躲开,不得已对上了,结果他说话越来越困难,已经吐字不清了。
先别说话。我从他掌根处劳宫穴一路点上去,封了他的血脉,是哪一方的人?
不知道,对上的时间太短,来不及分辩,啊。却是我趁着他注意力分散挑开了掌心的伤口,凑上去吸出黑血吐到地上。
小青,去端热水。我心跳得飞快,看似冷静地处理伤口,可是心里知道,一股自己也不明白的情绪冲上来,几乎想大哭出声。伤处血液凝结,又隐隐散发出梅花香气,分明是中了九鬼轮回丹之毒,这毒由雪阳三阴毒与凝心丹混合而成,中者无药可救,只需半个时辰,毒气上窜,全身血液凝固。
小青端来热水,我将他手掌浸入,不一刻,盆中之水也变为紫黑。小青,出去,看住,任何人不得进来。
待小青离去,我咬咬牙,动手将杨震远搬到床上,又将他全身上下衣物剥了个精光,一抬头,只见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有一瞬的呆愣,我又将自己的衣物都除下,上床搂住了他,轻声说:我有妖狐草可解你身上之毒,但妖狐草太霸道,服用之人,须得忍受二个时辰万箭钻心之苦,也有人受不过这苦楚活活痛死了,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受得住,可如今也没其他方法了。
看着他口唇已开始僵硬,我不敢多说,倒转过刀,在手臂上划开一道五分长的口子,催动妖气,只见一个小小的青芽从伤口处颤颤微微地钻出来,被远处一声爆竹响吓得又缩回去,我屏息静气,在心里默念快些,快些,再晚就来不及了。只是恨不得用手揪住了,效防那农夫揠苗助长。
第三次探出头时,像是终于大胆了些,待长到了寸长许,慢慢地绽为两片嫩黄的叶子。就是现在!我迅如闪电,刀子沿着手臂滑下将那两枚叶子齐根斩了下来,长出了一口气,这条命算是救回了一半了。
先把叶子填入杨震远嘴里,又将手臂凑上去,半柱香后方才移开。妖狐草固然能以毒攻毒压制住九鬼轮回,但本身性烈,压制之余喧宾夺主,惟有和着我的血吞下去方不伤人。
药一入肚,登时起了反应,只见杨震远忽然一挺,然后全身不住颤动,脸上青白二色交替来去,只一转眼,整个人便湿得像从水里捞上的一样,我手脚并用,全身贴上去,只希望那妖狐草感知我的气息,别闹得太厉害。每见杨震远昏过去又痛得醒过来,就重新将手臂凑上去,喂他些血,缓得一缓。
如此这般闹到半夜,我心力交瘁,杨震远也慢慢平静下来,恢复一丝神智,明白是我给他解了毒,喑哑着嗓子说:谢谢。忽然又瞪大眼说了一句是你!便沉沉睡去了。我支撑着起身换过被褥,寻来茶杯,渡给他几口水,向前一倾,躺倒在他身边不醒人事。
迷迷糊糊中,只觉得人来人往,睡得极不安稳,后来有人伸手揽住了我的腰,这才轻叹一声,沉入了梦乡之中。
再睁开眼,外面已经是红光满天,全身酸痛,动弹半分也难。那只手臂还留在原地,我转过头,原来是杨震远,斜倚着床柱将我偻在怀中,相较于我像一摊烂泥一样委顿在床上,他倒是神清气爽,只是眼光温润,显见是修为又深了一层。
我睡了多久?
三天两夜。
比我预计的要长一些,失血是原因之一,怕还是在尘世留得久了,体质已不如在山上时纯净。小青呢?我问。
我打发他出去查些消息,就快回来了。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想问你一些事情。
你确定你接受得了?我见过太多人对待未知事物时的恐惧与迫害,杨震远也不过一介凡夫,还是不要抱希望才不会失望。
我杨某虽是一介凡夫,我浑身一震,听他继续说:可是也自认见多识广,与那些村夫村妇不同。何况,生死门上走了一遭,我想,还能让我惊讶的东西恐怕不多。
那好,你想知道什么?我知无不言。我忽然有了开玩笑的心情。
第一,你的真面目是怎么样的?
嘎!我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最先问这个。
给我看你的真面目。他一字一顿。的
下山之时,长老告诫说切不可让人见到本来面貌。可是言者谆谆,听者藐藐,妖狐族人,个个倾国倾城,我自认不过算是中等,于是便顶着天生的一张脸大摇大摆地下了山。
只三天,我便逃回了山上,向长老哭诉说山下人太奇怪,一见面就流口水扑上来,扯衣服,乱摸,和书上写的没半点相同,不过吃饭住店不要钱、走时还送出三里远这一点倒不错,从此被引为全族的笑柄,每个同族历经尘世回来后都要先到我洞中哭一场,说山下人太奇怪,然后大笑扬长而去。小青随身带着的那张画像就是那次下山留下的。经此一役,我愣是在山上又多躲了一百年没敢下山。这次学乖了,稍用一点妖力改变了容貌,除非是自愿或是大量失血的时候才会回复,想必是解毒之时,大量失血,被他看见了。
我拨开头发,将一张脸朝向他。只见他先是睁大双眼,一脸震惊,然后一丝笑从嘴角慢慢蔓延开,越来越大,另一条手臂也缠上来将我搂在怀里。
我不住拍打他:轻一点,你把我的骨头都要勒断了。他减了力气,却还是将头埋在我颈旁。
半晌过后,他说:变回去!为什么?我累死了,还要变来变去。听话!被他的眼光一扫,我突然全身无力,不知不觉间就照他的话做了。
他放开我:现在我要问第二个问题了,你是什么人?
这个问题应该第一个问吧!我说:我不是人,我是狐狸精。
他摸着下巴,笑得贼贼的说:我猜也是。
接下来,我一一交待,出生哪里,多大年纪,这个我也不知道,山中无甲子,谁去记那些。连妖狐草的事也说明了。他听后,沉思一会说:你武功不错,但既然是妖怪,应该有法力吧?
我是妖狐,是地仙,不是妖怪。法力当然有,行云布雨、撒豆成兵这些都只是小把戏,我最强的还是控制植物的能力,这个是天生的,族里只有我会。我得意地说。
照你说来,撒豆成兵都可以,那么十几二十万的大军不是垂手可行?用来征讨天下,做皇帝也容易得很哪。
我白他一眼,说:当皇帝哪有当神仙舒服!你放心,虽然我们有法力,但天道有常,我们绝不能借助法力来扰乱人间的,以前就有一个族人,明知人的一生自有定数,却偏要逆天而行,要死了的人活转过来,结果被雷劈,现在元神还在云雾山幻境中,不得重生。而且修行到我这样也很难的,我妖狐一族三千年来一直只有十几个人。差一点的连出生地都离不开的,人气太浊,修行不够抵挡不住,修行够的,又怎会把人间富贵看在眼里?
这样说来,你们只是过客,无声来去,不留一点痕迹。
大致就是这样了,不过一点痕迹不留也不太可能,至少你和小青就知道我。
正说着,只听外面一阵骚动,似乎一大队人闯进了客栈。杨震远起身将我放到床上走向外面。刚迈了两步,窗子被一脚踢开,小青跳了进来,说:九王和德王分别派出军队,快将这汉口城鄱过来,现在已经找到这里来了,我抢在前头报个信。
杨震远翻身回来,将我连被子一起抄起来,说:你可支撑得住?小青,你去探探,我们冲出去。
不行。这一冲出去,傻瓜都知道我们就要他们在找的人,以杨震远和小青的武功冲出去是不成问题,但被他们盯上,以后麻烦必会源源而来。我们就在这里,哪也不去。喂,将我放下来。
但
山人自有妙计。我向他一笑,他们想搜,就让他们搜。我拿出两棵种子,放在掌心,念咒结印,种子在我手心长成两棵二寸来长的小草,分给他们,说:我现在没力气再给你们易容了,这是时间草,吃下去,保管没人认得你们。
他们两人擦掉易容药物,又服下时间草,小青猛然间变得又高又装,还长出一脸的络腮胡,杨震远却变成了一个瘦瘦小小、十八九岁模样的年青人。我笑:小青,你十年之后就会长成这个样子,姓杨的,没想到你十年前一点都没有现在威风。
他们无可奈何地笑,杨震远说:你就非得用这种奇奇怪怪的方法么?真是不知拿你怎么办才好!
确实有其他方法,可是我想看杨震远十年前的样子。
说话间,门已经被人踢开了,四五个官差走了进来。
写在后面^^:关于文中对人间与妖界关系的描述,我是这样设定的,虽然同存于一个世界,但彼此是泾渭分明的,人管不到妖,妖也不插手人间的事,没兴趣,老天也不让,不知读者有没有领会到这一层。这也算是一种颠覆吧,至少在小说里是这样,只是这样的设定有点自讨苦吃,一个无所不能的妖在相对无能的人类中间,不求名不贪利不懂情,还能发生什么来推动情节?
想想也蛮可悲的,写了一篇小说,还要另写一篇来解释自己写了些什么,生怕别人看不懂。希望不用写第三篇来解释这篇写在后面。
看过的人留个手印吧,踹我一脚留个脚印也可以。
说话间,门已经被人踢开了,四五个官差走了进来。
杨震远服侍我躺下,拢上被子,又放下床帏,这才转过身挡在床前。我从朦朦胧胧的青纱看出去,那四五个挺胸凸肚官差进来后就站成两列。两列中间,一个黑衣人背着手施施然地走进来。
服过时间草后,小青反而是二人中看起来较大的那个,自然是由他出面打点,只见他拱拱手说:不知各位官爷有何指教?
那黑衣人回了一礼说:指教不敢当,兄弟欧阳冶,在九王手下当差,前几天有个手脚不干净的下人从府里拿了点东西,因此领九王的命令要将他找出来,打扰之处还请原谅。面上一派不胜抱歉之色,强将手下无弱兵,能在王族手下当差的自然也有几分本事,一番鬼话说得漂亮之极,任谁也不好说出一句仗势欺人。
小青陪笑道:九王的命令,天下哪个敢说个不字,只是我三人不过是来汉口赶那乞巧节,万万和这是扯不上关系的。
黑衣人笑道:当然,只是这过场还是要走一走的。说完,又回身说:端上来。有个官差走出去,不一刻又进来,手里多了一盆清水。黑衣人说:那小贼狡猾得很,又擅长易容之术,几次围攻都被他逃脱。因此,下在就想出了这个法子,调了这药,只要扑些在脸上,再牢固的易容药也会脱落,兄台这就请吧。
小青走上前扑了些水在脸上,杨震远也照做,黑衣人在他们脸上一扫,说:打扰了,只是这又是哪位?说着,眼光如电便射向床上。
我伸出一只手,牵住杨震远衣摆,娇滴滴地说:公子!
杨震远浑身一颤两腿一软便坐到床上。我暗自得意,这一声柔媚入骨,是我从江南第一名妓兰心身上学到的。初下山一时好奇,去妓院开开眼界,发现这兰心相貌平常,才艺也并不如何傲人,如何便称得起江南第一名妓?盯梢半月才恍然,原来全凭她一把嗓子,只要她金口一开,娇滴滴地唤声官人,听的人没有能站得直的,金银珠宝自是大把大把地掏出来。羡慕之下,很下了一点苦功,将她的声调模仿了个十足十,打算囊中羞涩时便也找上两个人唤上这么一唤,衣食无忧。
腿软的何止杨震远一人,那些官差个个眼冒绿光,虎视眈眈地看向这边。欧阳冶皱皱眉说:还请将帘子打开。举步上前,杨震远一侧身,挡在他面前,欧阳冶人影一闪已绕过他,动作如行云流水,伸手将床帏掀了起来。
待床帏掀起,我向他咧嘴一笑。只见他脸一僵,刷地放下床帏话也不说转身出去了,那些官差不敢怠慢,狠狠盯了这边两眼也纷纷跟着出去,片刻间风流云散。
杨震远将脑袋探进来,看我一眼,忽然咚一声坐到了地上。小青也好奇地探进头,也是咚地一声坐到地上,然后开始拼命捶地板,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杨震远比较矜持,抿着嘴,胸口不住上下起伏。
有这么好笑吗?我下了床,拿起镜子,镜中映出一张白白胖胖的脸,皮肤细腻,只是小眼如豆,两颗长长的门牙将上唇支起来,配着两撇焦黄的胡须。我嘟嘴:在山里,小兔子变成人形就是这样的,我觉得很可爱啊。
这一夜,共有三拨人在搜索,一拨是九王的人,另两拨属于德王,军队在明,影煞在暗,将汉口城闹了个天翻地覆。我们却舒舒服服地蜷在被子,一觉到天亮。
离开汉口城已经是三天以后的事,出城门时,被人询问一番,这次是德王的军队,时间草已经失效,因此又帮他们改了张新面孔,自是有惊无险。
纵然休息了三天,我仍是觉得倦怠,于是便和杨震远共乘一骑,江南九月份仍是夏季的天气,但太阳却是烈而不热。驶出二十余里后,便发觉有人不即不离地跟在身后,一打眼色,转过个山峦,我们下了马,立在路边。
山那边蹄声得得,不一会便来到我们面前,正是欧阳冶。他似是没想到我们会察觉,稍微一愣,便打马来到我们面前,上下打量,说:你们便是九王要找的人吧?的4c56ff4ce4aaf9
既然已被识破了身份,也就没有装的必要了,我说:不错,我们便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指向我:线索就在你骑的马上。
我恍然大悟,一路上不停变换面孔,可是却忘了马也需要伪装一下,这匹赤兔又极为惹人注目,想必在客栈时,欧阳冶就已经注意到这匹马,看见另有人骑着出城,肯定觉得有蹊跷。
那天欧阳冶走后,杨震远曾向我细说过他的来历,九王手下四大总管之一,一手水月刀虚实难测。而最为人称道的,则是他心思如发、目光敏锐,据说被九王收用前,曾是六扇门的名捕,破了不少案子,就连我这个天下第一聪明人都栽在他手里,他果然是名不虚传。
正打算施迷药将他迷昏,就听得一个阴森森的声音说:他们是我的!这声音凉得没有一丝人气,让人听了似乎打心里也冷上来,向声音来处看去,又一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在站在不远处,黑巾蒙面,只在眼睛处挖了两个洞,手持长剑,剑身狭长,顶端开刃。
这可热闹了,九王和德王的人碰到了一起。
当然是你的!我抢着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向他扔去,给你,九王找的就是这个,带回去给堂主。
两条黑影腾空而起,电光火石般交换了三掌,落下地来,那小包就落在两人中间,却是谁也不敢先动手去捡。
欧阳冶说:听说影煞向来只接杀人的生意,怎么也干起保镖来了?
黑衣人说:这也是你管得了的么?
欧阳冶冷冷地道:不管你找他们想干什么,都请稍候,你应该知道得罪了九王有什么下场。
黑衣人桀桀怪笑:老子又不靠他吃饭,怕他个鸟!不像你,跪到九王门下摇着尾巴求他封官,自然得抱着他的脚巴结。
骂得好!我在一边大力鼓掌。
欧阳冶面色更冷:你竟敢如此大逆不道?
我撇嘴,有什么不敢?我也敢,这欧阳冶在官场混久了,也开始打起官腔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