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李世唐,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担心谁。
12.
李世唐行走在凌烟阁的天桥上面,这里在白天云雾缭绕美如非凡,然而在夜晚,凌凌的冷雾化为冰点,沾湿在衣袍在,让行走都多了几分沉重。
岑香远远就听到脚步声,欢悦地从花丛中跳起来,扑进李世唐怀里,他手中捻着一朵洁白的小花,俊俏的脸颊沾湿带露,盈润的眼睛痴痴望着他。
岑香用手中的花瓣来抚弄李世唐的鼻梢,嘻嘻笑道:"你终于来了么,我还以为你要被王叔那唠唠叨叨的家伙缠着很久呢。"
他拉着李世唐的手,步入芳草丛中,笑着说:"世兄,你记不记得在小时候,我曾经对你提过一种名为‘云栈'的花儿呢?"
李世唐点点头:"你甚至还专程为这种传说中的植物画过一副臆想图呢,云栈--它生长在峰凌绝凌绝顶之处,花开时漫山遍野都是白色的小花,就象在半空中空降了一场大风雪,又象在半山腰中用云朵堆成一座清雅幽静的客栈。"
岑香甜蜜地笑着,赧红了脸:"没想到你记得这么清楚。"
李世唐不禁伸出手,宠溺地摸着他的脸颊:"岑香,你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但我说过的话,你可曾听在心里?"
岑香皱皱眉,侧开脸去,十分不高兴。他早就知道李世唐来找自己,不单是赏花那么简单,正象自己把恶毒的喻意隐藏在翩然花瓣之下,李世唐将他一腔隐隐的忧患,透过浮在空中的一缕幽香,丝丝入扣地渗入岑香的心灵,让人不得不动容。
他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岑香故意叉开话题,故作喜悦道:"我真没想到在山上竟能找到云栈,只是因气候不好,都是一小片一小片的,难以形成气势。"
"岑香......"李世唐唤道:"你真的在这里养花吗?"
"我已与王叔商量好,要把这片荒地开辟出来,做一个云栈的......"
"你是不是还没死心?"李世唐断然喝出一声,疾步上前来抓住岑香的手:"我在问你!"
"怎样没死心?"岑香也扭转过脸来,不以为然地看着他。
"你还是要伤害旋舞,是不是?"
"伤害?"岑香神情中掠过一丝讶异:"你什么时候懂得使用这个词?侵占、屠戮、灭绝!这不都是你和旋舞最喜欢用的词语?我伤害他?我能否触及到他那高高在上的身躯啊,我的世兄!你把旋舞保护得那样好,就连我在他的面前,给他展示我被刀剜割得血淋淋的心,被匕首痛刮得面目全非的脸,这样都不允许!你希望我永远消失在你们的世界!又怎会容许我伤害他?"
岑香激动地揪着李世唐的衣领,歇斯底里地大喊:"旋舞他究竟做过什么,他的蛊毒在你的鲜血中涌涌不绝,他的谎言在你的心中扎下了根?为什么你对我的劝解置之不理,为什么他的身影在你的心中挥之不去?为什么仅仅三年的奴役,你就可以把我们从小青梅竹马的情谊忘记?甘心去做他的奴隶!"
"我不是奴隶!我只是一个忠于明主的臣子!"
"可笑至极!"岑香的脸越发地苍白,他的瞳孔中崩射出嘲弄的光,焦灼地焚烧着李世唐的自尊。
"你是李家的人,无论你承认与否,无论你的家门给予你的是光荣还是耻辱,你一辈子也无法清洗那流淌在你血液中的骄傲,那些在你的背叛中嘶呜和哭泣的李氏亡灵!如果你仍然忠于一个屠杀亲人的异族,你就是天底下最可耻的笑话,最卑劣的灵魂,最大逆不道的魔鬼!"
"那你又是什么呢,岑香?"李世唐的嘴唇禁不住颤抖不停:"三年的时间还没有令你冷静下来,还没有让你那张狂的血液有一瞬的喘息?你没有考虑过我们为何会失败,为什么我们引以为傲的姓氏和王朝会在一夜之间崩坍倒塌?在战争爆发之前,你天真地躲藏在花园之中,把春夏秋冬视为生命的起程转伏,你完全不似一个人,你是上天赐予李家的一个精灵。你活得轻盈而美妙,令所有羡慕不已,令所有爱慕者倾心而尽,但你有一天曾经离开过你的花园?离开你那繁花似锦的故乡?到外面的世界去看一看,你就知道,天下百姓为你豪奢的衣裳,华丽的宫寝,甚至只是腰带上的一块佩玉而洒下了多少鲜血!而他们没有犯下任何过错,只是因为他们是李家的王民!"
"我是岑王!是天朝赐予了我这个封号,是我的血统给予我骄傲的理由!我生来就要享用这一切,任何企图质疑这些的人都要遭到绞杀!"
"杀!"李世唐听到这个字,崩紧的神经蓦然又是一阵抖颤:"岑香,你知道你杀了多少人吗?"
"什么?"
"从你拿起剑的那一刻起,从你手中捻起一瓣浮世的花朵,从你的万簇园在京城春光无限中盛开,我的耳边就再也没有停止过刀枪的撕杀声,还有葬身在你手下亡魂的凄惨哭声,你的满园春色,飘出的不是花香,而是污浊的鲜血在泥土中腐臭的气味!"
"他们该死!他们竟然在叛军的统治下俯首称臣,他们竟然称那些从北方来的蛮人为天子!所以他们必须死,而且死得一文不值!"
"他们也是人!"李世唐大声喝道:"难道在你眼中,除了李家,别人都没有灵魂,别人的肉体在接触到刀刃的一瞬间不会感受到寒冷与疼痛?如果李家的人冤死,他们孤寂的魂灵将会游荡在宫城的上空,夜夜哭泣曾经有过的盛世繁华,那么这些死在你缔造的冤屈与耻辱下的人们,就会在灵魂出窍的那一瞬间彻底幻灭,他们没有留恋的人间,他们没有想念的亲眷?他们不会怀念曾经有过的、难得美好的平静生活?"
"所有的斗争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岑香的态度仍旧坚硬无比,他甚至不自觉将手中珍爱的花瓣揉碎,他的拳头活重重地击打在一旁的岩石之上,连巍然的山川都为之震撼。
"如果这些死去的生命能够换来李氏江山的复苏,那么一切都是值得的!"
"你会这样说,是因为你活着!"李世唐道:"那么那些死去的人呢?他们在你的眼中,不是人,他们是娇美花朵下的泥土,生来卑贱,就必须为哺育的鲜花付诸所有生命和精血!"
"你不要忘记,死去的不仅是他们,我所有的亲人都葬身在战争中!"
"你认为他们死得荣耀吗?"
"当然!他们的名字都应该被永远铭刻在李家的宗祠碑文中。"
"只可惜......"李世唐冷笑一声:"这块碑永远不可能再竖立起来。
13.
"李世唐,我看错了你,你永远都是一个叛徒!"
"但至少我忠于自己的心!"李世唐握着拳头道:"岑香,你说过,只要我们坚信自己是对的。"
"但显然--"岑香挑挑眼角:"你的坚信与我背道而驰。"
李世唐笑笑:"从来都是这样。"
"对。当我沉浸在满园的花香中吟诗唱咏,你就跟随你的父亲远至北漠封疆,一走就是几个年头,一年又一年,枯木都要逢春,我却怎么也盼不来你的想念。"
李世唐接着道:"当我和那些北猗来的游民交朋礼赞,你却对他们的野蛮和粗莽鄙夷至极,你说他们不配走上天朝的土地,不配同一个李家的公子称兄道弟。结果他们的铁蹄不仅轻易地踏过两国边疆,甚至还狠狠地踩在了我们的脊梁骨上。"
岑香清淡地微笑,重新从花丛中拾出一朵来,放在手中把捏着:"李世唐,你记住,我们会输,不是因为我们的马没有北猗马跑得快,不是因为我们的宝剑比他们的长刀愚钝,不是因为我们的兵士没有誓死如归的精神,而是因为你!你是李家的一条龙,却甘心在旋舞的旗下做一条小小的虫!一条腐蚀良木的蛆虫!李家的王公大臣,李家的泱泱天下,李家的万众朝民,都被你当作贡献给旋舞的礼物,都因为你的摇尾企怜,感到屈辱和可笑!我们为什么有一个这样的将军,我为什么有一个这样的兄弟!"
李世唐幽幽地叹息一声,岑香的嘲弄和辱骂他早就已经习惯,比起三年前那个血雨腥风的夜晚,今天,岑香的仇恨和愤怒经过多年的沉淀,再掺进对他许多的想念,听在耳边不似北寒般凛冽,而是南风般微柔。
"岑香,你变了。"李世唐突然笑起来:"这些年来王叔的调教,对你还是有用的。"
"什么?"岑香皱皱眉,气乎乎道:"我哪里变了?"
"你以前从来都不会说,我们真的输了。"
"哼哼。"岑香僵硬地笑两声:"我们是输了,你赢了--你和旋舞共有的联盟赢了。但是李世唐你却输了,你永永远远输掉自己的姓氏,输掉一个本可属李家人的,光荣的死亡!"
"你希望我死?"李世唐问道。
"我希望你在旋舞奴役你的灵魂之前,宁死不屈!"
李世唐轻轻一笑,道:"果然......"
"果然什么?"
"旋舞绝不会让我死。"李世唐的笑简直是溢于言表的得意了,他说:"难道人活着,即使是没有任何骄傲地活着,不也比一腔热血洒黄土,一丝魂魄化无烟,来得更有意义吗?"
"象你这般行尸走肉的生活,也叫有意义?"
"你怎么知道我是行尸走肉?"李世唐带着反扑的意味,轻蔑地看着岑香:"我要告诉你,这三年,我活得很好--很好。"
"你一点都不好!"
"你又武断了,岑香--活得不好的是你,不是我。"
"是你!是你!就是你!"岑香激烈地、不容置疑地反驳:"你怎么可以活得好?我怎么能允许你们有一日的安宁!在你将我折磨得遍体粼伤,在他把我的王朝完全覆灭,在你们夺去了我全部的生活和自尊后,苍天为什么还能容许你们幸福地活着!"
"岑香?"李世唐讶异极了:"你竟然......这么想。"
"那我应该怎样想?我应该去祝福你们的幸福,我应该为国家的富足和百姓的太平而高歌?我应该庆幸旧的死去迎来新的诞生!李世唐--你可知道旋舞从我这里夺走了什么?"
李世唐怔然,懵懵地站着,一言不发。
"我恨他......我恨他......我会那么憎恨旋舞,你认为仅仅是因为他毁掉我作为一个王者的野心,一个统率的尊严?"
"除此之外......"李世唐撇撇嘴角:"你与旋舞甚至不曾有一次照面。"
岑香点点头,默然许久,凄楚地苦笑着:"但我从你的眼睛里面,从你的心里面,甚至从你神采奕奕脸庞所反射的光芒里面,一千次一万次!我都可以看到旋舞的身影!他是你身边如影随形的情人,也是我眼前挥之不去的噩梦幻影!"
李世唐在岑香的话语中,不自觉地低头朝自己身上望去,夜色凄迷,他XX(左衣右央)黑衣,连自己的影子都瞧不着,哪里来得旋舞?
"你看不到他的。"岑香苦笑着:"因为他已经弥漫了你整个视野。你甚至听不到他的声音在耳畔回响,因为你的胸腔都被悸恸的心跳占用。有一天你将会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因为你的魂魄已经吸附在他的衣袍里面,你宁愿做一条应声听话的狗,罅隙间呼吸的小虫子,只是因为你想留在他身边!"
李世唐的嘴角轻轻颤抖,不以为然的神色表露无疑,但无论他多么轻蔑岑香的胡言乱语,却不得不正视听到这些话时,胸腔中如同被轰炸般的震撼,他蛰伏在心底,从未被挖掘的秘密,从未被窥视过--包括他自己,竟然在这样一个平凡的时刻,被一个他视为昏庸的家伙,轻描淡写、却是坦荡无坻地召告。
事前并没有人给他打过招呼,让他时时提防小心涉险,让他手握长枪固守心房,因为不远处,不久后,将会有一个前所未有的敌人出现。
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轻率,至少不该这样残酷。
岑香看李世唐全身僵滞,僵滞中又带着不可抗拒的摇撼,他的面色还是平静如一,就如以往他象个大哥哥那样教导岑香时的平静,但他的脆弱,使他根本无法面对即将来到的、波澜壮阔的感情。
这波澜从来都在,只是李世唐用数以千亿计的沙石,铺天盖地将之掩埋。
"我没有......我没有......"
岑香撇撇嘴角:"我真是佩服旋舞,他的御龙术出神入化,就连统领天兵天将的玉皇大帝都要惊叹于他可以将人降服得这样服服贴贴!"
"我只是在--"
"你只是在忠诚于自己的职责,你作为一名忠君爱国的将军的责任!你要保护你的王,同时守护你那些不堪一击的心!你在保护旋舞不受伤害?不......你只是怕在他受伤的那一刻,你自己先要崩溃!"
岑香望着他,目光中充满同情和怜悯,他说:"世兄,三年前当你将我送进南陵王府,当你头也不回地离开,你不理会我在你身后歇斯底里地大喊,我不要你离开我。那时候,王叔和他的守卫把我堵在屋子里,他们不允许我离开一步,因为他们知道我的脚步肯定会追随你而去,而那将是一条不归途。"
李世唐稍稍镇定一些,目光浮动在岑香脸上,想从这张熟悉的脸上,找到陌生的蜕变。他知道,岑香是真的变了,以前的他不曾对人事人情有如此敏锐的洞察,更加不会尖锐地刺痛别人的伤口。
但岑香是一把经年久月的刀,曾经生锈,但磨砺后,却更加锋利而残酷。
可怕的是,他看起来却是越发的柔美与可人,他的温柔被山间平淡从容的生活,锈盒般地包裹着,再打开的时候,馥郁无比。
那香气钻进李世唐的鼻子里,穿过五脏六腑的铜墙铁壁,到抵全身,竟然使得他的全身都有种心痒难熬的酥麻,他越是抗拒就越是觉得熬煎。
他的头有点晕晕然,岑香的影像在面前越来越迷离,渐渐的,在一片纯白的底衬下,他象是泼墨在纸绢上的一幅山水画,写意漫无边。
14.
李世唐的手脚渐渐不听使唤,他勉强伸手去拽着岑香的衣领:"你......这怎么回事......"
岑香微笑,笑如花瓣翩然,轻轻推他一把,李世唐就脚底酥软,跌倒在云栈丛中。这种沾着露水略湿微凉的小花,在他身边荡漾出一片水意,有如汪洋大海即将他彻底淹没。
岑香在花丛中笑得越发暧昧,意义不明。
"世兄,是要将我送去给旋舞吗?"他问。
李世唐僵硬地摇摇头:"旋舞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
"哦?"岑香略显讶异:"你没有告诉他我在南陵--你是在保护我吗?"
李世唐不语。
"你认为我因此就会感谢你?"岑香轻蔑地笑:"李世唐,即便你用生命换回我的,我也不会对你有一丝一毫感激!"
岑香道:"相反,我憎恨你!憎恨你这虚伪的拯救!你就是带着这股子泛着酸臭的善意把我拱手交给一个年迈老朽、再无雄心壮志的老头子!你就是要他用那岁月的风霜磨光我身上仅存的锐志,用他那枯柴般的双手把我的精气如水蛭般吸干!"
"这是为了要保护你!"李世唐喊道:"你的雄心倘若展翅会被飞鹰啄食,你的锐利化身兵剑会反身将你刺穿!"
"你胡说!"岑香气喘吁吁,也许因为山间真的很冷,他的愤怒结出一团团雪白的云雾,不断在李世唐面前吞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