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行————凌影
凌影  发于:2008年1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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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和将军又一次开始了明争暗斗,他们的战火从一个满头红发、性烈如火的男儿林莫宝身上燃起,那个满身飘着火药味的男子还犹然不知,如果这场战斗打响,他将是导火索上的第一根稔。
会死得非常非常惨。
但林莫宝并不在乎,他单纯的脑瓜只想着:将军回来了,今天晚上终于可以吃顿安生饭了。

意外的,旋舞今晚的心情出奇地好,他终于从潍南连绵的湿冷与伤感中解放出来,象一颗雨后发芽的青笋般散发出青翠而勃然的生机,虽然大伙都知道随着天子的情绪苏醒,紧接而至的将是谁也无法预料到的忙碌。皇上性情不定,今天去江上钓鱼,明天可能就想上山打鸟,后天可能就要直逼巫襄城,他们随时要做好应战的准备,以应付天子心血来潮的盘算。
谁也猜不透旋舞的心情,就连似乎是最了解他的李世唐,自从三天前的离去,归来时也变了个人,他的属性与天子渐渐靠近,身上笼罩着越来越迷离的雾,那诡异的幽香,比旋舞尖酸刻薄的要求更加让人胆战心惊。

19.
林莫宝右手握着他的封龙宝刀,左手举着一条濒死的鱼,那鱼从湿淋淋的篓里被拿出来,不甘心地在扑腾,滑溜的身体使林莫宝几乎拿捏不住。
他把鱼身在刀背上一磨,那小东西感受到死亡的凉意,更加疯狂地甩摆起来,林莫宝眼明手快,将鱼身朝空中一抛,手起刀落,在半空中耍起一套极为花哨的刀法,那鱼儿的腰身伴着刀光刀影闪耀跳跃,雪花般的鳞片刷刷刷地掉落下来,好一场风呼雪啸。
林莫宝收刀,巍然而立,鱼儿泛着洁白干净的肚皮,老实落在地上,身上一点血丝也没有。
在座皆哄然叫好。

林莫宝的刀法,是庆功宴上的一个余兴节目。
要说这庆功宴,让人感到莫名,可能是皇上真的心情好,想要请全营将士大吃大喝一顿,需得巧立个名目,于是就连在江里捞到一条鱼也得"庆功"半天。
旋舞行事是荒唐的,可有时候也深得人心,神机营的将士们一路从北方跋涉至此,辛苦不说,更是犯了水土不服的毛病,没几天就病倒一大片,士气低靡,被他这么一折腾,竟然奇异地群情激奋起来。
酒酣耳热,旋舞举杯坐在众将士中间,一张脸笑得桃花般灿烂,嘴里呜咽不清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旋舞泛糊涂,那是比昙花一现更加难得的事情。
李世唐坐在旁边,怪异地望着他,习惯性地揣测他的心思。
--旋舞没有问他这三天去了哪里。
奇怪。明察秋毫的品格,是做一个君王必须的,旋舞从来都不会显得小心翼翼,但他慵懒的姿态足够他俯视河山,即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仍然会对所有人的行踪了如执掌。
--旋舞没有怪罪李世唐对部下的放纵,连一个小小的将领也敢指着天子的鼻子开骂。
奇怪。李世唐清晰地记得旋舞是怎样小家子气的皇帝,初登宝座之际他曾经大开杀戒,只因为他厌恶有些汉家大臣脑满肠肥,他每天的早朝就象在同一圈猪在开会。
--旋舞正在跟林莫宝称兄道弟。
不仅仅是奇怪,李世唐摇摇头,皇上真的是喝醉了,醉得还不轻。
林莫宝的身材就象只喷上红漆的猪,唯一不同的是他竖着长,他撕开衣服全身便是白花花的赘肉,应召入伍的时候,所有人都认为他应该去伙房。即便不会做饭,每天看着也是有食欲的。
可旋舞正把他的肘子枕在脑袋下面,望着星空发酒疯、唱歌。

李世唐从未见过有人醉得象他这般彻底,醉得连本性都忘却。他把自己明黄色的腰带解下来,系在林莫宝的大刀鞘上面,舞起金龙来,一边跳来一边叫,身后聚集着一大群醉得稀里糊涂的士兵,他们根本看不清前面领头的竟然是真的真龙天子。
忽然旋舞被自己的袍子绊了一下,摔在地上,还未爬起来,后面就有人起哄:"哦--哦--金龙摔在地上啦,国家要灭亡啦!兄弟们全都回村儿种庄稼吧!"
旋舞听到后,咯咯大笑,指着那起哄的人夸奖:"说得好!说得好!庄稼地给我留几亩......留几亩......"
李世唐再也听不下去了,从座位上跳起来,几步迈到旋舞身边,把他抱起来,喊道:"皇上!皇上您醒醒!"
旋舞睁开一只眼,不屑地望着他,问:"皇上?你找谁呀?这里没有皇上,只有牛黄......"
李世唐叹息,把他拉起来朝帐篷里面走,旋舞不干了,挣扎着喊:"干吗拉我?干吗拉我?你是什么人呀--"
"我是李世唐!"
"什么李世唐......我根本......不认识......"
"那你认识旋舞吗?"
"旋舞?嘻嘻嘻......"他莫名地傻笑起来:"我认识......当然认识啦!这小子欠我一百八十两银钱......我罚他每天下地干活......"
李世唐一听,笑了,原来旋舞还没糊涂彻底,只是精神分裂,把自己当成别人了。
"旋舞,你就这样不肯面对自己的身份?"他拍拍旋舞的脸颊,语含讥诮。
旋舞不理他,一个挺身从地上站起来,把袖子一捋,豪气冲天地对将士们吼道:"我来给大伙表演一个节目!"
"哦--"一阵山呼海啸的叫好声,士兵们自动向两边散去,渐渐围拢成一个圈,把疯疯癫癫的旋舞围在里面。
李世唐被两个醉醺醺的家伙架了下去,他们一边推攘着他一边还骂:"小子!一边呆着去!捣什么乱啊!"
旋舞向天举起手臂,大喝一声:"来人啊!把牲畜给我牵出来!"
下面一阵大笑声,没人理会他,还有人打趣道:"牲畜没有!畜生这里倒有一群,任你宰杀......"
这时候李世唐感觉到身后有硬物正在顶他的腰,回头一看,拥挤的人群里面有只长着犄角的羊正在痛苦地挣扎,他吓了一跳,没一会儿看到羊头后面探出一个人头,是旋舞身边的左小侍。苍白的小脸在人群中被挤得都快变了形,再加上他怀里还抱着一只强壮的羊,更加是痛苦不堪。
李世唐拖着他的羊头,把他从人群中拽出来。
"皇上,皇上。"左小侍呼喊着,把怀中的羊扔在地上,然后自己再跪在旋舞面前,双手捧着一把小短刀。
旋舞醉得不知东南西北,在原地转了几圈才找到位置,接过左小侍奉上的短刀。
旋舞拔刀出鞘,刀把很长,刀刃却很短,顶端异常尖利。李世唐认出,这是北猗族人最爱用的贴身武器,类似汉人的匕首,套上兽皮制成的刀鞘围在腰间,威风凛凛。每个猗族的男子都有一把,这个民族传统直到现在仍有一些行走京师的猗人贵族在保持着,只不过在宫城内除了护卫,任何人都不允许携带武器,旋舞想必已经很久都没有见到过刀光剑影。
他看到旋舞把短刀反身握着,刀柄对准心口,尖端则向前,双腿架出马步,做出要捕猎的架势。

20.
这是一头成年的强壮公羊,犄角锋利,气势汹汹,它自从被放进场中央,就显得非常焦躁不安,不断用犄角挑衅着围观四周的人群,把一群酒醉的大汉撞得四仰八叉。
旋舞冲上去,侧身追逐那只羊,在场上打着旋,他扑到一个机会来到公羊的近身,以迅耳不及掩耳之势捉住公羊的犄角,用力向一旁掰倒,强迫羊歪转头颅,身体侧着朝地上跌倒,旋舞覆身上去压住羊的腹闻,同时制止它不断踢动四蹄。场上一片哄乱,听不到羊的嘶吼声,只是它狞出一嘴白牙,不断地冲旋舞喷吐愤怒的热气。
旋舞发鬓凌乱,跟公羊的犄角缠在一起,他奋力压住它的反抗,手中刀锋凛厉,只见他轻巧得宛如纺纱,刀刃划过公羊的颈项,丝毫不觉凶狠。那畜生一下就撒了气。
血象喷泉一样从它脖子下面涌出,旋舞将它按在地上,顿时血流如注,那羊痉挛着,魂息飘离而去。
旋舞收刀,用血淋淋的袖襟擦拭脸上的汗水,弄得满脸都是血,左小侍急忙上前给他递手巾,旋舞却挡开他,从一旁的台案上拿过一碗水酒,仰头喝下,噗得一口吐出,喷在染满鲜血的刀刃上,顿时血和着酒水潺潺而下,豪性冲天。
四周已是轰声如雷,叫好声一片,兵卒将士早就忘记眼前的人就是他们尊贵、平日需得敬仰无限的皇帝,这会儿恨不得涌上去跟他抱成一团。
旋舞华美的衣袍被他粗暴地系在腰间,晚间篝火映照着他神采奕奕的脸,李世唐突觉他象天神一般的巍然与英武,再不是那与床塌恋恋不舍,与迷香日夜眷恋的帝王旋舞,他是一名草长莺飞中昂然的勇士,他是一名大漠狂沙中辟风斩砾的英雄,
他赤裸着稍嫌稚嫩的身体,如同初生羽翼的飞鸟,在峭然的悬壁间跃跃欲试。

"皇上......"
李世唐突然不由自由地张开双臂,作出要拥抱他的姿态。其实李世唐的本意并没有这样亲昵,而是缘于一种担忧。
他在预料到旋舞即将展翅飞翔的时候,不由自由地伸出手去--
是想要把他捉住。

旋舞没有听到他的呼唤,他在众人如火焰般热情的包围着,他的脸焕发着炫丽神采,他的身躯洋溢着荡漾不尽的激情,他将死去公羊的尸体用短刀熟练地切分成数百块,呼喊着抛向众人,看他们生吞活咽,唇边血迹斑斑,看他们争相呐喊,眸光中迸射着血色与凶残。
李世唐愕然,旋舞用诡异的祭祀,用魔幻般的渲染力,将一群懒洋无力、多年不习战事的士兵,变得野狗一般凶猛,山鹰一般阴险。
他要干什么?

"出其父母怀衽之中,生未尝见寇也,闻战顿足徒裼,犯白刃,蹈煨炭,断死于前者比是也。夫断死与断生也不同,而民为之者是贵奋也。一可以胜十,十可以胜百,百可以胜千,千可以胜万,万可以胜天下矣。"
旋舞在人群中央振臂高喊,立刻就有百十人回应,他们将手中刀剑白刃插入泥土之中,正襟危然端坐,将手中红绸系于手臂间,扬起高喊,顿时四下一阵旗幡昭然,声势如天崩地陷。
"一可以胜十,十可以胜百,百可以胜千,千可以胜万,万可以胜天下矣......可以胜天下矣......"
李世唐大喊:"住口!都给我起来!回去!回去!"
可众人的声势实在太大了,他的声音还未发出就被盖住,他的身边尽是铜臂铁拳的汉子,巍然得如一座不朽的大山,却疯狂地要起身行走海川。
"旋舞!"李世唐怒瞪着旋舞,从疯狂的人群中冲进去,把他拉起来,吼道:"不要胡闹了!"
旋舞转过脸来看着他,目光如炬:"你说我在胡闹?"
"傻瓜!你真的想用这一万士兵去攻打南陵王的巫襄城吗?"
"那又有什么不可以?"
"就算这一万是天兵天将,到不了城楼下面就被滚落的巨石压死了!"
"哼。"旋舞冷冷笑一声:"没有不可能的事情。"
"你--"
"将军。"旋舞冷峻地看他一眼:"你准备帮哪边?是要做讨伐叛逆的先锋,还是光复汉室的英雄?"
"我都不想!我憎恨无意义的战争!"
"真好笑。"旋舞讥笑着:"亏您还是位将军。"
"我正是不愿让你这样的战争疯子来掌握兵权!"
"我是疯子?那您是什么?三年前你血洗屠城,将李家最后的血脉斩草除根,那些都是你的亲人,连我这外人都感到心寒--难道你不是比我更疯?"
"那都是为了......"
"不要说是为了我!"旋舞咬牙切齿道:"我最想杀的人......你却放了他!"
"我......"
"你还想狡辩?"旋舞眯着眼睛望他:"李世唐,不要以为我整日住在宫中就什么都不知道!我每天面对的都是你们这些虚伪的大臣,你们花言巧语的称颂,天下太平的谎言!我最大的危险恰恰就在我的身边!"
"你为了表现对我的忠诚,连族人都可以屠杀......这曾经让我非常感动,真的。"
旋舞说到这里,眼波中流转中无限诡异的温柔,他亲昵地靠近李世唐,笑着说:"但一个为了苟活于世,连亲人都可以背叛的人......如此可怕的人......他不是人,而是一匹狼!我将这匹狼桊养在身边,是因为我欣赏他的胆识与残酷,是因为我迷恋于他那双无情无义的眼睛,即便需要日日提防他凶狠的獠牙,但只要那是为我所用,就会终身被系上以我之名的锁链......"
李世唐不语,面如死灰。
"但你竟然想要挣脱吗?"旋舞的面色突然一凛:"你甚至想要把这冷冰冰的枷锁反过来套在我的身上?"
他揪住李世唐的胳膊,后者握紧拳头:"我从来没有!"
"那是为什么?"旋舞大声问:"你竟敢不听从我的命令?"
"我只是不想让您受到伤害......不自量力的战争,比自杀更加愚蠢。"
旋舞哈哈笑起来:"你认为我是在找死?"
"我只是认为我们需要策略。"
"策略?"旋舞轻笑:"从京城走出来的那一刻我就在想,我此行一定不能空手而归。"
"旋舞,你究竟想要什么?"李世唐突然压低声音,幽幽地问道。
旋舞微笑着舒展开一个笑容,把嘴唇凑到李世唐耳边,轻轻呵出一口气。
"我要取回......你不慎遗失在此的东西。"
21.
李世唐把旋舞扶进帐中,他早就已经精疲力尽,倒在他怀中,象个没骨头的泥人儿。
他哭笑不得,难道前半夜的旋舞是被山神附身,才会演出那犹如跳大神般的场景。
有时候这天子可爱到可怕的地步,有些时候又可怕得可爱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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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的愁云也有宁息的时候,风也吹得倦了,旋舞耗尽他最后一丝气力,沉沉地睡去。
原以为他就此不会醒的。
李世唐把他抱到床上,还没来得及拢起纱帐,旋舞突然惊灵一下颤抖,挣开眼睛,厉声喝:"谁?"
他睁着大大的眼睛,惶恐不安地望着眼前一片漆黑。
"是我呀,皇上。"一旁的左小侍赶紧答应着,在一旁点上烛灯,暖熙熙地照过来。
旋舞出了一声冷汗,刚刚放下心来,突然看到李世唐站在纱帐外面,再度紧张起来。
李世唐把手中的轻纱吩咐小侍:"去打点水来。"
小侍应着,离开。旋舞仍旧惊恐地望着他。
李世唐笑:"皇上为什么用这种表情看着我?"
旋舞摇摇头,难以置信地说:"刚刚......做了一场梦。"
"哦?"李世唐问:"是场噩梦?"
旋舞恍恍然地点点头。
"我可以坐下吗?"李世唐问。
旋舞望着一旁空空的床榻,什么也没说。
李世唐伸手触触他的额头:"您的病还没有好。"
"嗯。"
"刚刚又着凉了。"
旋舞抬头看他:"我刚刚做了什么?"
李世唐笑:"您不是说做了一个梦?"
"哦......"旋舞沉吟一声:"是场梦......一场大梦。"
"您梦到什么?"
旋舞的眼神惊慌地闪躲着,却被眼前纷杂的情景四面夹击,无处可躲,他只好害怕地闭上眼睛,用双臂圈住身体,簌簌不安。
李世唐伸出手来,扶住他的肩膀:"似乎是一个您从没梦到过的世界呢。"
旋舞摇摇头:"是我亲身经历的世界。"

十岁那年,我坐在妈妈的花车里面,从飞沙走石的大漠一路穿行,来到天子之都。我们的行辇,被妈妈用鲜花般的锦簇与绣团包裹着,一路上处处楚留,但这并不能够为我疲惫的征途带来任何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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