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行————凌影
凌影  发于:2008年1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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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万不要相信旋舞心血来潮的动情。
那是引火自焚。李世唐告诉自己。
他以此箴语保护自己,每一次,每一次。
他们的关系, 亦敌亦友,旋舞会在每一个寂寞的夜晚对他倾诉衷肠,把一个帝王的愁苦和隐秘的卑微对他倾吐,然而这毫不影响他对他痛下杀手时,会使用至烈无比的毒药。
李世唐永远不会忘记,旋舞站在云端。
即便是舞,也是天人之姿。

05。
李世唐在第二天清早打开沉重的木头,吱呀一声,随后便是旋舞柔软的身躯倒在自己怀中。
他这一夜竟然在门边睡着了,梦里亦是铁马兵戈,一定睡得极不安稳。
竟然自己把自己的薄衣撕得粉碎,而裸露在外的肌肤尽是淋漓抓痕,李世唐惊异地望着旋舞手指上的血迹。他知道旋舞之所以会留这么尖锐的指甲,是为了在午夜梦徊被怨灵纠缠之时,能有凶狠的厉器护身。
然而次次只是伤到他自己。
他们还是第一夜,睡得是如此之近,薄薄一门之隔,却阻断了李世唐向他伸出援助的手。
李世唐叹口气,把旋舞扶上床,他不知道是否该叫醒他。
"皇上......皇上......"李世唐轻拍着他的脸颊。听得许多侍奉旋舞的下人闲言碎语,说天子夜夜惊梦,而只要在这时捏捏他的脸颊,他就一定会醒--
醒来一脸惊慌。

旋舞其实并不象看起来那么瘦削,他的双颊滑润细腻,早年的风霜都被养尊处优的宫廷生活拂去,在他身上看不出一点痕迹,他看来就是一位世代生活在京师繁华中的世家子弟,发梢、指尖都是雍容华贵。
李世唐帮他理清被汗浸得透湿的头发,将五指深深陷他的发丝里面,这是一个温暖的所在,把他一身夜宿的冰凉爽朗都掠去,也撩起了他一整天的心神不宁。
旋舞多么象......
多么象......
多么象一块秀色可餐的年糕。
李世唐突然闻到外面幽幽麦香传来,做了这可笑的联想。

"旋舞哥哥,李木头!"清脆的童音传来,娃仔蹦蹦跳跳过了门槛,可一进屋就看到李世唐搂着衣衫不整的旋舞,顿时那张小脸就变了颜色。
乡下孩子早熟,对于亲昵之事早有所闻,可却没有迂腐世人的忸怩作态,他见状面不红耳不赤,大喇喇扑上前去拧着李世唐的胳膊,骂道:"我昨天晚上就听到远山上的野狐狸叫了一整夜,还在当这畜生在发情,原来......原来这只狡猾的狐狸竟然躲在这里啊!"
李世唐没想到这小子居然这么牙尖嘴利,自己被他说得脸红起来。
明明是什么也没做嘛。

李世唐扯下身上披风给旋舞裹在身上,接着问娃仔:"旋舞来的时候骑的那匹马呢?"
"哦,就是那匹‘百日踪'?"
"对。"
"就是那匹每顿要用栗米来喂的马?"
"对。那是我的。"
娃仔的嘴立刻就噘了起来,说:"原来那是你养的宝贝啊......它把我们全村人用来过冬的粮食都吃光了!"
"啊......"
"旋舞哥哥说,马儿的粮食,等它的主人来,自然会归还给我们的。现在--你--拿来!"
娃仔举着白嫩嫩的手掌,向李世唐讨债。
李世唐气不打一处来,举起巴掌照着那小手就重重拍下去。
娃仔眼明手快地躲开,口中忿忿不平:"你要是赔不起钱,就象旋舞哥哥那样留在这里种地啊!等到明年秋收的时候,你们就该还得差不多了......"
"我们今天就要走。"李世唐道。
娃仔闻之大惊,直喊:"不行!不行!你不能把旋舞哥哥带走,他说过要陪我一起收我们种下的稻谷的!"
"他那是骗你的!"
"你胡说!旋舞哥哥从不骗人!"
李世唐叹一声,君无戏言,这旋舞怎么老是胡说八道。
懒得理会这缠夹不清的小鬼,李世唐抱着旋舞就要往外走,却被小鬼扯住后腿,娃仔拖着哭腔喊道:"你不能带走他!旋舞哥哥说他不喜欢跟你们在一起!他说很想在这里种一辈子地的!"
"哼。"李世唐也道:"可他也答应,要陪我骑上一辈子的马。"
娃仔嗯了一声,脸上的泪挂在半中腰,愣愣地看了李世唐两眼,突然又尖叫道:"你骗人!"
李世唐挣开他,大步流星朝外,不理会娃仔在后面对他的声声控诉:"骗子!骗子!你这个大骗子!"
他一低头,看到旋舞竟然早就醒来,正笑盈盈地看他丢丑。
"李将军,我何时答应过你?"
李世唐猛一把搂紧旋舞的腰,笑道:"就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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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舞的离开,只有娃仔哭得肝肠寸断,也只有这个不懂事的孩子才会相信旋舞的许诺,村里的大大小小,虽不是见过大世面的,却有哪一个不是第一眼就看出旋舞和李世唐二人非尊即圣的身份,不论对于他们的来临还是离去,都不过是当作仙子凌波点地般,一下下就随风远去了。
旋舞从娃仔手中接过刚刚制好的年糕和米酒,还是温乎乎的,正好捂在胸口。
李世唐将他扶上马背,自己一跃而上,夹着马腹,他扶着旋舞的肩膀,轻声道:"皇上,我们要走了。"
旋舞不语,颤抖的手捧着胸间的温暖,目光迷蒙地望着远山处被雾气笼罩的重重山峦,突然长叹一声:"李世唐,为什么我们不是生在这么美的地方。"
李世唐轻笑:"穷乡僻壤,就连米栗都要自己种来,有什么美好的?"
"青山为屏,绿海为障,天为席地为床,我们日日都是枕在云间的,不是比住在天堂还舒服?"
"皇上您又胡思乱想了。"李世唐啼笑皆非地想。按民间的说法,这旋舞是入错了行,虽然生在兵荒马乱之中,却充满了浪漫主义的情怀,他真应该去做一个吟游诗人,而非制定残酷法则的帝王。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旋舞道:"你只当我是三岁小孩子。"
"这怎么能比。"李世唐道:"小孩子可没有皇上您这么高的谋略,能够从六扇门的重重守卫下逃出。"
旋舞俏皮地轻笑:"最后还不是被李将军找到了?"
"如果不是您走得匆忙,连盘缠都忘记带,最后被一群手无寸铁的农人逮住,被逼下田干活。"
"哼,我倒是觉得这几日过得十分逍遥。"
"你是图一时新鲜,三天两日可以,长此以往,我看这漫山遍野的田地,早就在您手下荒芜废弃了。"
旋舞瞪他一眼:"我是如此无能?李将军您呢,挥刀杀敌您是可以,若是让您上山打猎,恐怕连个山鸡都杀不着吧!"
李世唐哈哈大笑:"我的刀是用来取人项上头颅,可不是为了给山鸡放血的。"

二人一路南行,这一路江岸风景如画,一处处绿杨堪系马,一阵阵风起花如雪。
旋舞正在李世唐怀中小睡,忽然听到身后马啼声声,四周烟尘滚滚。
李世唐将马喝停,转过头去,由京城一路赶来的大军已经来到。
旋舞垂着头,看不清脸上模样,听声音是极不愉快的,他压低声对李世唐道:"我只是一个小小逃犯,李将军用得着派那么多人来看押我吗?"
李世唐一笑,道:"皇上误会了,这些人不是来抓您,而是来送您的。"
"送?要送我到哪里?"
"在下的王叔,南陵王李映安那里。"
旋舞一惊:"你要将我送去他那里?"
李世唐颔首而笑:"皇上不是已想见王叔许久了。"
旋舞也笑笑:"没错。这李映安多次意图谋反,他的大军几度已经逼入京师,直捣宫门,我从幼时就听过他的事迹。"
"但南陵王已经老了。"
"他老了,可他也有儿子。"
"皇上既然那么担心,为什么早年不将他们斩草除根?"
"哼!我父亲本该在入关的时候将所有李氏宗人‘斩草除根',然而他为什么没有做?"
"臣不解。"
"正如同你不解李氏王朝为何会在盛世分崩离析,内部倒曳,诸候纷乱,个个视天子如无物,那还要天子来干什么?"
"......"李世唐无语。
"李世唐,我不是你供在龛中的一柱香,任凭你看我一截截化为灰烬。"

06.
晚云收,夕阳挂。
一川枫叶,两岸芦花。
欧鹭栖,牛羊下。
万顷波光天图画,水晶宫冷浸红霞。
凝烟暮景,转晕老树,背景昏鸦。

天子一行来到南陵国城都巫襄城外,遥遥见那翠池宫建在雾霭山间,仿如云颦横插,山势陡峭,本不适合做帝王寝宫,但那建筑伟如雄鹰展翅,俯瞰众山,在一阵轻烟飘渺的蒙蒙雾雨间,端出诡异、霸道的气势。
旋舞笑道:"这李映安果真是个凡中神仙,他这老鹰巢建得可比我的琉璃宫气派多了。"
李世唐道:"巫襄本就是山城,多半都是些嶙峋怪石,但是山上盛产名振天下的玉石,南陵王行宫前的十尺玉阶,据说便是在开山期间,从山顶滚落的一块巨大无比的玉石打造的。"
"哦?那便是天赐的神物,他也敢踩在脚下?"
李世唐默然许久,缓缓道:"王叔从不信天命。"
旋舞笑了:"正好,我也不信。"

旋舞随即命大军在此扎营,还让士兵去向这里的百姓借船筏来用。
李世唐奇怪地问:"皇上您不上山?"
"李将军,我大军来到他南陵国境界已经有数天,李映安就是个聋子,也早该听到我的马蹄声,可他非但不来迎接,还把他守城的将士撤得一干二净,留下一个空空的城池来让我闯。他在想什么,你能不能告诉我。"
"臣不知。"
旋舞眯着眼睛,意味深长地望着他:"你们都姓李,也许李氏宗人有什么特别的礼数招待?"
"王叔年事已高,请皇上见谅。"
旋舞轻瞥他一眼,一言不发。
这时左右的小侍来告诉他:"船筏备好了。"
旋舞问他:"是向哪里借的?"
"江那边有一船坞,小的看到上面用锦绣红绫装扮得很好看,就过去瞧瞧,结果里面竟然一个人也没有。"
"哦,船坞?李将军,陪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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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唐和旋舞都是北方人,从来不曾见过江水,更加不懂得在窄小的竹筏上面站稳,刚刚踏上去就七扭八拐地晃起来,左右侍慌慌张张地去扶旋舞,然而李世唐却已经脚底一翻,跌进水里,带着竹筏也向水里倾去,把旋舞也栽了进去。
还好水很浅,旋舞被左右侍手忙脚乱扶起来,帮他擦拭脸上的水,小侍慌慌张地对旋舞道:"请皇上尽快回到营帐中,这里水凉风冷,容易着凉。"
旋舞却摆摆手,只顾着看李世唐在水里挣扎的样子。因他穿着厚重的将服,浸上水以后更加笨重,他手舞足蹈在水里半天也没爬上来,把旋舞逗得咯咯直笑。
旋舞索性将上衣一解,光裸着手臂只剩下贴身的小衣,扎两步跑进水里面,从后面帮李世唐推起来,谁知道他的腿已经扎进江底泥泞中,越推越是下沉,旋舞还被他害得呛了几口水。
左右小侍看到威风凛凛的李将军这般模样,都想笑,可是又不敢,怕触怒他。
岸上的将士见状,急忙上来帮忙一起拉李世唐,可真是奇怪,李世唐吃了称砣铁了心,一脚扎进水下再也拔不出来,上来帮手的有五六个,仍然不得其力。
旋舞站起身来,对将士道:"水底有东西。"
"是什么?"将士闻言面露疑惑。
"李世唐,有大鱼咬着你的腿?"旋舞还一脸嘻笑地问。
李世唐整个人已经埋进泥泞的江水里,挣扎呼吸都很困难,更别说回应他的讥笑了,突然间他抓着旋舞的胳膊,使劲一拽,竟然站了起来。
他满脸通红,不知道是因长久憋气还是因为恼羞成怒。
"水底有东西。"他做了和旋舞一样的评价。
"依将军之见,是什么?"
"船。"李世唐非常肯定地说。
"船怎会沉入江底。"
"这船在这里已经许久了,水并不深,起初只是沉在水中,但因今年的江洪,水位忽涨,又带来上流的许多泥沙,所以把船淹在泥底。"
旋舞点点头,李世唐对将士道:"想办法把船挖出来。"
"大可不必。"
"为什么?"
"我想,我知道这是条什么船。"
旋舞疑虑地望了一眼李世唐,一言不发,自己回到帐中。

两人间的微妙情态,弄得全营将士摸不着头脑,宫城中的将士常年受权力斗争熏染,口舌是非都很多,天子与李将军刚刚冷战开始,他们底下就讨论得如火如荼。
"你说这皇上,究竟卖的什么猫腻?前一刻明明和风细雨,突然间--连乌云也不来一朵,就下起倾盆大雨,这不是让我们难做嘛!"
"李将军也奇怪,他本来是皇上最亲近的人,可皇上现在就象团火药,而李将军恰恰是那导火索,一引就着!"
"没错没错!而且还是闷雷,炸的时候连点火光都没有,可我们脚下土地已经废墟一片啦!"
"这让我们些做手下的,以后怎么自保啊?顾得这头失掉那头,顾着头就忘了脚--无头没命,没脚......该逃跑的时候他总跑不掉呀!"
"哈哈哈......你们这些人,想得太多,皇上不过是个毛头小儿,而李将军凭借的也就是他李氏宗人的血统,两人连战场都没有上过,哪里来得战火硝烟?"
"诶,你这话就不对了。李将军年少却英武过人,虽然是旧氏皇亲,并且已被贬世代为奴,可凭着才识和胆量从千军万马中斩杀出来--李将军虽未上过真正的战场,但京城中的血雨腥风,却比北方大漠的战场还要凶险万分啊!"
"是啊是啊!几年前我曾随李将军平定内乱,一夜之间血洗岑王府,老老小小杀得片甲不留。那岑王可是拥兵自重一心谋反,当天就派重兵直入京师,他手下的精骑团抵得过军机营十万步兵,一路势如破竹,李将军开城应战,短短几个时辰就马他们的兵马逼出炎山门,丢盔弃甲三百里,从此声震一时的岑王再也不敢回到京城。"
"对!对!但是听说这岑王与李将军是叔侄表亲,所以李将军在追兵的时候才会放得他一马,我听说,岑王的妻小在血洗王府以前,也已经被李将军偷偷送到城外。"
"哈哈!岑王与李将军,英雄惜英雄啊!我听说二人虽然是叔侄辈,年龄却相仿,小时候是同骑一个马背,在教练场上摔打出来的!李将军当然要救他一命!"
"可是皇上分明下令要除恶务尽的!就连岑王的妻女都不能放过!"
"可我听说,是李将军在天子塌前跪了整整三天三夜,才向皇上讨得一块免死金牌,救了他这挚友一命。"
......

07.
夜了,可李世唐并没有睡。
旋舞命人在营帐外围燃着了七十七堆篝火,织就擎天般的火网,瞬时间整个天空都被染得光亮。
然而光亮毕竟是有界限的,这里愈是显得亮,就更衬得远山那方黑幕低沉,压压的就要扑破这边的火。
光除了亮,还让人温暖,李世唐将武器和将服放在火上烤,赤着膀子靠近火堆,滋滋的,他感觉自己象要被熔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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