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行————凌影
凌影  发于:2008年1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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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圈仿佛把他包围了,光圈也仿佛把他牵扯其中。
一瞬时曾经相隔千里的两人,透过一种神奇的力量,将目光紧紧吸附在一起。
旋舞先是笑起来,他的笑让脸上滚滚的汗珠滑落。
李世唐咧开干涸的嘴,他的笑让数十日来的疲惫与怨恨蒸发。

李世唐毫不客气地踩过脚下,他人辛苦播种的稻草,趿拉着一地水声,走到旋舞身边,啪得一掌击掉他手中还未及插的稻草。
怒喝一声:"哪里还象一个天子的样子!"
田间原本正是一派热闹景象,被李世唐石破天惊的一击,农人们脸上都是僵滞疑惑的神色。
李世唐的愤怒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只是在见到旋舞的一瞬间,连日来的思虑终至尘埃落定,数十年的牵挂终于可以连绵不被打断。
旋舞被打,手臂火辣辣的痛,但他不怒反笑,随意将手中的泥巴甩了李世唐一脸,笑道:"民以食为天!我不过是天子,这食,是不是也该比我这天子辈份更大上一轮?"
"你在胡说什么!"
旋舞有点头晕目眩,李世唐的脸在眼前幻化出一个重影,又一个重影,千千万万张忧虑重重的脸,亿亿万万双闪闪烁烁的眼。
突然旋舞脚底一个打滑,即将跌进稻田里面,李世唐眼明手快,即刻把他搂过来。
谁想他竟然是故意恶作剧,在李世唐忙着搀扶他的时候,脚底使坏,绊到他的后腿,两人齐齐跌倒在泥洼洼的稻田里面。
李世唐愕然,傻兮兮坐在田里,他华贵的帽翎,尊贵的将服,经过连日颠簸的折磨,以及这突如其来的劫难,很难再看出名家的出身。
旋舞咯咯直笑,搂着李世唐的脖子前仰后合,毛茸茸的头发扎得李世唐赤裸的胸膛一阵阵骚动。
旁边的孩子们看到两人打闹得有趣,嘎嘎欢笑着,也围拢上来,有的抱着李世唐的脖子,有的压着他的胳膊,嬉闹起来。
李世唐气不打一处来,又使不出力气来把这些小恶魔赶跑,只能任由被他们牵胳膊拽腿,狼狈得象只被拆得七零八落的风筝。
他正是无可奈何间,目光扫视处,却见旋舞早已经从人堆里爬出来,站到不远处,满脸笑意,手中还摇摆着一把秧苗。
真可恶。
能够把一把秧苗摇曳得那么优雅,如同苏堤拂柳,也只有他。
能够将李世唐坚如磐石的心敲击出一个裂口,如同石破天惊,亦只有他。

03。
李世唐又被捉弄一番,心下既气又恼,连围绕在他身边的孩童都能嗅到他身上危险勿近的气味,一个个麻溜溜从他身上跳下去,各自回到父母身边。
李世唐从泥洼地上爬起来,双拳紧握,浑身有种蓄势待发的张力。
众人皆以为他要发火,可李世唐额前短发微动,仿佛掠过簌簌的风声,将他满腔忧闷化解。
在与旋舞的对峙中,不知道要有多少次,他即将面对濒之一线的危机,无可奈何的狂躁,但他要忍,他绝不能比他--
更先泄露心底的秘密。

旋舞看李世唐一声不吭,心下有些讶然。他满脸的疲惫之色,都难掩眉宇间荡气回肠的英武与霸气。
这是个危险的敌人。

李世唐对旋舞深深鞠上一躬,用轻得只有他听得到的声音道:"微臣来迟,让圣上受惊了。"
"你来得是很迟。"旋舞嘻然一笑:"李将军的宝马‘百日踪'号称千里神驹,这几天难道闹起肚子来,怎么跑不快了?"
李世唐淡淡叹口气:"怪不得皇上逃得这样快,原来是将百日......"
"逃?"旋舞敛起眉来:"堂堂天子,走在自己的土地上,你竟然说我是逃出来的?"
李世唐哼一声:"皇上要南巡,何必偷偷摸摸。"
"我是要给李将军一个惊喜呀。"
"微臣的确既惊又喜。"
李世唐轻蔑地望一眼旋舞身上肮脏的衣袖,道:"皇上贵为天子之尊,怎能跟这个凡俗农夫同浸在这坑洼肮脏之地?"
旋舞将手中秧苗甩上肩膀,皱起眉头怪笑:"那是因为将军救驾的速度实在太慢!我在村上滞留数日,盘缠早就散尽,若是不劳动,怕是要被村人割肉来偿债!"
李世唐无奈地摇摇头:"皇上您实在--太顽皮!"
农地边上突然传来悦耳的鸣号之声,闻声的农人都放下手中劳作,三五并作一群,轮着肩,打着哄,朝那边走去。
刚刚帮李世唐领路的娃娃也蹦蹦跳跳走过来,挽起旋舞的手臂,亲昵地拉着他,喊道:"旋舞哥哥!开饭喽哦,听说村里的庄大哥从山上捕了一只山猪回来,要是晚了可就被人分光了!"
旋舞也笑着,任由孩子拉着自己的胳膊向前跑,一路泥水四处飞溅。
李世唐正要阻止,旋舞却回眸一笑,道一声:"你不来么。"
那笑,撒娇的痴,讨饶的俏。
※※※z※※y※※z※※z※※※
位于不知名山脚下的这个小山村,在黄昏时刻,家家户户炊烟渺渺,香气腾腾。
极朴素的菜色,极朴实的人家,就连这儿的溪水,都是纯纯的、醇醇的甜意。
旋舞选择了一个极别致的地方来停留,即便闲暇,也是闲情怡趣。
然而这种平衡,却因李世唐的出现被打破。
这些乡间的农人,生活清贫而闲淡,却竟然拥有与旋舞一般的帝王式的慵懒。
他们在饭饱之后,各人寻到一块大石头,懒懒地伏身在上面打起呵欠来,脸面朝下肚皮朝天,一个个睡得呼声震天。
却有说不出的优雅。
仿佛他们和于此地,山清、水秀,地灵,人亦杰出,他们个个都是享尽人间精华,超凡脱俗。

李世唐忙着在溪水间清洗自己一路的风尘,旋舞斜卧在岸边的青石上,若有若无地拔理自己的头发。
夕阳余辉未尽,缠绵不舍地停留在这个隐密的山溪小间,含情脉脉地青睐于旋舞的天子之姿。
李世唐愕然地在他蓬松的发间看到一缕缕升腾的光火。
他不可置信,摇首再看,迷离尽散,闲睡的旋舞满鬓金黄,灿灿然如火如赤。
火的烧灼使他显得眉目不清,火的滚烫使李世唐其心如荡。

"皇......皇上。"
他突然声音喑哑,干渴地喊出一声。
奇怪,他脚底流水琮琮,他竟未想到去捧一捧,当头兜下,熄灭这突如其至的烈火。
抑或去浇灌这初生脆弱的稚苗。
火焰的升腾与幻灭、生与死就在他一念之间。
他却不堪以对。

"李将军?"旋舞半睁开眼,问。
李世唐不答。z
"李--世唐?"旋舞再问,目光疑惑。
"我......"李世唐刚要开口,突然听到旋舞一声惊叫,接着身子在青石上一滑,滚落到溪水里面来。
李世唐赶忙去扶,却因离得太远而来不及,脚下反倒被乱石拌了一脚,也摔进水里。
两人在水中共同扑腾,手无足蹈,感到手中好象抓到什么,奋力一拉,想要钻出水面,却发现那是他的手,那是他的头发。
待他们互相扶力从手里爬起来,看到湿淋湿的对方正站在对面。
岸上是胖嘟嘟的娃仔在夸张地嬉笑着,直指着他们俩。l
旋舞凌乱的卷发,因水的浸湿而显得柔顺许多,优美地勾动着妖娆的线条,从他的发间,一直盘旋到李世唐的心间。
当后者发现自己的手竟扶在旋舞腰间时,触到炭火般弹开。
旋舞有点不开心,使劲揪一把手中李世唐的头发,再重重地甩开。
对他怒目而视。z
李世唐心中正是怦怦恸然,没注意到旋舞的神色,只觉得因为二人的紧贴,从旋舞衣角、发梢、甚至睫毛上淌落的水都滴滴落在他的旁边。
他就连水面轻泛涟漪的轻微声响都能够听到。

"你们几个小赖皮!看我怎么收拾你们!"旋舞佯作愤怒,怒冲冲地向岸边涉去。
岸上几个孩子因此更加开怀,几人搂作一团,又笑又做怪脸,还指着李世唐道:"旋舞哥哥!你的这位朋友是个木头疙瘩吗,怎么一句话也不讲?"
旋舞对李世唐道:"看你的模样都要把人家小孩子吓坏了!"
李世唐继续一脸严肃,压低声音道:"皇上你怎么可以让这些人直呼你的名讳?先不提这大不恭之罪,若是被别有用心之人知道皇人的身份......"
旋舞哈哈笑:"唉!你就是想得太多了,在这荒山野岭,有几个人会对皇帝的事情感兴趣!"
"皇上......"y
旋舞道:"你知道吗,这一路走来,民风之纯朴令我震惊,常说江岭一带百姓多为务商,顽劣狡诈,根本就是骗人的嘛!我发现他们竟然连现世是哪朝哪代都是漠不关心,甚至根本不知道前朝已覆灭,天下已是改弦易张。"
"小民愚昧不知,并不能说明他们不会为非作歹!"
旋舞一脸无奈:"李世唐,你不要把在宫城里的那一套再拿出来吓唬我,这里有那么多人,又有谁可以伤到我--除了你?"
旋舞眉梢一挑,狡黠地笑。z
他本是想要挑衅,在这方面李世唐是从不让他失望的。
"要伤到皇上,并不一定要用刀枪之利,逞棍棒之勇。"
"哦?"z
"皇上不会不知道,前朝的末世帝王,是怎样被高祖赐死的?"
旋舞闻言,脸色顿时晦暗下来。
夕阳抹进最后一缕缠绵,绻缩进山野之间。
漫山漫野的飞鸦,却以咄咄之势,冲入云天。
它们在这里,无所畏惧。

04。
"爹说,我们的天朝现在是北方的猗子在管着,是真的吗?"
回村庄的路上,孩子仍旧牵着旋舞的胳膊,仰着脸一脸好奇地问他,"你们在京城,有没有见过北方的猗子?他们长什么样子?"
旋舞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抿抿嘴唇,回答他:"当然见过,他们......"
小孩很兴奋,不待他回答,就喊道:"他们不是野猴子变的吗?"
李世唐忍不住卟哧一声笑出来,引得旋舞怒瞪他。
"谁告诉你北猗人是猴子变的?"旋舞有些不悦。
"哦--这个--"小孩沉吟两声:"难道不是嘛,听说他们是有七尺那么高的大猴子,一巴掌拍下来,就能打死几十个中原人!"
小孩大惊小怪,旋舞一脸惊耸,道:"若真是那样,猗汉的战争也不会持续了十四年之久,彼此都是死伤无数。"
小孩猗不在乎道:"那是因为中原人太没用啦!要是让我们去,肯定把北方的猗子打得逃回老家去,钻进沙堆里再也不敢露头!"
这下轮到李世唐愁眉苦脸。
小孩说着伸出胳膊,向外人展示一下他的肌肉,乡下人早熟,又惯于劳作,他的体格的确是棒棒的。
旋舞看这虎头虎脑的孩子实在可爱,忍不住上前去搂着他,还亲昵地去咬着耳朵说悄悄话。
李世唐的脸色愈加晦暗起来,比乌云来得更加卒不及防。

当晚,农人各自打点回家,山里夜间没有灯火,所以都是早早睡下。
但对于旋舞来说,因为白天太过兴奋,这会儿就免不了腰酸背痛。
寄宿的人家已把最柔软的床榻拿来让他睡,可旋舞仍然感觉那是一堆破草皮,他翻来滚去,呻吟不断,就是睡不着。
"李将军。"旋舞对门外喝一声。
"在。"李世唐答。
他在宫城内,夜夜守夜,根本不习惯在夜间安寝,于是随便找了块石凳,将弓矢揽在怀中,静静地坐上一夜。
他早听到房间里的旋舞辗转难安,这调皮的天子总算也尝到苦处,他那本就不多的精力这一番挥霍,早就耗光,只剩残灯败油,在夜里微微地抖颤着。
这山间的清明月色,尤其是夜风凉凉,居然将李世唐一身燥热袭去无踪,旋舞的轻喘呻吟,暧昧到噬骨入肠,他却不为所动,反倒很有挖苦他的心思。
"皇上您还是早点睡下吧,明儿还要早起,跟樵夫一起去砍柴烧饭呢!"李世唐道。
旋舞一声郁闷的吼。
"皇上您哪里不舒服吗?"明知故问。
"我......我没什么不舒服。"
"那就好,请皇上赶紧安眠吧。"
"在这里我睡不着!"
"这里不比宫中,虽无高枕,却也有野趣横生,皇上自出生至今怕是还没睡过这样的觉吧。"
"那你就错了。"旋舞道:"莫说这草席,就连赤地戈壁我都睡过。"
"李世唐,我与族人自北一路征战而来,夜夜都睡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没有鸟兽的啁啾,只是枉死的孤魂在漫无边迹的荒野上啕哭......而那时候李氏宗人还正安睡在盛世繁华的大梦之中呢。"
李世唐缄然,过了片刻道:"李氏皇朝早就穷途末路,是被外强侵占,还是自生自灭,早就是命中注定的事。"
旋舞一声冷哼:"但你作为李氏宗人,难道竟没有丝毫的不舍与不甘心?李世唐,如果不是我们,你现在有可能就是王爷--甚至是天子!"
"不,我不愿这江山毁在我这一代。"李世唐淡淡道。
"所以你要江山毁在我手里!"旋舞突然一声跋扈的大喝。
将在石凳上安然坐着的李世唐都惊得站起身来,连忙道:"皇上此话怎讲!"
旋舞的情绪很激动,激喘的声音从门缝里传来:"我难道不正象你们那昏庸无道的先帝吗?浮华肤浅,不务正业,有时候我甚至怀疑,我究竟是汉人之后,还是--"
李世唐道:"皇上的母亲不正是前朝的公主吗?"
"她只是个靠色相侍弄君主的娼妓!却还要无耻地妄想自己成为天子之母!"
"但她正是天子的母亲。"
"我......"旋舞的声音竟夹杂了悲泣之声:"我并不想的......"
李世唐微微一笑:"从古至今,多半的帝王都是身不由已。"
"世人不都是很想当这个皇帝吗?"
"那只是因为他们看到了皇室的豪奢与繁华,黄金铺就白玉雕砌,但这条路的坎坷,会令得每个走在上面的人夜夜难以入睡,就象您一样。"
"李世唐......"旋舞的声音有点吃惊,"我以为你没有看到。"
李世唐摇摇头,无奈叹息:"您在您那孤独的舞台上,旋转,旋转,风光无限,但您只是一个哗众取宠的戏子。"
李世唐听到屋内一阵响动,桌歪椅倒的声音,他听到木门在沉重地晃动,似乎有什么压在上面,簌簌发抖。
旋舞的喘息愈加急促,他迫不急待地问,"李世唐,我该怎么办?"
"演下去。"
旋舞声嘶力竭地喊:"我不要!"
"您的舞台那么宽,那么大,您现在还没有疲累......"
"我累了。"
"您没有。"李世唐断然:"除非你有一天死去,否则就别想拆下伪装的戏台。"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残酷。"
"......"李世唐这次没有说话,很长时间。
旋舞寂寞得发抖,他颤着声音问:"......你还在吗?"
"我在。"李世唐回答:"我一直都在,都在......我会看着您的旋转,您的舞。"

旋舞睡了。
他因哭泣而肝肠寸断,却也只有哭泣过后,他才能够睡得更好。
如同他那叛逆的血统,旋舞的一切,都是矛盾的。
他可以在今夜为自己的帝王生涯而厌倦地哭啼,也可以在明天,把意图反叛的逆臣满门操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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