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之极昼 北之极夜(下)————未必无瑕
未必无瑕  发于:2008年12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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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堤上垂柳依依,凉风习习。
论时间正是六月末,堤岸上绿化带里开着酒盅大的粉色小花,偶尔有一两只小虫从草丛里爬出来,又慢悠悠地爬到别处去了。
何祈竞为宫毅在绿化带的边沿铺一张卷子,"坐吧。"
他就是在这种小事上细心。
宫毅看看卷子上何祈竞那扭曲的字,忍不住莞尔一笑:"你那个字真是......"
"给分就行。"
何祈竞的回答非常漫不经心。
这才是何祈竞的风格。
"你活得还真随意。"宫毅坐下来,面前就是漆成蓝色的栏杆。
栏杆筑在江坝上,不知守了这片水面多少年。江坝下是种了蔬菜,生了野草的江岸,前几日下了雨,江岸被水浸过了一些。
如果有人想像电视中演的那样跳江而死,估计他会在下坠四五米之后和江岸亲密接触,而非投入水中。
宫毅看着远处滚滚东逝的波涛,"我有时候觉得你似乎没有任何看重的事。你这样,让我很不舒服......"
"我......"何祈竞慢慢说,"我不是那种情绪外露的人,有什么事我习惯放在心里。有很多事也没必要太执着......你有时候就是想太多了。"
江水混浊如流动着的水泥,沉重压抑。
"倒是我活的小家子气了......"
宫毅看看不远处车来车往的江桥,看不见是否有人在向自己这边望。
"前几天晚上的雨好像很大?"
"嗯,我还跑出来淋雨呢。晚上九点多的时候......"
那是只有我会做的事吧?
你为谁而淋雨?
是为了......
宫毅隐隐约约有那么点预感,却又故意扭曲,"啊,为了贺雪而淋雨?你可真够浪漫,她的事果然让你很在意......"
"贺雪是好孩子,她不会让我操心。"
"反正我就是坏孩子。"
不是贺雪......那看来,是......不,不要自作多情。
"那么,是为了齐晓云?"宫毅又刻意扭曲自己想到的事情,看来以前那件事完全没能让他吸取教训!
以前,他要是有勇气说"你那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是说我对不对?",也许一切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但是在最关键的时刻他总是逃避,总是等待别人来把那层窗户纸捅破,他这样装傻,最后痛的只会是他自己!
何祈竞不是笨蛋,他不可能看不出宫毅是在装傻!
你分明知道我是说的谁,可你就是不肯正视问题!
看着宫毅一脸懂事的笑容,不停说着什么他为别的女生淋雨之类的话,何祈竞沉不住气了。
有些话自己再回避下去的话也许两个人就真的没法再继续下去了,老实说,象现在这样拖下去他也累了。
不想再转移话题,也不想再骗他说自己是为了别的女生。
何祈竞抓住宫毅的头,把那张看着江水的脸扳向自己这边,强迫他与自己面对面。
"我是为你。"

你为什么不说是为了别人了?
宫毅怔住了,露出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感觉出来的软弱。
他之所以怔住,一是为了自己居然会猜中,一是为了何祈竞居然没有顾左右而言他。
于是何祈竞看到宫毅垂下睫毛,说:"真是......"语气里有一种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感觉,但更多的,还是无心的试探与落寞,"那......你,上火溃疡也是为了我吗?"
语气轻得像一个梦,一个雾色的梦,结着淡淡的愁怨,却又像是一片雪花,没等落到地面,已先化了。
"可能是原因之一吧,我不太清楚。"何祈竞说完又赶忙补了一句,"不过淋雨的确是为了你。"
"是这样......"宫毅失了神智似的,喃喃着,"为什么......"
"那天晚上,拆纸鹤,看完你写的东西,心烦,就跑出来了。"
何祈竞的措词很平凡,却象一块碎玻璃那样扎进宫毅的心中,扎出一片殷红。
"我写的东西的确是会让人不舒服......以后别看了。"他说话的声音越发的低沉了,有一种女性化的阴郁,"我以为你永远也不会被我伤害到。"
"我只是不说罢了。"
是的,他当然不说,他是断然不会去责怪宫毅的,但是他不说,宫毅又会怎么知道他在暗中包容他多少呢?
"我一直想让你受伤,但是......"宫毅没有说下去,只是蹙眉。
何祈竞替他说下去:"你想看我受伤,但是我真的有事时,你又心疼了。"
你果然知道我的心思。
"我只是想让你记住我......"
伤害人的理由并不一定是恨,有时候仅仅是为了让对方记住自己。如果有什么伤可以让他一辈子记住自己,那就好了......所以宫毅宁愿让何祈竞恨自己一辈子,也不愿意被他原谅,甚至,憎恨他的原谅。
"我知道。"
你说过,为了让我记住你,你甚至可以自杀,可以把我变成残废,可是你又认为无论你做什么我都可能会忘了你,所以你不开心。

宫毅万万没想到自己想的一切何祈竞居然都知道。还有什么事是何祈竞不知道的?
"你今天居然不说我晕,这么坦诚......"
让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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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宫毅说的那个妹妹就是我,但是我还是要说,我应该是比他大个几十秒的!反正我就是不要做妹妹!

他们的这次约会被我写得好啰嗦......但是里面的话太重要了,我舍不得删......我承认是我无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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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宫毅记不全何祈竞这一天都讲了什么,又是怎么提起贺雪的,他只是记得--
"贺雪和你不一样,她不会令我担心......你,有时候会令我感到害怕。"
害怕啊......
没有人会去爱一个令自己害怕的人吧?
"害怕,也对。我这种人,我活着就是个错误,我就是一个祸害。我喜欢谁谁就倒霉,你们都该远离我......"宫毅远眺江对面的山崖。当年为了修路,山崖临江的部分被炸平,至今仍是岩层裸露,寸草不生。
那是永远也无法抹去的一个伤疤。
"我是一个‘多余人',我能给的都是你不需要的。我爱了这么久,结果却换来你一句‘害怕',我还真是失败。"宫毅笑得像晚秋时节凝结在松枝上的白霜,"永远也不会有人爱我。这样也好,反正我又不是没了爱就不能活。"
"会有人爱你的。"
"不,不会有。我这样的人......而且那个人如果不是你,就完全没意义了。"
每个人拒绝别人时都会说:"你会找到更好的。"可是啊,这句话不过是一句客套话,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少一些负疚感而已。
一个心里带着永恒的伤疤的人,他爱人的机能已经毁了,你让他如何去寻找更好的人?
云层的色泽更暗了。
"你总说我不肯陪你,可是冬天你重病时我没陪着你吗?"
"那只是一场长达三个星期的梦而已。"
是,你的确陪过我三个礼拜,我记起来了。
但是那三个礼拜之后呢?
我一生的好运都花在那三个礼拜上了吧?那以后我们可是越处越糟。
"你身边有太多人了。"
贺雪,齐晓云,还有那个据说已经和你分手了的叶夏儿,还有......
"在山上的时候不是只有我们两个吗?"何祈竞难得地步步紧逼,"那时我试着把你当对象儿,可你却......"
那年冬天何祈竞对他处处迁就,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可他在做什么?
"啊,原来是......这样......"是这样,你试着爱过我,我却没发觉......当你努力接受我时,我却在破坏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一次又一次伤害你,一次又一次,让你的心都凉了......于是你累了,你不愿再做那些无意义的尝试了。
"你试过,然后,失败了。"宫毅平静地盯着长在石缝间的小草,这种时候惊讶或是懊悔都没什么用了吧?
整个冬天,我不停地和你冷战,一次又一次让你难堪,你也是爷们儿,怎么能忍我那么多次?我居然没发现其实我也在伤害你......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说你在试着接受我?如果你早说了......
不,就算你说了,我也不会让自己为你而改了性子。
"我这个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没有我就好了,没有我,父母就可以离婚,去过他们想要过的生活,其他学生也可以有参加作文比赛的机会,你,也不必那么害怕......"
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又不会真的寻死!
这算不算是一种叶公好龙?
从上游漂下来一双皮鞋,宫毅的目光随之流转,"你说,我要是从这儿跳下去,是会沉底还是会顺流漂走?我跳下去,浑浊的江水沁入我的鼻腔,然后我挣扎着,一点一点失去力气......几天以后,你们在下游打捞上来一具泡得囊囊鼓鼓的尸体......"
他幻想自己死掉,"会有几个人来参加我的葬礼?会有几个人为我落泪?你会吗?"
正说着,手上一暖,却是被何祈竞握住了右手。
让江风给吹凉了的右手在何祈竞的掌中渐渐回温。
"温暖吗?"
何祈竞瞅着宫毅茶褐色的眸子,问着暖如五月熏风的问题。
宫毅明白何祈竞是在用这种方式来阻止他自己咒自己。
对不起,让你感到不舒服了......
他那瞬间软化下来的态度被何祈竞看在眼里,是海藻一般的柔顺。
"你最近,又自虐了吧?"何祈竞的语气像是泡茶时杯口升起的水汽。
"最近?"
"这几个礼拜。"
呵呵,我们什么时候疏远到你都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了?你以前不是知道我自虐的全部过程吗?我们竟疏远至此......早知道你会问我这个,我就多对自己做一些残忍的事了。
"有......用剪子剪自己的手,有刻意不吃药,有拿指甲刀剪手指头,有......"宫毅毕竟还是怕何祈竞生气的,越说越是迟疑,"还有......"
手腕蓦地一温。

宫毅抬起头,目光动摇如水波中的月影,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何祈竞居然吻了他的手腕!
何祈竞的唇出人意料的柔软,温润。
"还有拿刀敲手腕......"
宫毅恰好说完这句话,然后就再也不敢多言语。
他的心都叫何祈竞给吻碎了,碎成一池浮萍。他是很爱何祈竞,但是他从来也没想过要被何祈竞怎样......何祈竞给他的这个吻岂止是吻手腕这么简单,他是吻到了宫毅的死穴,让宫毅无力招架。
"你......"宫毅的声音微弱地颤起来,一双淡淡的眉毛蹙着,不知该如何自处。
"这只手,不准你再割。"
啊,他果然知道我今天拿刀......
你一直默默地注视着我啊......
何祈竞盯着宫毅的眼睛,不容他不听话。
你不要这样......
"我的事情你不要管了,反正,反正我都说过,纸鹤送出去之后我就不再喜欢你了......"
"你能吗?你做得到吗?"
何祈竞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丝毫不给宫毅逃避的机会。
宫毅看着何祈竞自信满满的笑容,那样的笑,仿佛在说:"你一生一世是我的人。"
"啊,不要这么......不要这么自信吧......"宫毅苦笑着,低下头去。
此时此刻,他所表现出的柔弱里至少有三分是真诚的,不是全在做戏。
"算了,反正我还有左手可以割。"宫毅嘀咕着,声音几不可闻。
"什么?"
"没什么。"
你以为我没听见吗?
何祈竞没说什么,只是当他把宫毅送回家时--
"左手给我。"
"啊?"宫毅傻傻地伸出左手。
何祈竞抓住他的手腕,轻轻将自己的唇贴到上面,用自己的唇去听宫毅的心跳。
"这只手,也不许割。"
有些东西一辈子也不可以忘记,有些东西忘记了就绝不要再想起。

只要慢慢将一切都沉淀成一段回忆,那么总有一天,这些,便都会过去......
被何祈竞吻过手腕之后的某一天,宫毅陪母亲回以前住的地方去收房租。
母亲和房户在屋里闲话家常,宫毅溜出来,在走廊里闲逛。
走廊里仍和七八年前一样,没安灯泡,一片昏黑。月光透过肮脏的窗玻璃照进来,映得走廊里堆着的杂物一片灰白。
那一年,就是在这样灰白色的月光下,在这样肮脏的走廊里,他被董哥哥和柳哥哥压在油腻的墙上上下其手。当时的月亮惨白的像是被谁捅了一刀,失血过多似的。那样一种龌龊的光,把他们的面孔处理的像是暴光不足的照片,暧昧模糊。
很久以后宫毅的一个男同桌对他说:"毅哥,我今天很开心!我和我对象终于接吻了!"
那个男孩子说话时幸福得不得了。宫毅的心里就一下子硌着了,接吻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么?可是在宫毅的记忆里接吻只是那么一回事罢了,就像柳哥哥他们对他做的那样,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吗?有什么幸福的呢?
我啊,对我想爱的人,连一个初吻都给不了。
楼道里一个人也没有,当年那些在走廊里玩捉迷藏的孩子如今都在哪儿呢?
宫毅走上楼梯,心里很平静,甚至有一点怀念的感觉。
借着苍白的月光,宫毅看着墙壁上用红油漆涂的简笔画。那是他画的,穿三角形裙子的小女孩,穿四角形短裤的小男孩,还有一点也不圆的气球和轮胎是方形的小轿车。哦,还有几个扭扭歪歪的字--联欢会。
当年他站在这行字的下面,组织其他孩子参加联欢,自己拉着妹妹的手又唱又跳。而柳哥哥和董哥哥就坐在台阶上和其他人一起看他表演。
那些人都去哪儿了?
记得上次看到一个很久以前还很要好的朋友,那人以前是住在柳哥哥家旁边的。宫毅还记得自己当年为他和别人打过架,那时他们可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但是当时见了面,只是觉得生疏,两个人聊了不几句就无话可说了。
有些人错过去就该让他错过去,再也不要看见的好。不见,心里还有那么一丝怀念,还有一个美好的印象,见了,发现友情已经断得一干二净,只会让人莫名地怅然。朋友尚且如此,何况是那样的人......所以柳哥哥和董哥哥,最好再也不要出现的好!让他们重新沉回记忆的深处去吧!
据说他们已经搬走了,这样最好,最好他们一辈子也不要再出现。
过去的一切,就让它过去。
宫毅看着墙上猩红的画,轻轻地笑起来。
不,就算他们出现也没关系。我已经,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孩子了......有人,已经给了我一场救赎。
那个人印在他的手腕上的吻,在生命的某个瞬间里,已经净化了那些污浊的东西。
就算现在我们已经不说话了,何祈竞,我还是希望你知道,你并不是无能为力。你已经给我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所以,接下来的路,我要好好走下去,为了你,更为了我自己。
我绝不会再伤害我自己!
这个约定,我一定会完成。
"我要活得像个男人,好好活下去!"
宫毅的声音重重地锤进墙壁里。

嘿,听着,不许离我这么近,不许对我这么好。

像我这样贪得无厌的人,没准儿会忍不住把你连皮带骨吞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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