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义无反顾, 大概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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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近乎中邪般抚上琴弦, 金石裂帛声由指间奔涌而出. 这是我作的第一首, 也是唯一一首曲子, 为珩而作. 我把它叫作, 流云.
三生三世舞,
换君一遏首,
夜夜啼血吟,
为求回顾频.
珩, 你为什么要离去? 又到底去了哪里? 连你是死是活, 是缘是劫, 都不给我一个答案. 我是不是, 竭尽全力, 也无法留住仿佛天际浮云一般缥缈不定, 变幻莫测的你.
没有人可以替代, 没有人可以模仿, 没有人可以比拟, 虓他, 不是你, 永远也不可能是.
有温热的液体滑下脸颊, 我闭上眼睛, 任泪水滴落弦间.
哪里是泪, 那是扎在心间的冰凌, 融化的痕迹. 只有你, 可以让我如此脆弱, 如此无助, 如此狼狈.
你让我鄙视我自己.
铮地一声脆响, 琴弦居然给虓的剑气齐齐崩断. 愕然抬头, 只见他脸色苍白, 唇角溢出血丝, 显然是走火入魔, 岔了内劲. 我赶紧弃琴赶过去, "虓, 你可有事?" 伸手就去搭他的脉息.
"抱歉, 堂主, 一时大意, 未曾控制得住." 他扭过头.
我觉他脉息沉稳, 也就松了口气, "怎么这般不小心? 气走偏脉, 弄不好就会废了这身功夫. 到时你三年苦心, 岂不白费?"
"是啊, 三年." 他喃喃自语, "堂主救我在先, 这许多日子又潜心培养, 虓毕生难忘, 无以为报."
我是何等敏感之人, 立时就听出了他难以启齿的话外音, "虓, 我所作的一切, 不求什么, 只要你欢喜就好. 现在你学有所成, 这小小堇阁, 也不该再困着你了. 要多少路费, 去帐房尽管支."
他僵立片刻, 仿佛拾到金币的乞丐, 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 一双墨黑瞳仁闪烁不定, 似乎半是畏惧半是等待我在下一刻翻脸收回成命.
但我的微笑, 没有一丝暇疵.
最终他避开我的眼睛, 如释重负般叹息, "多谢堂主." 说罢大步而去.
我默默地抱起琴, 摩挲着那晃晃悠悠的断弦.
很好.
我的游戏, 圆满结束. 这个结局, 可谓皆大欢喜. 我作了黄粱美梦, 他得到真才实学. 再合理不过的交易. 双方各取所需, 没有遗憾.
大家都玩得开心尽兴.
第二日, 小髅来服侍起身, 檀木梳迟疑地滑过我的长发, 连拉断了发梢都没发觉. 我在铜镜中瞟见她忧心忡忡的眉尖, 叹口气从她手中接过梳子, "小髅, 别憋着了, 你照实说罢."
"堂主," 她扑嗵跪下, "虓, 虓公子, 他...他不见了."
"呦, 手脚还真快," 我掩住一个呵欠, "今儿早上吃什么?"
小髅瞪圆了杏眼, "您, 您不怪我?"
"怪你? 腿长在他身上, 你拖得住? 只怕而今, 连我都不会轻易与他作对了. 他带了些什么去?"
"就一身换洗衣裳, 没别的了. 屋里的玩器摆设, 一样不少."
"这孩子," 我不由失笑, "枉在魅奇堂呆了许多时日, 连小人都作不来."
"堂主待他, 真是心思费尽, 无微不至," 小髅忿忿地倒竖柳眉, "怎么就这般堂而皇之地去了? 枉了堂主的厚意. 我替主子抱不平."
我笑得打跌, "傻丫头, 缘来缘散, 半分由不得人. 我早知会有今日. 虓又岂是甘心寄人篱下之人? 随他去吧."
如果他能记得我的好, 我不胜荣幸. 如果这条被我一点点磨尖指爪的猛兽某一天扼住了我的咽喉, 那也是我的毒咒反噬, 没有怨恨他人的理由. 这样收场, 我还有什么不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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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了消遣的日子未免有些乏味, 好在我早已习惯, 自从珩无声无息地消失后就养成的习惯. 闲来无事配一剂毒, 或是去相熟的昙婳阿什处走走, 在声色犬马中让神思飘荡到不知哪个角落.
"菲菲, 你身边那个阴气沉沉的小子呢? 怎么没来?" 阿什软绵绵地半卧在榻上, 让两个丫头捶着腿. 头上的金步摇在光晕里闪烁成眼帘下的细碎亮点. 这妮子, 一张素颜从来都用最耀眼的衣饰来配衬.若是换了别人, 只怕会活像庙会里面孔死白, 艳俗不堪的观音. 可她, 就算珍珠八宝髻配翡翠压金裙, 你第一眼注意到的, 仍然会是她的一颦一笑, 这位真正美到骨髓的丽人.
我的视线, 神经质般径直停留在一旁抚琴的歌妓的纤纤玉手上, 仿佛在等待一朵花由那象牙白肌肤上无声绽放, "他? 走了."
阿什连皱眉的表情都娇憨可爱, "怎么会?"
"怎么不会?" 我反问.
"菲菲你, 会连一个人都挽留不住?" 阿什的目光从杯口上滑过, 停顿在我脸上.
我继续定定地注视着那双手, "我为什么要挽留? 没必要."
她的眼神突地锐利起来, "菲菲, 我虽然经商, 与江湖可谓井水不犯河水. 你为他惹出多少事来, 我还是略有耳闻. 别打量谁是傻子."
"所以?" 我几乎要笑出声来, "阿什, 那只不过是个游戏, 我也只不过, 玩得过火了一点而已. 游戏都有结束的时候, 我还没有愚蠢到为此而痛哭流涕."
"你的游戏, 可知牵扯起多少血腥纷争? 未免代价太高." 阿什鼻子里哼一声, "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倒是情有独钟."
"无情之人, 又何来独钟? 姐姐太抬举我了." 我若无其事地把几上的青梅酒送至唇边, 浅浅地抿了一口.
她苦笑摇头, "若说察言观色, 与人周旋, 我料理得来. 只是菲菲, 我从来不懂你在想什么.既然无意, 又何必费心?"
"大概因为我足够无聊," 我半真半假地托腮作沉思状.
阿什可能有把一杯酒泼到我脸上的冲动, "行了, 小爷, 我服了你了."
我笑笑, 是啊, 我也很佩服自己的疯狂. 比谁都洒脱, 比谁都深陷, 比谁都宠溺, 比谁都冷酷.
"对了,阿什啊, 我听人说, 琅州是个好地方呢." 我垂下眼帘, 轻轻摇晃手里的酒樽,无色的液体荡开浅浅波纹, 打乱我那倒映杯中的诡异黑白眸子.
"鱼米之乡么, 我也只去过一次, 那边的生意, 并不算我手下的大宗.
"那你说, 我搬过去住段日子,可好?"
她愣了愣, "为什么?"
"想去看看呗. 琅州特产的祺芸草, 可蚀肤断肌, 却苦于难以炮制. 且一旦离了本土, 即不可活. 我怎么能不去鉴赏鉴赏?"
阿什松了口气, "你小子,真是本性难移, 见了新奇毒物就连命都不要. 倒平白吓出我一身冷汗. 该打."
我拖了她的手, 十二分的温驯, 十二分的无邪, "陪我去好不好, 阿什? 一个人闷得慌."
"哪里是闷得慌? 分明是把我当个钱箱子, 支使起来方便不是?" 阿什啐了我一口.
我听她口气松动, 赶紧趁热打铁, "好姐姐, 就依了我罢." 一面只把那好姐姐三字叫得蜜里调糖.
"好了好了,"阿什捋捋我的头发, 满眼纵容的无奈, "真拿你没法, 小祖宗, 你总得宽限我几日, 待我把这里都安排妥当吧?"
"下个月之前, 好不好?"
"都依你都依你"
我把她的杯里满上, "菲菲先在这谢过姐姐了, 到时我专门配一味好药送你作答."
阿什差点没一口酒呛住, "饶了我罢菲菲, 你那些好意我不敢领教, 我可还想多活些时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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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阿什那儿出来, 我仰起头, 任清凉月光倾泻直下, 簌簌漫过我的肌肤. 青白光芒将我的袍袖浸润出惨淡灰影. 那与我的右眼一样的饱满银亮球体, 悬于当空, 看着看着不知怎的就滲出些许嘲讽意味.
是来嘲笑, 这最后一幕的匆忙开场么?
今儿早上, 由苏州来的百里加急短信, 与小心煎熬的细粥一起捧到我面前. 信很简单, 粥很香, 我很久以来都不曾享受过的完美清晨. 炖得恰到好处的嫩野鸡, 加上一点点惊喜. 近乎绝配.
信是孑写的, 只有一行字: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孑啊, 到这个时候, 你究竟是, 心存怜悯, 好意提醒曾经的雇主, 还是作最后一次, 声色夺人的谢幕?
既然是山穷水尽的时刻已到, 我自是要大开蓬门, 等待你所预言的结局.
等小髅来收拾碗箸, 我懒懒开口, "髅儿, 我要去湜蓝那儿坐坐."
她赶紧答应, "我去招呼轿子."
"不必了,"我说着人已下炕, 自顾自走得飞快, "你去备马罢."
她吃惊得差点没砸了碗. 这大概是她记忆中我第一次要骑马, 但我已顾不上许多. 随手接过她牵来的雪毛子马的缰绳, 我纵身跃上. 两腿一夹马腹, 那马前足腾空, 嘶吼一声冲将出去.
现在, 只有湜蓝, 可以告诉我任何可疑的风吹草动. 我死死抓牢马笼头, 舌尖抿住尖锐的虎牙来制止自己大笑出来. 没错, 我前所未有地想笑. 不仅因为我精心策划的覆灭即将来临, 更因为, 我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点燃导火索的那个人.
就好像, 拿到一份不甚高明的曲谱, 每一个即将到来的抑扬顿挫, 都可以大略揣摩, 让人不由失笑.
马不停蹄一路冲至顺风府, 我几乎是踹开了湜蓝的书房门,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会有如此失态的一天. 他见是我, 劈头就是一句, "菲菲, 我不得不佩服, 你看中的人."
果然, 我的预感再次应验, "怎么样了?"
"江湖诸门最近突发联手, 罗列了堇阁滥杀无辜, 目无法纪等十大罪名. 扬言要替天行道, 铲除堇阁. 这些帮派, 本是互不干联, 现下无故异动, 大有玄机. 据传有黑衣蒙面的高手夜访各大门派, 游说煽动, 话已至此, 以师弟你的玲珑心, 我也勿需多言了罢?"
我截断他的话, "我们有多少时间?"
"不会多过一个月."
"很好, 足够长了,"我微微抬头, 直视湜蓝的眼睛, "你知道该怎么作吧? 随州梁园, 够把魑情堂安顿下来了."
"你还是要我们走么?"
"不错, 避过了这阵风头, 重操旧业不是难事. 虓他不知道我给你们留的后路. 真正能威胁到的, 也就只有鸩楼而已. 我自有分寸."
湜蓝盯住我平静无波的黑白双眸, 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长, "菲菲, 这一仗, 我们并非没有胜算."
"我知道. 但这一切, 都是我任性地开始, 那么也就该由我来任性地结束, 不是么? 其他人, 没有必要, 也没有资格, 充当陪葬的牺牲品." 我自嘲地笑笑摇头, "先放弃的, 其实从一开始就是我. 我从来就不是一个称职的掌阁啊, 湜蓝."
"而我, 从来就改变不了你的决定." 他闭上眼睛, "既然如此, 菲菲, 就此别过, 你多保重."
我冲他抱拳, "菲菲我最后求师兄一件事."
"你说吧."
"不要告诉阿什和紫芮, 一个字都不要说."
"好, 我答应你, 虽然我不能保证他们会不会由别处知道."
我嫣然, "不会的, 不会有时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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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
盘腿坐在地上的锦衣女童气定神闲地闭目养神, "稀客啊, 堂主."
我在她面前伏下身子, 直到视线与她颤动的睫毛平行, "帮我一个忙, 好不好?"
她睁开眼睛.
刹时我只觉眼前血红一片, 仿佛一天一地俱是她的绯色瞳仁. 我淹没其中, 像被旋涡吸住的鱼, 一点点下陷, 被空气和日光抛弃. 那种近乎窒息的压抑感死死缚住我的胸口. 灌入体内的似乎已不再是透明空气, 而是沉淀千年的厚重泥浆, 快要不能呼吸.
但我没有移开视线.
如果再拖一秒, 我想我的骨骼血肉都将在这无形压力下甭坏为飞灰, 但在那凝固的时间中的某一点, 她垂下了眼帘. 五脏六腑清晰地以令人疼痛的速度鲜活起来. 嘴角努力在汗淋淋的脸庞上翘起一弯虚弱弧度, 我明白, 现在无论我提什么要求, 她都已答应.
"今晚我在鸩楼等你, 小小, 到时我自会告诉你一切." 不是故作神秘, 我实在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 好像面对一架劣质走马灯, 所有纸裁的人儿物儿都忽明忽暗, 摇摇晃晃, 简直一口气都能吹散了去. 我能支撑着垮过门槛都要算奇迹,侯在门外的小髅赶上来一把扶住, 我靠着墙定定神,
"小髅, 我没事, 你去给紫芮送信, 他今儿要不来见我, 你就别回来."
"可是..." 她为难地皱眉. 我明了她的踌躇, 从我把虓房中昏迷的杀手不动声色地送回魉化堂的一刻, 紫芮就再没有来过魅奇堂. 三年来, 没有一次.
"我不管你撒怎样的弥天大谎都好, 戌时见不到他, 你仔细你的皮." 我勉力支起身蹒跚而去, 留她立在当地把十指绞成一朵痉挛的百合.
几上的琉璃灯明明灭灭, 静夜里灯花偶尔毕剥作响,像某种黑暗所孕育的生物, 不时泄露的一两声脆弱心跳. 一旁的素衣小婢微露皓腕胜雪, 磨墨瑟瑟. 额前略长的发丝垂下来在脸颊上投下暖黄阴影.
我左手拈了墨迹未干的澄堂心纸轻轻吹着, 纸上一色工整小楷,是珩素来所喜的赵书. 当初为了他, 临了百遍太上玄元道德经,手上都练出老大的茧子, 才换来满纸他称道不已的劲秀妍媚.
不经意间瞟到屋角的雕花窗无风自开, 依旧那个曾经熟悉的诡秘身影, 依旧那种曾经熟悉的故弄玄虚姿态, 眼错不见便一晃而入, "好一个红袖添香夜读书啊. 掌阁."
我笑着搁下笔招呼, "紫芮, 一别三年, 小弟我想念得紧呢." 他似乎比我最后一次见他时要憔悴了些, 两腮和眼下青影朦胧, 愈现得眸子幽亮可比狩猎猛兽的尖利白牙,明晃晃的迫人.
然后我只觉颈间一凉, 微微的刺痛感提醒我何夭的存在, 那一道纤细锋快的银光, 由紫芮的指缝, 延伸到我的喉部. 他掌握得分寸恰好, 何夭的尖端入肉半分, 只有疼痛和鲜血缓慢渗出的恐慌, 却决不会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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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美笑容像某种雨后突发的藤蔓由唇角攀爬扩散, 我挑眉盯住了紫芮不发一言. 如果他真要我死, 我不会有喘息的机会, 所以现在我有恃无恐.
"你, 到底放走了他." 何夭再次推进.
我的嘴角轻颤, 紫芮的怒气是真实的, "是的, 他走了."
"而且, 他马上就要回来了, 和江湖上所有希望堇阁毁灭的人一起来见证你的愚蠢, 是不是?"
我低下头, 紫芮毕竟是刀口添血地吃人命生意这碗饭, 他的耳目, 只怕不会比湜蓝少. 所以, 我也不打算唱假装无辜的独角戏.
"不错, 现在, 谁也阻止不了他了."
紫芮毫无征兆地仰天大笑, "对, 太对了, 我, 魉化堂里所有人, 乃至堇阁, 都奈何不了他了. 你满意了?" 他的手臂干净利落地划过一道斜线, 我抬手捂住脖子上必定触目惊心的伤口, 颜色浓艳如胭脂般可人的液体从指间滴落, 微温的触感叫我几乎想体验更多, 如果流逝的不是我的血液的话.
一旁磨墨的侍女呆立当地, 这时候方才反应过来, 几步抢上前托住我手肘, 似乎是要搀扶我的驾势, 自己却连头发帘儿都吓得乱抖, 细瘦手指抠紧我的衣袖, 头深深地埋下去.
"我已经和他交过手了, 你想看看你亲爱的虓给我留下的纪念么?" 紫芮的手抚上左肩, "好狠的一剑, 我要不退得快, 这条膀子都得让他卸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