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罂————Shadowmancer
Shadowmancer  发于:2008年12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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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了他步入前厅,两男一女三位少年早已侯着了。见了珩,齐刷刷抱拳口称掌阁。不愧是珩的徒儿,年纪虽小,气度已是不凡。左面的男孩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袍,嘴角含笑。右面的那位黑衣胜夜,一双眼睛似乎比常人的要浅淡些,琢磨不清的暖灰色。中间的少女打扮得金碧辉煌,百蝶穿花的图样穿在身上,不觉艳俗,反倒越显得顾盼溢彩,唇红齿白。
珩把手放到我肩上,笑容里藏三分调侃,"这是你们的小师弟,百罂绛•菲。"
别人未曾开口,那少女先上前一步,半真半假地挑了双柳叶眉, "师父,你好不偏心。"
珩不由失笑,"何出此言?"
"师父何时收了这么个玲珑剔透的徒弟,我们怎么不知?想必是一早就有的,藏着掖着不给人见。怕风大了吹散了,日头毒了晒化了。怎见得我们就是那风里来雨里去四处张罗的奴才命?今儿瞅着天好了,巴巴地叫了我们来,也不知会我们收拾梳洗一番,好让我们这歪瓜裂枣,自惭形秽不是?"
这丫头一张利口,一面说,众人一面撑不住乐得前仰后合。我好容易止了笑,"姐姐,初次见面,怎就编排出这么一堆来?小弟有什么不对,姐姐多担待些,可怜我拙口苯舌的,被人挤兑了去,再驳不回半句的。"
她用袖子掩了笑靥,"好个伶俐的小师弟,这嘴儿真叫人疼。我就是你三师姐什勰绿•蓟,往后想什么吃的玩的,只管来找你阿什姐姐。这个阴沉沉的木头人是你大师兄依湜蓝•葛,叫他湜蓝便是。笑得弥勒老儿似的那位是千末紫•芮, 排行第二,最是个笑里藏刀的主,你只甭答理他就完了。"说着就扭头横了白衣少年一眼,"紫芮,你要是算计菲菲,我先不与你干休。"
珩轻咳一声,"阿什,讨巧卖乖了这半日,到把正经事搁下了。"
阿什吐吐舌头,"罢,不就是那些堂主名头么?谁心里还没谱不成?"
"堇阁的大小事务,都是你们师兄妹们料理着的。只魅奇一堂,因着人少,最是清闲,我才管了。今趁着你们小师弟也在,索性我一骨脑撂下这些俗务,随你们斟酌着闹腾去。我且享几日清福也好。"珩是一本正经,我在旁憋的苦。这促狭鬼,装这副年老体弱的模样,倒迷惑了天下人。
"湜蓝,从今日起,你就是魑情堂名正言顺的堂主。阿什领着魍舒,紫芮管了魉化。菲菲,魅奇堂便归你。那些人都是些闲云野鹤的性子,再不无事生非的。你不必烦心,有什么作不来的,你师兄师姐自会教导你该如何行事。你们若遇上大事,照旧飞鸽传书于我。"我好歹抑住一个哈欠,游戏而已,这人怎么如此唠叨嘱咐,好生无趣。什么魅奇,什么堇阁,与我何干?背了人, 我不还是他掌心里呵着护着的罂,一生一世的宝?
我无法错得再离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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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的一声瓷器破裂的脆响将我惊醒,手里的君窑茶钟儿早已陈尸于地。碎了,都碎了,这世上,难道还有什么是永垂不朽的?我曾经坚信是有的,所以当我此生唯一的信仰转瞬之间烟消云散,才痛得分外刻骨铭心。
"紫芮,天色已晚,我也乏了。你且去吧。"连一个出色的理由,我都无力编造。
紫芮也不言声,摇摇晃晃地抱了酒坛而去。到了门口突然回头一笑,"菲菲,对自己好一点。"
我只作没听见,我对自己,难道还不够好?
我好好地活着,好好地吃喝玩乐,好好地祸害人间。
世人所渴求的,我都已拥有。而我所期待祈祷的,却无论如何, 都已没法挽回。
珩啊,是你太残忍,还是我太贪心?反正结局已凝固,我也就无意去探究缘故。
小髅轻手轻脚地进来,把锦被摊开,软烟罗帐儿放下,在鼎里焚上 "酣梦",按部就班有条不紊。我盯着她的背影,缓缓开口,"小髅,梅花还开着么?"
她愣了一愣,"还开着呢,开了有几日了,怕也快谢了。"
我点点头,"我出去走走。"
她的表情,不比听说我明日要上香祈福更吃惊。从来我冬日都是足不出户,刀架在脖子上都懒得动的人,现在居然要主动出门,实在匪夷所思。
不仅她,连我也摸不着头脑,着名唤 "菲菲"的妖孽,果然是越发古怪了。
鸩楼里,只有一棵梅树。孤零零地立在西南角上。
原来这儿是满园的梅,开了时一天一地的红红白白,衬了雪,惊心动魄的艳。
后来我一并命人毁了去。那年冬天的梅仿佛也觉察到末日临近,开得前所未有的繁茂。最后的疯狂抑或是谄媚的乞命,我无动于衷。只负了手,看工匠们毫不留情地把他们连根拔起,感觉灵魂也好似被一分分抽离,痛到麻木。我在作什么?我在抹杀什么?我在抛弃什么?挖出心来,难道胸口的空洞就不再疼?等到了这最后一株,我终于忍不住近乎窒息地嘶声让他们住手。
原谅我,固执而又暧昧地留一点回忆。
于是,这侥幸逃脱的白梅,被孤立在这个角,远离满园新栽的妖娆罂粟。平时眼不见为净,偶尔心血来潮时又不会嫌太远的位置。
拽了白孔雀翎风氅的前襟,麂皮小靴踏了积雪,一步步逶迤而来。却早有一人抢了先机,立在树下。青呢雪披的肩上泛白,显是来了有一会了。
是虓。
我笑笑,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停在他身侧。
他扭头看到我,似乎犹豫了一下是该走还是该留。最终还是没有移动。
风撩起我的衣摆,拂过他的手臂。他开口,表情僵硬,"堂主。"
我一脸若无其事,"虓, 几日未见,过得可好?"
他没有回答,却不无尴尬。这个孩子啊,他的矛盾挣扎,我再清楚不过。抬手折了一枝梅,把花瓣一点点扯下撕碎,"虓,堇阁中人,都是彻头彻尾的魔。你现在明白了,要走,我绝不拦你。"
"不。" 他脱口而出。
"那你最好接受这个事实。既入堇阁,便要舍弃最后一点怜悯之心。"
他沉默半晌,喃喃道,"我只是觉得,你原本不应是那般心狠手辣之人。"
我笑弯了腰,"虓啊,你认识我才多久?我的本性,就是这般不留余地,莫要弄错了。"
"那你当初,为什么救了我?"
我拍拍他的肩,"有些事,少问为妙。"
"因为我长得像那个人么?那个珩。"
原来我连粉饰太平都做得如此不伦不类。一个陌生人,都看得透彻,"那你并不需要知道,"我竖起手指晃晃,"虓,你所要做的,只是老老实实开口,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要安安稳稳在我这儿享受荣华富贵,或是大大方方与堇阁斩断关系,我都不管。只是,绝对不要多事地问为什么。"我在他墨黑瞳仁中看到自己的身影,异色双眸明亮非常,点点破碎光斑像熔化了的金属流淌在眼框中。老实说,我不是不气愤的。他凭什么?他有什么资格探究我的动机?他有什么理由撩拨我的耐心?
他别过脸去,看不清表情。但我明了。这个孩子,脑中必定又在酝酿着什么惊人的计划。
"是...什么都可以么?只要我想,你都可以给我么?"他终于回头,口气中有挑衅意味。"那么,我要习武,要学天下第一的功夫呢?"
我笑了,简直仿佛慈祥父兄对待宠坏了的幼子,"当然,虓,只要你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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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江湖上,最忌的,便是轻信他人。
不过,有些人,有些话,你不得不信。
百罂绛•菲,魅奇堂堂主的话,你最好相信。
我如果说要让一只兔子成为武林高手,那只兔子就无法逃脱这样的命运。当然,前提是,给我足够的时间。
虓有足够的时间,我有足够的耐心,而堇阁,有足够的手段。
"那把剑,叫作离人泪。" 我抱着手臂倚在壁上。这里,是"邈轩",魅奇堂内的藏宝阁,从十八般兵刃,到各式暗器都有收集。
虓犹豫了一下,终于把那柄他打量了数次的利器拔出。剑身乌黑,黯哑无光,只是在距剑尖三寸处,有着一个青白的圆点,恰似一滴无心溅上的水珠。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它的第一个祭品,是铸剑师最爱的人。"虓手一抖,猛地转过身来盯牢了我。
我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滑过他掌中的剑,"很俗套的故事。豪门的千金小姐,与贫寒的铸剑师相爱,却被迫要与富家子订亲。小姐最终答应,条件是,要那个铸剑师为她打一把剑作嫁妆。铸剑师耗尽毕生心血,剑成之后呕血而亡。小姐得知此事,在洞房花烛夜以嫁妆自裁。众人发现尸首时,小姐眼角泪痕犹在,身边那原本漆黑的剑刃上却多出一点白渍,洗之不去。不过,据说死在这把剑下的人,都会笑着流下一滴眼泪。"
虓皱了皱眉,把剑送回鞘内,径直走到我面前,"我就要它,离人泪。"
"你那副倔强脾性,又单单挑中剑器,未免过于刚硬,少了回环余地,伤人只怕也伤己。"我轻轻叹气,"好在此剑有这么个水性名字,不如就随了这名,修习柯家的洢澜剑法罢。一来是借这阴阳相克之力,缓了兵刃的张扬霸道。二来洢澜剑法轻灵多变又不乏稳重,乃是一等一的正统招数。"
"堂主怎么会使柯家的剑法?"虓有几分狐疑。
"你看我是那种习武的料子么?像我这种懒散闲人,也就是有所耳闻,略知个皮毛而已。"我咯咯轻笑,"授业之师,另有其人。你且别急,安安生生再过几日舒心日子吧。这些天就不用过来了。"
他老老实实下去了,我隐了笑意,眉心结了个疙瘩。湜蓝的本事,我信得过。就算柯氏一族从来不好张扬,在江湖上并非名门,要想寻访,倒也不是难事。不过我的任何计划,都得等有了消息,方能施展。
不到三日,湜蓝的信鸽抵达,打开脚爪上的绢包儿,蝇头小楷工工整整。
"柯腾熙,柯氏第十二代传人,年三十有五。走镖为生。自幼习得洢澜剑法,经管其祖父所创福东镖局,小有名声。娶正妻赵氏,并两房小妾。膝下三子一女,府内上下二十三口。乃是城内馥雨轩常客,与歌妓荔儿来往甚密。"
很好,我需要的人,身负武功却并不显眼,这简直是天赐的人选。我不由自主地展颜微笑,"小髅, 把蓟堂主请来,叫厨房烫一壶酒,备几样细巧点心。你把那南边送来的东洋把戏盒子取来。"
小髅答应这去了。一时就有小丫头忙忙来收拾桌子,布下酒菜。紫锦覆着的金盘也已捧到几上。掀开来里面露出个一尺来高,整块檀香木雕成的方盒,盒身四面镂着山水花鸟,精致非常且异香扑鼻。打开盒盖儿,内里却是个完完整整的戏台子模样。布置得分毫不差自不必说,最奇的是台子上立了两个几寸高的人偶。象牙雕的小脸,杏眼桃腮,眉目如生,身上是东洋女子层层叠叠厚重繁琐的袍服,一着葱绿一着水红,金线密绣了万福纹样,直要把那小小身段淹没般浓烈的艳。
尚未回神,两只玩偶突地原地滴溜溜一转,仿似受了女娲仙气的泥人,竟是扑愣愣地鲜活起来。绿衣偶樱口微开,曼声唱起一只百转千回的歌子。虽是异国软语不辩唱词,仍是声可裂帛。如一柄利刃由指间飞快掠过,没有血迹,却牵扯着连心口都隐隐发疼。
红衫广袖的小人儿则细腰轻摆,手中犀骨扇子翻飞开合,应节而舞。忽而急如飞瀑直落九天,忽而缓似残花亲吻水面。明明是无血无肉死木一段,却瞬间有了那般夺目的风情。眼波流转,手臂卷舒,货真价实的勾魂夺魄。
我抬手抚了额角,兰伽这小妮子,一封书信报了孑的平安也就罢了,偏偏又送来这么个贵重物儿给我。这小人便是名满天下的兰澌坊乐舞姬,世人一掷千金亦难求。明里兰伽只说是祖传机械手工,我又岂会不知,那是选了能歌善舞的童女,传授技艺。艺成之后于满月夜取眉心之血,涂在备好的象牙小像上,巫药密咒折腾九天九夜,方能将一段与生俱来的婉转妖娆,禁锢在人偶体内。兰澌坊一年,不过制出四个乐舞姬。半载苦心,用来换一个双眼洞悉前尘后事的孑,也不算吃亏。事实上,我很有几分疑心,这慷慨馈赠,是孑的建议。兰伽一向知道我对这傀儡戏,颇不以为然,这个节骨眼上送了来,倒能派上大用场。看来我把孑托与她的决定,是正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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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想着,耳畔便闻环佩叮当,我明白是阿什驾到。
"天啊,菲菲,这是什么?"
我抬眼一笑,"前儿我南边的旧友送来这个玩意儿与我。可巧今日闲来无事,就特地请你这见过大世面的主儿来赏玩赏玩。"
"菲菲你啊,结交的朋友都是一般无二地古怪。去哪里削尖了脑袋寻到这么个希奇物儿。衣饰手工,也还罢了。难为怎么竟能活动,这是大工夫。"阿什说着俯下身去细细打量,满眼好奇。 
"可不是,说是祖传手艺,怕是得了诸葛先生木流牛马的本事也说不定呢。"
她啧啧称赞,"木流牛马比起这个,又差了一老截子去了。皇宫大内里,还不定有这样巧手。"
"再怎样精巧玩器,放我这儿也是闲着。我还是摆弄我那些粉儿末儿是正经,留着白可惜了的。阿什你瞅着喜欢,索性拿了去,替我省个心儿。"
她直起腰,嘴角勾起一点狡猾笑意,"师弟,想从姐姐这儿得什么好处,明白说。姐姐哪次亏待了你?何苦要弄这个玄虚。"
我似假还真地撅嘴,"岂敢岂敢,菲菲是真心诚意要孝敬姐姐的来,又不好意思,没法了才请了姐姐来,阿什你好不冤枉人。"
"真有什么鬼点子,趁早说了,好处多着呢。呆会子我去了,留你在此捶胸顿足。"阿什把那小人翻来覆去捧在手心把玩,一面眯起眼斜瞟我的脸。
"认真说起来也无甚要紧事,姐姐你一句话便成。"我乖巧地伸手揽了她肩头,"再有,我想借你馥雨轩头牌之玉手一用。"
阿什苦笑,"菲菲你真是不让人过安生日子。不过荔儿那丫头于你何用?"
"头一桩,我要她恩客柯腾熙的一缕头发。"
"这点子小事儿,也值得你费这么大功夫。"阿什翻了个白眼,"别说是一缕头发,我叫荔儿把这柯大爷的胡子一根根揪了来给你,也不是难事。"
"另一桩,只怕要麻烦些,"我从袖笼里掏出个猩红塞儿的白瓷瓶,"你且让荔儿寻一件柯腾熙的随身物件,扇子,手巾,香袋儿都成。把这瓶里的东西洒上,切记不可沾染到自己身上。若不留神溅上一星半点,速速把弄污的东西拿去烧干净。事成之后,千万连瓶一道还我。"
阿什瞪圆一双杏眼,"菲菲你要害苦我?荔儿可是我馥雨轩的顶梁柱。要出个三长两短的,可怎么好?"
"我是那么没分寸的人么?阿什你只管放心,按我说的去作,伤不了荔儿一跟毫毛。"
"你先告诉我这瓶子里是什么。"阿什不依不饶。
"姐姐,有些事,先知道结果,就大煞风景了。用不了多久,你自会明白。"
阿什思量半晌,连连摇头,"也不知哪世作了什么孽,今生撞到菲菲你手里。也罢,我且看一场好戏,由你闹去。" 
我一揖至地,"有劳姐姐了。这盒子我过些天给姐姐好生送去,姐姐拿着乐一乐,我心里也熨贴。不是我平日不惦念着姐姐你,实实是我这儿的东西哪入得了姐姐的法眼?不久前帮了我这朋友点忙,她要谢我,我才心心念念托她捎来,想着姐姐必是中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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