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罂————Shadowmancer
Shadowmancer  发于:2008年12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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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微微动容, "什么时候的事?"
他笑得有几分狰狞, "不用你费心, 所谓祸害留千年, 我这条命还没那么容易丢. 事到如今, 我还是那句话, 咱大不了拼个同归于尽, 谁又比谁幸运?"
"紫芮, 我不想看到那种情形," 我呼出一口气, "你没必要为堇阁送死. 你大可以走, 走得越远越好, 永远不要回来."
"你以为, 凭什么理由, 可以说服我?" 他轻蔑地打量我胸前开始干涸的血迹, "或者, 凭什么手段, 可以强迫我?"
我停顿片刻, "能说服的话, 我岂会等到如今? 你是为了堇阁, 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一点, 没人能说半个不字. 这许多年来, 你对我的好, 菲菲心里明镜似的呢, 到了这地步儿, 也是没有办法, 你要怪, 就怪我一人罢." 一面说着, 那眼中倒止不住地酸楚起来, 比起何夭造成的伤痛更甚, 有什么热辣辣的东西牵扯着在眼框里蠢蠢欲动.
我们毕竟是多年的朋友, 如果我可以拥有这个词的话.
他眼角跳了一跳, "少在那淌眼抹泪的, 好不惹人厌, 你..."话未完, 一双眸子突地瞪得铜铃一般, 身子无法控制地摇晃起来, "菲菲, 你...你...好..."
我努力地微笑, 罂啊, 你是最适合笑着的, 珩曾经这么说过, 所以我舍弃了其他一切表情, 就算能让我真心诚意笑起来的那个人已经离开, 我也仍然要笑着, 因为他说我笑得很好看.
现在, 我希望倒映在紫芮渐渐涣散的瞳孔中的那个影子, 是一个完美的百罂绛•菲, 足以蛊惑人心的毒罂粟, 艳绝人寰的妖魔.
"紫芮, 我不说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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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他一起走吧, 小小. 照我们说好的去做. 地图我已经交给你了. " 我用手帕按了脖颈上的伤口, 轻柔开口.
那个刚刚还惊吓得蜷缩在旁的侍婢挺直了腰, 手指撩开遮去大半眉眼的刘海, 一双赤目即使掩在低垂的浓密睫毛下, 也是说不出的妖异, 头颅转动间不经意地红潮荡漾, 像一朵在浓雾中若隐若现的赤蔷薇.更显得风情天成, 浑然无心.
"摄魂术可以持续多久?" 我靠近呆立不动的紫芮, 他的眼睛, 方才还是流光溢彩, 现在早凝成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四周的景物都显现其中, 却没有波澜起伏. 只观看, 不评判, 不回应.
他对我的注视无动于衷, 我甚至怀疑, 他可还明白我和我身后的书桌之间有何区别.
"只要我不解开, 那么就永远会是这样."小小利索地把头发在两太阳穴上方绑成孩气的双丫, 平添一份调皮. 这一刻, 她又恢复成一个十来岁女童该有的模样.
我笑眯眯地看着她, 虽然眼睛深处里有冷光闪烁, "如果我要的只是一个没有记忆, 没有思维的木偶, 小小, 我不会大动干戈地去求你."
她走到紫芮的面前, 花瓣样娇嫩绵软手指打了个响指, 紫芮眨了眨眼, 似乎从一个过分真实的梦境中醒来, 眼神慢慢聚焦到小小身上. 带一点让人难以想象的迷茫和糊涂, 如果他此时开口询问自己姓甚名谁, 我都不会吃惊.
"为防万一, 我方才直接用了第五层催眠, 现在已经解开了一层. 假以时日, 我会逐渐把催眠减弱, 但恐怕要过一段日子, 才能彻底停止法术." 她以一种足以乱真的稚嫩天真姿态挽住了紫芮的臂膀, 活似个骗得一串糖葫芦的小儿, "我们走吧, 好不好?"
而紫芮, 居然只是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就随她朝门外走去. 从未有过的温驯顺从.
我默默看着这一切. 这套把戏, 酃小小自是烂熟于心. 未到魅奇堂以前, 她便是这般混入无子无女的殷实家庭过活. 多少阴谋诡计换取一个可以撒娇的怀抱, 一个可以避雨的屋檐. 毕竟虚假的温暖总强过餐风宿露.
此番让她故伎重施, 不是不残忍的. 但现在,只有魉化堂可以保护她, 紫芮也还是有用的着小小的地方, 就算催眠解除, 她亦能有个安身之处.
"小小, 你们多加小心." 我冲着他们的背影叹息似地喃喃. 小小的脚步一顿, 云淡风清的语音辫不出表情, "堂主, 我走了."
我轻笑点头, 走吧, 都走吧. 不要说我怪癖, 即将到来的这一出惨淡收场, 我不需要其他观众, 只我一人就好.
我一个人来欣赏我的王国, 在一个瞬间, 粉碎成楼兰的流沙, 淹没那自以为是, 癫狂固执的小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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鸩楼大概有很久都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满院子散摆着油亮的红漆大木箱, 下人们像没头苍蝇似地被阿什呼来喝去, 颠颠儿地跑进跑出. 先前几辆随行的丫头老婆子的油壁车去了多远, 这门前的还叽叽呱呱地未闹腾完.
"哎, 哎, 轻点轻点, 也不睁开眼看看, 就混往上搁, 呆会儿磕了碰了你主子的心肝宝贝."
"那个箱子怎么还不搬来? 只知道瞎睁着眼瞅, 快着点啊!"
她腕子上的碧玉镯子叮噹乱晃, 一双丹凤眼吊了凌厉眼梢四下审视, 惹得经过她身边的小丫头子们大气不敢出, 脚步匆匆像受惊的小兽. 我早受不住那吵吵嚷嚷劲儿, 自己拣了一块花架下的阴凉地偷闲, 反正有了阿什那揽事精, 我就想帮忙也插不下手去. 小髅乖巧地送上凉茶浸过的鲛帕给我敷头, 丝丝冷意携着茶香, 在额间萦绕, 好生受用.
"这也要带, 那也要带, 阿什啊, 你索性把这楼给我搬了去, 省了多少麻烦."
阿什把秋香色手绢直甩到我脸上来, "谁像你这叫花子? 只恨不能连替换衣裳都免了. 再者说, 东西都齐备, 到了琅州, 我乐得不给你添置家什."
我拉了小髅的裙摆摇晃, 口气委屈得要吐血, "你听听, 这后一句话才是正理, 我会去多久, 哪里就吃穷了她? 倒平白挨好一顿说. 给旁的人听了, 只道是我掏空了她的嫁妆底子呢." 说着连自己都撑不住吃吃地笑.
阿什早扑过来, 没头没脑地挠我的痒, "好滑头, 几日不见, 越发出息了, 疯到我头上来, 看我不撕你的油嘴."
我笑着往后躲, 正撞到走来的商离和昙婳身上, 赶紧绕到他们身后. 两人也不由失笑, "堂主, 这是怎么的一说? 还没动身, 倒先和主人家打破头?"
阿什气喘嘘嘘地跺脚, "商离昙婳你们不帮我教训了这小子, 看我让不让你们同去."
我从昙婳背后赔笑探头, "好姐姐, 菲菲我年纪小, 不懂事, 您大人不计小人过, 且饶了我这一着罢."
"好了好了, 堂主," 小髅忍不住开口, "先头的仆从和箱子都去了好一会了, 再不走就跟不上了."
"不行! 菲菲你不给我作揖赔罪, 我可不干休." 阿什叉了腰只是瞪我.
我磨磨叽叽地蹭出来, 在她面前站定, "阿什姐姐, 小弟我冲撞了你, 是我的不是, 你打我罢, 别气坏了身子."
她一扬眉, 手举到半空, 我忙忙缩头不迭, 闭了眼等阿什的巴掌落下来. 过了许久, 才有轻飘飘的掌风掠过脸颊. 眯了眼偷看她的表情, 她一脸哭笑不得, "罢了, 你这小魔头, 哪次闯祸我不饶了你?真是前世冤家."
我捧了她的手, 笑得眼睛弯弯地满溢亮晶晶水气, 像养娇了的宠物, "还是姐姐待我最好了, 菲菲就知道姐姐不会忍心打我的."
阿什摇手, "得了, 菲菲你别缠我, 我头都给你搅晕了."
"是么姐姐? 我扶你去休息休息, 忙活了这么一日, 难为你." 我一手搂了她的腰把她搀到停在院中的车上坐下. 阿什的睫毛翕动, 头一点一点地, 睡意朦胧, 憨态可鞠, "菲菲啊, 这笔帐, 我到了琅州再和你慢慢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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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好的阿什, 我等着你." 我揽在她腰间的手缓缓移到她颊边, 轻柔捧住, 仿佛指尖停留的表面是华美易碎的昆虫羽翅, 稍用力一点就会折断.
"你会记着我的, 对不对?" 阿什的呼吸沉稳如婴孩, 头颅软绵绵地垂下来, 托在手里渐渐发沉, 显然已经坠入我给她编织的梦乡. 我凑过去, 郑重其事地在她微凉的额间印下一吻, 皮肤的光滑触感由唇间拂过, 像春日里的桃瓣, 带一点淡不可闻的暖香. 那是年轻女子身体里蒸腾出来的芬芳.
这一吻无关情欲, 或者别的什么绮思暇想. 我自己甚至都不清楚它的目的, 也许只是单纯地想确定之前还言笑生风的阿什, 在这一刻就会安静地从我的生命中离开, 这样一种猝不及防的告别.
我似乎从来就有煮鹤焚琴的恶毒, 尤其是在最花好月圆的时候, 做那大煞风景的罪魁祸首. 原谅我, 就算缘尽则散, 也是要散在自己手上.
"商离, 昙婳, ‘夜游'的效力, 大概可以维持到你们到达琅州, 然后," 我轻松地摊摊手, "你们不妨告诉阿什说我在路上撞见一只千年血蟾, 追着捉去了."
两人白了脸孔齐齐跪下, "当初要没有魅奇堂收留, 我们也不知如今是死是活. 您真要我们在这关头, 干那弃主的卑鄙勾当么?"
"何必呢, 我的心意已决, 你们就别再白劝了, 这出双簧, 咱索性唱到底罢." 我搀了他们起来, "只可惜, 你们的喜酒我是赶不上讨一杯了."
"大不了堂主我们一起走, 谅那贼子也寻不到." 昙婳急急接道, 从来纤尘不染的雪白手套沾了灰, 反握住我的小臂的力道大得吓人.
"我并不介意再用一次夜游, 如果你们执意如此的话, 不要逼我那么做." 我把手一点点抽离, "你们是答应我了的."
"堂主!"
"小髅," 我撇开头不去看他们哀哀的目光, "我让阿什带的那些箱子里, 都是魅奇堂经年的积蓄, 你斟酌着平分给那些下人罢, 够他们自去讨生活了. 至于你, 我专给你封了个紫檀匣子, 你想要的都在里面了."
小髅默默地看着我, 那双在日头下隐隐泛起七彩折光的眼睛, 圆亮得糁人. 她才是自始至终目睹一切的人, 因而分外明了且冷静. 最忠心的奴仆典范, 只是服从, 不会询问或反对. 我要自裁, 她会把磨得纤薄锋利的波斯匕首送到我面前; 我要投河, 她也不会多事在旁喊救命.
"商公子, 昙姑娘, 你们难道就对堂主的本事, 如此怀疑? 堂主只不过不想他人插手, 到时候事情妥了, 自然要来与我们会合, 不是么? 堂主?"
好丫头, 这番话说得义正词严, 冠冕堂皇, 连我听了都不由点头, "正是此理, 你们再拉拉扯扯, 儿女情长, 我都要乏了. 哪里就用得上这生离死别的戏码? 快上车吧."
八宝流苏车终于稳稳启程, 我立在突然寂静下来的院子里, 微笑挥手, 活似送子上京赶考的慈父.
只是, 重逢的一幕, 已提前从角本中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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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披着薄薄一层轻容绫,我仍然热得只余在竹榻上摆大字的力气。 这天气是真要了我的命了,怎一个热字了得,恨不得把皮也扒下来在凉风里晾晾。四肢百骸都不舒坦,像有一柄钝刀卡在骨节之间, 不紧不慢地挫磨,抓挠不着,却直酸胀到心窝里去。
夹纱软枕里满满塞了虞美人花瓣,脸颊贴上去不住摩挲贪图那一丝丝凉爽。沙沙轻响间有甜香粘腻腻地缠绕上来,缚住五官七窍。暑天用这个花枕是有些不妥,鼻端充斥的气息叫人神思昏沉,没片刻清醒。一个梦境没结束,另一个又接踵而至,自己都不清楚眼前是虚幻还是真实。倒也妙,反正现在我就算睡死过去亦不会有人来打扰。
恼火地拈起一缕汗湿的长发,再这么下去,我怕是还没有荣幸在江湖正派面前聆听自己罪状,就先给生生烤作干肉。果然老天向来钟爱作弄我这种自以为是的人,巴巴地想自绝于天下都不被允许。
恍恍惚惚间从远处隐约传来脚步声,软底便靴擦过石路的动静不大,却噌噌不休,像昏了头的蚊蝇在耳边厮缠,甚是可恶。我赌气把脸埋进枕头,对扰人清梦的家伙腹诽不已,从他们祖宗十八代到儿孙十九代都问候了一遍。
脚步声没有如我所愿地自行消失,反而愈行愈近。我索性翻身向里,继续尝试留住狡猾的周公。
可惜就在我快要逮住那个周老头的胡子的时候,惨叫,一声接一声的惨叫彻底宣告我的努力付诸东流。
不论是谁,如果给一群让人扼住了脖子的鸡鸭在他耳边扯着嗓子聒噪, 都会睡意全消。
该死的,我后悔莫及地咬牙,早知道就不用 "乱红成阵"了,正所谓自作孽,不可活啊。
"罢了罢了,诸位,我百罂绛•菲再罪大恶极,你们就不能给个清静么?"我懒洋洋地半支起身,朝门外瞟去,自以为姿态可比海棠春睡未足,或者梨花一枝带露。
只是这枝妖花,荼蘼方绽百花杀。
漫天的红雨蒙蔽正午气势汹汹的阳光, 那从鲜活身体里迫不及待地蓬开的一束束焰火, 照亮我的朦胧睡眼, 如八万四千天女洗脸罢,齐向此地倾胭脂.
真好,凭你是独步武林的高手,抑或默默无闻的小卒。血都是一般无二的赤朱,死亡来得都是一般无二的突然,凝固的眸中都是一般无二的恐惧,看在我眼里,都是一般无二的赏心悦目。
虓啊,你是知道我的性子的。我热爱这种转瞬即逝,颠狂迷乱的美丽。"乱红成阵"可以让一个人在生命消失的刹那,把全部赖以存活的血液,开放成半空中不可触及的花朵。所以你特意带了这些人来,特意领着他们穿过鸩楼的重重机关,来逗我开心,不是么?来造访恶魔, 自然要奉上足够丰盛的祭品,你深谙其中三味。
我掩了口, 黑白眸子染了温和笑意, 分外明亮, 简直能溢出水来. 就在我的卧室门外二十步, 阿鼻地狱提前降临. 破碎甭坏的肢体, 撕心裂肺的诅咒, 徒劳无益的挣扎, 那种景象, 如同最耀眼的珠宝在腐肉中闪闪发光, 悖德的艳丽. 我不想否认这幅惨烈的画面带给我无上的满足.
最重要的是, 主角总算登场.
我的玩偶, 我的背叛者, 长了一张刻骨铭心脸孔的黑衣无常.
"落花时节又逢君啊, 虓. 看来天下, 真的不会有能伤了你的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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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几乎没有改变,珩的脸,珩的身骨。但那双眼睛已不似往日,那是真正的猛兽的眼睛,看不出心情或感受。仿佛前生前世携来的无动于衷,在脉管里流淌,祛不了的漠然。我费心培养出的一丝丝温暖,不知何时就消磨殆尽。
我滑下竹榻朝他迎上去,弱风抚柳的姿势,眼光飞飞赛过戏台上的青衣,可他连眉毛都没动一动。于是我狡黠地一笑,蹙了眉尖,牙白的袖就朝他额上柔柔拂去,
"啧,瞧你这一头的汗。"
话音未落,就越过他肩头瞅见尚在门外以内力苦苦支撑的几位前辈吐出一口血来,也不知道是给吓的还是给气的。
"虓啊,你这回又是想要什么?说出来就好,何苦这样大张旗鼓地闹腾?我最受不得吵的。是武林盟主的位子?还是替天行道的名声?"我听上去大概不会比一个循循善诱的母亲更宠溺,仿佛在问一个挑花了眼的孩童是要买一个新鲜的夜游神假面,还是一个活灵活现的美猴王糖人儿。
他手腕一翻,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离人泪已经横在我胸前,"我劝你先想想怎样逃脱此劫吧,百罂绛•菲。"说到最后,只让人觉得那每个字都是给嚼烂了唾到我脸上,真真掷地有声,气势如虹。
"劫么?"我突然觉得好笑,"你以为你拆散了堇阁,便能叫我痛哭流涕,束手就擒?"
那一刹有什么东西在虓的眼底跳动,快得像盘蛇的红信,一闪而遁,"你的毒,对我不会有用。"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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