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既没有铁链也没有火炉,更加没有电椅,我怀疑这里连电也没有。
或许他们有更好的方法来可以用来对付我?我心情紧张地等待,可是连续数个小时过去,我却像个完全被遗忘的角色,被丢弃一旁无人理会。
因为眼睛无法看到任何东西,时间就显得特别的漫长,一分一秒都过得似场拉锯战,中途既没有人前来恐吓,也没有人前来盘问,更没有人来找我谈心。我忐忑地等了又等,我开始纳闷他们是不是抓错了人?
不过这里的膳食服务倒是少见的周到,你一定没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却有专人来喂,负责我伙食的是个沉默的家伙,他有一双强而有力的手,把匪夷所思的食物通通塞进我的嘴巴里,如果我稍有微词,那么得到的惩罚是到明天傍晚以前也喝不到一滴水。
他们并不想把我弄死,至少我觉得目前是的。我听到门外不停地有人走出走进,间或会低低地交谈几句,我很努力地听,不过只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不相关的字眼,完全无法拼凑出具体的意思。
除了有饭可以吃,有觉可以睡,我已经找不出第三种娱乐,构思逃跑路线也可以算是娱乐的一种,如果我真有这种机会的话。
我开始发觉一个奇怪的事实,把我绑架的这班匪徒,似乎十分古怪,他们并不急于要从我这里套问出什么,也不见有其它进一步的举动,最难得的是他们有超乎想像的爱心,虽然偶尔忘记定时来喂食,好歹没有虐待我的打算。
小小的空间死寂如坟,我困在墙角,冷风从门缝下吹进来,时值深秋,日间不冷不热,夜里温度却骤降十几度,山上天气变幻无常,可惜没有人愿意雪中送炭。冷得睡不着的时候,我便不停地回忆旧事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我想到了与小龙第一次的相遇,记忆中他总是神采飞扬,刀枪不入的模样,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自己的车子开得不够快。
我不自觉地微笑,我不知道我原来这么想念他。
现在他在做着什么呢?是不是开着他的车子闯驰在地下赛车场上?我失踪了他会不会担心我?他有没有接到要求赎金的警告电话?他愿不愿意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交出金库的钥匙?
每分每秒我都在侧耳倾听,我总幻想着某一个时刻我会听到熟悉的引擎声,自外面冲将进来把我营救出去,但深山的四面除了寂静还是寂静,风越吹越大,回忆却越想越冷。
时间开始向前推移,记忆里划过另一抹引擎的声响,我看见了一辆车。
美艳的女子自车中走下,她步态轻盈,顾盼生光,但她的目光没有停留在我身上。那一天之后,我的父亲对我说,弟弟不会回来了,因为他要跟妈妈走。
我在家中的窗子外,看着弟弟走上那辆车子,他不愿意,一边哭一边擦眼睛,女人温柔地把他抱着,弟弟抬起头来,看见在一旁窥视的我。
我目送着车子远去,以后我便再也没有看见过他们。
直到许多年后,父亲车祸去世,也只得我一个人站在医院里,目送他生命最后的远行。
我这一生人的缘分似乎与车子有着千丝万缕的纠缠,车子把我的亲人一个又一个地带走,最后,又带来一个恶梦。
我不知道麦小龙算不算是一个恶梦,他出现得那么的突然,让人毫无心理准备,最后,他还让我遭受以前想也没想过的可怕经历,但是,他却一直陪伴在我的身边。
我很少与别人长时间地交往,父亲是个海员,一年之中有一半的时间不在本市,就算不用出航,他也不喜欢呆在家里。
我想我可以理解他,因为我也不喜欢呆在家里。
我们想尽各种方法,消磨日子,打发时间,他流连在酒馆吧台,我留守学校,在最大的条件限制下报读所有的课外补习班,我的成绩一直名列前矛,却没有一个为我鼓掌的人。
太过优秀的学生和过分恶劣的学生都不太受人欢迎,其实那段日子过得没有想像中的艰难,时间很快就过了。
父亲酒后驾着他那辆劣质的小车摇摇晃晃地开上马路,结果迎面撞上了往返线上的货柜车,他的身体被压碎在庞大的铁柜之下,警方通知受害者家属,打了一整晚的电话无人接听。
我在第二天的凌晨才接到消息,赶赴警署认领死者遗物。
好心的警察先生婉转地告诉我:"沈先生遗体破损不堪,你是否要求确认死者身份?"
我拒绝了这个权利,在死者被火化了之后我直接把他的骨灰寄存在墓地服务机构,然后我在报纸上刊登了一则小小的讣闻,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把个消息告诉谁,我想就算他们看到了大概也不会关心。
我想我是伤心的,不过不是那种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的伤法,我守丧期间没有流过眼泪,但我会在开始的头七天怀念他的生平。
一个与你生活超过二十年的人突然离去,你或多或少总会有点怀念,就像是长年维持的习惯被强硬地纠正,我从来没有恨过他,即使他二十年来没有哪天活得像个称职的父亲,但相对地,我也不爱他,在同样的二十年里,我也没有活得像个称职的儿子。
大门哐啷一声被打开,寒风迎面吹过来,有人低沉地叫道:
"快起来,我们要走了。"
"去哪里?"我问。
当然没有人回答。
这种愚蠢的问题我已经不是第一次问。和小龙第一次见面便有过相似的情境,那时麦小龙也这样蛮横地把我卷进不知前景的命运里。
"叫你走就走啦,问问问!"说完把破布一把塞进我的口里,把我劫持的这个人真是粗鲁,一边推撞一边调侃:
"死好命,现在带你去游埠呀!"
吓?我呜呜呜地抗议,一点也不凑效,大队又再开行,把我簇拥上车,这次死定了,我想,莫不是要出海吧?
那要命的颠簸似不灭的浪潮,一阵强一阵弱,我晕眩地被塞在后座,旁边的人拍拍我的脸:
"喂喂喂,你没事吧?"
我闷闷的声音听起来随时会窒息,前面有人说:
"别玩得太过分了,老大交待他是小四爷指名的贵宾,把他弄坏了可交不了差。"
"我哪有碰他,这家伙真没用,少吃两餐就一副天外飞仙的样子。"
他突发慈悲,居然神奇地取走我口中的填塞物,我胸口一起伏,便向他倾倒过去,他连忙把我推开,大叫着:
"啊啊啊!别吐在我身上!"
车上的窗子被蓦地拉开,有人把我推到窗边去,我自口中发出恐怖的干呕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身后的人噫噫噫地退避,我抓紧机会,竖起耳朵窥听风声,外面有滔滔海浪,腥风带过海水特有的咸味飘散过来,四面寂寥,车子如飞般继续前行,深宵海湾人迹罕至。
死期将近,求救无门。
"喂,你搞什么,快把他拉回来。前面有警察查车!"前座的人急速警告。我脑中电光一闪,心跳瞬时快了十倍。
机会来了。
我被拉回座位,安静等待,把所有寄望,人生安全,未来目标,通通交到警察手上,千万要发现我呀!我不想做鲨鱼的干粮,明日吓坏晨泳客的浮尸。
"有几个人?"
"七八个左右。"
"冲过去!"
车子速度未减,却又加大油档,我大惊失色,不是吧?
连这唯一死里逃生的机会也失去的话,前面就是死路一条了。
我把心一横,默默计算着分秒,前面警用通迅设备的声响越来越近,我在一个突发的时间,扭转身体,作势欲吐,刚才坐在我身边那个超级洁癖吓了一跳,与先前的反应如出一辙,伸来一掌就要把我格开,我顺势翻身倾倒,双手准确地抓到门把,奋力一拉,车门咔啦一声敞开,我对准唯一出路,毫不思索,英勇而决绝,飞身纵出座驾。
我此生充满纪念意义的伟大创举,就数这次了。
情况发生得太过突然,吓坏了下面一干人等,当职的警察惊呼失声,在这混乱的当儿,我听到有人大声地指挥:
"通知下一个路口的伙计准备拦截肇事车辆,C335、C387、C410你们去增援,剩下的伙计继续留意,后面可能还有可疑人物。"
呜呜的警鸣声瞬间响彻云宵,刚才接到命令的警车已经展开追捕,从没有过一个时刻,让我感觉警车的鸣笛声原来是如此的动听,可以镇痛消肿,抚慰人心。
纷乱的脚步围绕过来,有人解开了我眼睛上的黑布,久不见视,连路边昏黄的灯光也刺痛我的双目,我呻吟一声转过头去,头顶有个声音冷冷地问道:
"你没事吧?"
这把声音好生熟悉,是谁?
我努力眨动眼睛,待适应之后再次确认这发号施令的冷静人物,瞬间呆在当场。
他居高临下,毫不同情地俯视地上的我,他说:
"沈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我如遭雷击,这个世界实在太小。仿佛走出街遇上头三个都会是熟人。
不过我和他不是熟人,他扬起头来,权威地吩咐:
"带回警署录口供。还有,一但截留前面的车子马上通知我。"
然后回过头来,他对我说:
"抱歉了,沈先生,对于一切可疑人物,我们有权拘留四十八小时,委屈你一下。"
我由被害者又变成了可疑人物,他大概把我当成是黑帮内战受到处置的同党,反正他一开始就对我没有好感,现在更方便滥用职权,把追根究底的所长发挥到极至,我最大的罪名不是与可疑人物有可疑关系,而是与他未过门的老婆有可疑关系。但我与他老婆的可疑关系仅止于在阳台说过几句话,如此而已。
"啪"的一声,强烈的聚光灯打射在我的脸上,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身处警察局,负责盘问的,自然是重案组神勇无敌的傅探员。
"要不要喝杯咖啡?"他坐在我的对面,不怀好意地笑着问我。
"不用。"我说。
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没安什么好心,我知道自己今年霉运当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自遇上姓麦的时候开始便一触即发,我只是没想到我会霉得这样彻底,刚刚受完黑道的虐待现在又轮到被警察虐待。
"麻烦你解释一下为何自己会从匪徒的车子上跳下来吧,沈先生。"
他一手搭在椅背上,一手随意地翻开面前的文件记录。
我以前一直以为他是个不多话的人,而事实上,我看人的眼光和他对待我的态度一样差。
这个男人的冷漠只会保持在备战状态,一但捉到对方的把柄,他马上就变会得咄咄逼人。
"我已经说过了,"我尽量保持耐心地再把之前录下的口供复述一次:"我根本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我三天前被强行绑架,我是受害人。"
"受害人?"
精明的傅探员挑了挑眉,上下地把我打量一遍,似极了那天他在萧伯家中打量我时一样:
"你说他们绑架了你三天,但你居然可以毫发无损地从有四名匪徒同时劫持的车子上跳下来,你的意思是他们什么也没对你做就轻易把你放跑了?"
"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我问:"你觉得我应该饱受摧残头破血流地从车子上被人丢出来才算合理?"
他抿嘴一笑:
"沈先生,你别激动,我只是觉得事情没有你说的那样简单,你是否隐瞒了什么事情忘记了对我说?"
"我年中忘记跟警察交待的事太多了,不知你指哪一件。"
"例如你家中窝藏的金子。"
"你说什么?"
"沈翰云,你别再装了,我翻查过你的记录,一个月前索壕大道上发生一起民宅爆炸事件,我们曾在现场搜索出一批黄金,请你解释为何国安银行金库失窃的赃物会出现在你家?"
国安银行?赃物?真是错纵复杂,乱七八糟,麦小龙几时打劫银行去了?
见我脸色一阵红一阵绿的变来变去,姓傅的更加不肯放过,他说:
"你跟洪爷是什么关系?"
我愕然:"哪个洪爷?"
他静静地注视了我一会,一抹暧昧的笑意浮上了他的嘴角,我知道他一定又当我在装傻,而且还是演技极差的那种。
8
奇怪的是他并不打算为难我,却突然冒出一句毫不相关的话:
"我可以抽烟吗?"
这样问的时候他已经径自从口袋里拿出了烟,并且含在了嘴里。
"我以为警察最讲纪律。"
我看一眼墙上的禁烟标志:"我不知道原来所谓的约束对你们来说都只是装模作样的规条,你的上级主管一定对你们很纵容。"
"我想是吧。"他无所谓地对准我吹出一口烟:"因为这里就归我管,你有什么意见?"
我可以有什么意见?无论在哪个圈子里,都有属于那个圈子的势力。我不幸踩点成功,黑白两道都得罪完了。
"我们最近在跟一件案子。"傅大探员十分好心思,把自己的丰功伟绩一一说与我听:
"东区三街有人报案说受到黑社会骚扰,他们日日到事主店里捣乱,恶意破坏,警方已经派出人手调查,查出肇事的势力属洪爷管,我们盯了这个人物已经近半年,不过犯事的都是手下一些无关紧要的小角色,我们需要一个更有力的指控把这个势力铲除。"
"你们的口号不是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吗?为民请命是你们分内的事。"
"必要的时候我们也会需要热心市民的协助。"
"热心市民,希望你不是在说我。"
"你可以提供你知道的资料,协助警方破案。这也是每个希望社会共同进步的公民应负的义务。"
"我知道的在一个小时前已经全说了。"
"但你显然保留了一些。一个月前你的寓所被爆,里面的金子从何而来?"
"我不知道。"我说:"你可以不相信,但我一直没有回家,或许有人看中那里背山面水,适合做窝赃地点。"
"别以为这样说你就可以摆脱所有嫌疑,虽然你的档案没有任何犯罪纪录,但是你最近一个月的行踪扑朔迷离,我们保留你最近有与黑社会接轨的可能性。"
"是呀,我是刚入会的新人,所以他们特别照顾我,还绑架了我三天以表欢迎。"我气忿地瞪着他:"知不知道为什么黑社会都不怕警察?因为他们知道警察不会捉贼,他们最大的本事是在街上随便拉个代罪羔羊,让他们承认自己是黑社会,是以警察局的破案率每年都得到基本维持。"
"绑架你的匪徒我们已经捉到。"
他说:"他们并不承认自己属于任何帮派,不过我们的伙计认得那伙人是洪爷手下的,如果你和洪爷没有一点关系,他绑你做什么。还有,以洪爷一贯对待人质的作风,你能完整无缺地活过三天还有力气逃跑那真是叫人拍案叫奇,很明显地,他们觉得你有比死亡更令他们满意的利用价值。"
"我再说一次,我不认识洪爷,你不信也罢,我没有第二个答案。"
我没有说谎,我真的不认识洪爷。
我对这个素未谋面的黑社会分子唯一的印象只是在那次地下赛车场,小龙代表青华帮赢了他一个场子而已,如果他是因为这件事而记恨,那么就如傅大探员所说的一样,他对我的态度未免显得过分"客气"。
我不知道洪爷跟麦小龙偷的金子又扯上了什么关系,当然这其中也不排除有人泄露了风声,以至引起了洪爷对小龙的兴趣。
我唯一想不通的地方是,为什么不直接抓小龙而来抓我?他们实在没有必要绕个圈子来个声东击西,难道现在的黑社会也喜欢抛砖引玉,故弄玄虚?
"沈翰云,你的家无故被匪徒爆破,而你居然没有报案,里面还有贼赃,仅此一点,我们警方就有足够理由怀疑你与国安银行失窃的案件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