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问风华————木叶花开
木叶花开  发于:2008年1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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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是公爷?我心中吃一惊,急忙向他看去。
安信公慢慢走过来,拿起我搁在旁边的药碗。
"声儿,怎麽瘦成这样?为什麽不吃药?"他语音不高,却给人不可违抗的感觉。
"父亲......"三公子的声音哽咽了一下,终於什麽也没说,接过药一口气喝下去,连眼睛都不眨。
"傻孩子。"安信公轻轻举手抚摸公子的头发,低声喟叹。
我心里一阵感动,想起自己远隔千里年老的父母,又是心酸又是欢喜。
"以後不要使性耍孩子脾气了。"公爷细心嘱咐,"药要按时吃,饮食也要规律,知道麽?"
三公子温顺点头,神态的乖觉我见所未见。
"还有,辽使那边你也去见上一面吧。"最後公爷加了一句。
我心里翻起一阵酸苦,说不上是什麽滋味。我陪三公子已久,还是第一次看到公爷来探望,竟是为这个来的?
三公子没有回答,我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安信公也不开口,屋里静默得让人压抑。直到一声蝉鸣突兀划破屋里的沈寂时,三公子才惊醒似的抬起头。
"是,父亲。"他很轻松似的答应,脸上甚至还有笑容。
安信公点点头,迟疑的看向公子,仿佛不知再该说什麽。
"第二件事,皇上已经答应了。"最後他这麽说道。

这天晚上公子早早上了床休息,我知道他心情不好,因此也早早躺下,竖起耳朵听里屋的动静。可是整整一夜却什麽声音也没有,安静得不象有人,甚至连翻身的声音都没有。我想他大概一夜没睡。
我不晓得公子如何费尽心思传出消息,因为我并不曾见到别人进到园子里,我想他还是利用了二公子吧。因为三公子曾笑著跟我说:"人占优势的时候总会以为掌握住一切,这个道理还是我刚刚学会的呢。"
可是费了多少心思换来的一线生机,就这样轻易被抹灭。
三公子答应得实在太痛快了。
可是不答应又如何呢?我辗转为三公子设想,算来算去也是无法。
三公子抛不开呀,我想。

十五章 叶闻风
汾王把子声支出京城的时候,连皇上都感到吃惊。我也没想到在这种时候,汾王竟会细心得注意这种小事。
无疑汾王清楚知道子声的立场,在关键时候,汾王希望子声能远远避开,也许他希望在他取得皇位,成为天下第一人後,再神气出现子声面前。我更觉得汾王是个傻子,儿女情长怎麽做得了大事。可是不知为何,心里竟然有一点点感动,为他惋惜。
子声只得离去。我看他在大门口轻盈纵身上马,笑著向我挥手。我忽然发现子声的脸色很差,即使在太阳下也掩不住那股青白。
子声已经远去,我依旧站在门口,恍然间觉得似乎又回到多年前,我站在门口看著那少年纵马而去。
近来常想起以前的事。

那天晚上,子声依偎我怀里的时候,好像所有前尘往事都重新回来,我记起如何疼爱那个小小少年,他又曾如何蹒跚跟在我身後,"二哥二哥"不住口的叫。
原来这一切真的曾经发生,原来手足两字真的是血肉相连,我伸出颤抖的手象以前一样轻轻抚摸他的头,好像怕惊扰了什麽。
三弟......三弟,子声......子声......
他已经喝完了所有的药茶,半个月就喝完了我亲手给他的药茶。为什麽他连怀疑都没有怀疑,既然他知道我也身在这场皇权争斗之中?
如果你知道一切,你还肯这样依偎在二哥的怀里,还肯给二哥一个笑脸麽?
我不知道。可是我看到子声安宁的神情,我再不忍心想下去。我晓得他如我一样,正记起从前点点滴滴。那时啊,一切多麽美好。


子声走後不久,展昭就被汾王罗织罪名下了狱。展昭这些日子四处查访汾王作乱的证据,有这一天也在意料之中,可我仍禁不住心里一紧,那个白影在心头一闪而过。
我情不自禁担心,生恐他做出什麽。可是我不知我能帮他什麽。事实上,我连担忧都不敢让皇上看出来。
皇上不可能出来主持公道。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皇上轻轻弹一下茶盏,发出清脆的声响,然後他"哼"的笑了一下。我不会忘记,在知道子声为展昭受伤时皇上眼里浓重的寒意。
一个棋子,而且是皇上决不会心疼的棋子,──过河卒,有进无退。
可是对白玉堂来说,却可能是生命的全部。
谁能救得了展昭,谁能阻止白玉堂做傻事?我脑里紧张的想。终於想到三弟。
无论如何三弟不会死。我想。
然後我设法让三弟知道。


三弟比我预计得早八天回来。
那天早晨我如常出府,看到晨曦中驰来满是灰尘的一骑,看到马上骑士一头栽下来的时候,我并没想到是三弟。
可是当我看见摔落尘埃中的年轻骑士艰难抬起头,向我伸出手时,我宛若被雷炸击。
二十天的功夫,那麽生气勃勃的三弟怎麽变成这样?我凝视三弟凹下去的双颊,干枯的嘴唇,憔悴得吓人的面容,竟移不动脚步。
"二哥......"三弟向我伸手,脸上竟还浮出笑容。
"我回来了。"他一阵呛咳。
我扑过去扶住他。
那药,那药,是那药啊,我抱住他,身心都变得冰凉。他在我怀里晕了过去。

十六章 路 休
要一个失去武功没有自由的人,勉强扮成威严英武的人应付辽使,实在是为难了三公子,即使要他假扮的是以前的自己。
三公子却没不耐烦,由著我给他换上一件又一件衣服,神情竟很平静。
然後他照著镜子,看了良久。
"真是滑稽。"最後他评论道。

我本来以为会很隆重,可是没想到来的只有寥寥几个辽人,陪同的只有二公子。
"舍弟正在病养,不欲多见外人。"二公子笑道,"不过安将军自然是例外。"
居中的年轻人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
"打扰叶三将军真是不好意思,不过,安臧自从听我国萧将军谈起三将军的英姿後,就一直渴慕一见。"
他说的汉语十分流利,甚至带上几分汴梁口音,五官线条比中原人硬,比契丹人软,一双眼睛微微凹陷,好像总带著笑意,可是又似别有深意。──原来他就是安臧。

"是麽?"三公子一挑帘子自己出来,竟脱去我煞费苦心挑出来的红袍黑带,只随随便便穿了件有点旧的月白袍子,施施然自己坐下。
"子声抱病,简慢了。"他笑,神情却无半点抱歉。
我愕然看向二公子,不知如何是好。
二公子却没有不愉之色,眼里反而掠过一丝赞赏笑影:
"安将军,这就是舍弟,一向无礼惯了,将军勿怪。"
"哪里?"安臧这才收回惊愕的目光,换上笑脸:"唯大英雄能本色,唯真名士自风流。叶将军果然不是俗人。"
三公子嘴角化出一个笑影,看不出是讥讽还是嘲笑。他把身子往後一靠,好像和他再无关系,漫不经心听著二公子和安臧来来往往的机锋,好像有点瞌睡。
二公子笑得从容,好像没看到一样,安臧的眼睛时不时扫过来,带著点犹疑不定。
"安将军的令尊是汉人吧?"象是终於有些不耐烦,三公子突然插口道。
屋里静了下来,这一点是无疑安臧的忌讳,没有人敢这样直截了当的明知故问。在二公子开口前,三公子已经微笑抬头望住安臧。
"听说令祖是翰林学士,因罪流放,後来携家去了契丹,令尊在辽国长大,又娶了大王的妹妹,自然以辽国为家了。是这样麽?"
自公子开口时候起,安臧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公子,眼神冷静得象暗夜的狼,好像随时可以攻击似的。
"是这样。叶将军想说什麽呢?"
三公子出人意料笑起来:"没什麽,中原人见面总喜欢背背家谱的,安将军为什麽这样认真呢?其实,子声只是转个话题罢了,"他向二公子努一下嘴,"刚才那麽扯皮很有意思麽?"
他笑得很诚恳似的,阳光在他的笑容下似乎也黯然失色。安臧一时回不过神,好像一拳打空似的难受,又觉得刚才反应过激反而落下痕迹,又觉得不可思议,面上只好苦笑。
"的确没意思。"他承认。
三公子好像很知己的点点头,赞同的说:"是啊,我都听困了。要不然,你们慢慢谈,我且告退?"
无视安臧再次睁大的眼睛,三公子从容站起身,走了出去。

晚上二公子来,脸上少见的喜意。
"真有你的。"他轻轻打三公子一拳,"安臧同意签约了。他说再扯下去就没意思了。"
三公子靠在背椅上懒懒的,神情也有些萧索。
"可不是,再扯下去就没意思了。"他重复说。


那天晚上,公子显得平静从容,甚至有几分安详。
"小时候,我师父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路休,大约你也听说过。"公子心情异常的轻松,竟然跟我谈起故事。
我竖起耳朵。
"据说在商纣王的时候,有一个总兵的儿子,胆大包天得罪了龙王,而被降罪......,"他抬头沈思一下,象在追想什麽,"龙王请准天庭旨意,要降天灾给整个陈塘关,他的父亲十分怪他连累,他别无他法,只好去见龙王,约法三章,然後照约剔骨还父,割肉还母,还尽他们的恩情,血尽人亡。"
我听得毛骨悚然,急忙写道:"後来呢?"
三公子笑起来,好像怪我太认真一样:"什麽後来啊,不过是个故事,──後来他借了荷花为体,又复生了。"
我长出一口气。
可是三公子又接著说:"原来哪吒也是天上神仙下世历劫的,时候一到,和他父亲哥哥一起成了正果。想来也是,若不是这样,一个普通人,又怎麽能和天意抗衡呢?"
我心中一沈,看向公子波澜不兴的笑容。
普通人,真的无法和天意抗衡麽?

十六章 叶闻风
我坐在床边,静静凝视三弟昏沈的睡容。
他的额头火烫,手却冰凉。外感风寒,内受药创,焦虑劳累,竟致成疾。
我怎知他竟会不要命的赶回来?我一直觉得他对什麽都满不在乎,觉得他慷慨豪爽之外,另有种孩子般的自私,好像就该被喜爱被关怀,却看不到别人的苦衷。
我怎知他肯这样付出?
难道我和你处了二十年,竟不了解你?难道是我一直看错?

晚上我没有回自己的房间,很自然的留下照看他。
月光照进来,府里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不闻,床上影影绰绰的人影一动不动,我坐在旁边静静守护。
然间觉得这一幕如此熟悉,仿佛很久以前也曾出现过。恍惚间记起多少年前,的确发生过相同的场景,不过躺著的是我,床边趴著的是小小子声。我犹记得半夜我醒来时,惊奇的看到子声小小的头靠在我床边,睡得正香,当我抱他上床时,他又是如何皱起小脸,不耐的翻了个身,却正巧拱在我怀里。
那天我没有睡,睁著眼睛看他整整一夜,天一亮,我就换衣进宫,在有些寒意的早晨站在宫外焦急等待皇上散朝。
我问皇上,如果子声始终忠於皇上,皇上会如何处置他。
皇上没有回答,目光从我刚刚进来的殿外收回,然後看看我冻得发青的脸,然後低头看奏章。
"外面很冷麽?"他问。
"外头刚下过雨,有些冷。"我直直望他,把臣子该有的顺眉低眼统统抛开,"子声病了,皇上。"我紧盯著他。
皇上抬头扫视我一眼,目光像从很远处投来。
"皇上要他死,他不能不死,皇上要他活,他不能不活。您是万乘之尊,子声於皇上,不过鸿毛之轻,虽然辜负圣恩,可毕竟什麽都不知道,如果他一心效忠於皇上,并没有二心,皇上忍心处置他麽?"
皇上的眼睛冷淡扫视我,仿佛在提醒我他说过的话──"朕恕了你一次,可不会恕你第二次。"
我绝望回看他,承受他曾让我寒战不已、好像要把我碎割的目光,恐惧之外,竟感到一丝解脱。
我模糊的想,好吧,让我和子声一起下地狱吧。
可是皇上看我半天後竟没有什麽动作。
"朕和你约定,如果叶子声始终忠於朕,朕就还他武功,另做打算。"
我不敢相信的看他,连呼吸也停顿,来不及揣摩另做打算是什麽意思,我腿一软,扑地跪倒在地上。
皇上淡淡看我一眼,神情居高临下,可我隐隐觉得,在他不太自然的眼光里,仿佛竟有些孤寂和羡慕。

我急忙回家,心里竟有几分雀跃,象是小时得到心爱的东西。
子声已经醒来,看我进来很高兴的伸长脖子。
"二哥。"他的声音有些喑哑,可是听起来很欢喜,"我正等你呢。"
我笑著揉揉他的头发,这种感觉生涩又熟悉。
"什麽事?"我拿起旁边的药碗轻轻吹。
"父亲不许我出门,二哥你帮我求求父亲,你说话父亲听得进去。"
我停下手,抬头看子声期待的笑容,口气和小时求我带他出去玩一样的任性。
"不行。"我盯住他的眼睛,很认真的告诉他,"我不许你出门。"
子声被我的态度吓了一跳,我从没这麽坚决的命令过他。
"可是......"子声期期艾艾的还想再说什麽,我已经把一勺药送到他嘴旁。
"张口。"我打断他,不留一点回旋余地。子声苦著脸看看我,再看看黑糊糊的药,最後还是抵不过我的严厉目光,乖乖张开嘴。

子声不再求我,他知道我不会答应,可我晓得他一时不停的动脑筋。
我佯装看不见。任他焦急的象笼中困兽,一刻不得安生。
其实我何尝不急。我和他一样提心吊胆。可是那袭白衣虽然依旧缥缈,却在心里慢慢变淡,而小弟消瘦的脸却越来越清晰。
我只想尽全力挽救小弟......
但是终於没有成功。三弟离开公府去见汾王,事情脱出我的控制。
再次看到子声的时候,他无力躺在皇上怀里,看我进来,他笑笑,有种我从未在他脸上看过的惨淡和放纵。
皇上也望我笑笑,一脸心愿得偿的踌躇满志。

END

路休:
三天前公子还坐在这里给我讲哪吒的故事。现在他却死了。
真的死了,虽然这屋里仿佛还留存他的气息,仿佛他依旧坐在暗处的椅上,仿佛窗外的绿荫还有他的目光长久停驻。
可我晓得他已不在。
早在那日清晨他临去前向我的回首一瞥。短短一个注视,他扭头踏出门外,融入清晨的雾霭,风吹起他几缕头发。
他微仰起头,仿佛醉心於门外空气的清新,又仿佛有稍许的紧张。这个景象,深刻在我脑海之中。那时我就该知道他即将离去。

其实在见过安信公之後,他就有些异常,但是这些改变如此细微,难以觉察,除了我无人看到,而我却解析不透。
公子的容颜多了种让人心悸的宁静,漫不经心的动作有种奇异的优雅。我却不知为什麽皇上看不出来。是什麽蒙住他的眼睛?他告诉公子即将为汾王祈福,还命令公子去观礼。
"千峦山。"他惜字如金,用神情补充所有的冷酷讥刺。
公子笑著点头,眼睛甚至没有离开天边那抹血似的晚霞。
对公子的防范比以前更严,没有武功的公子除了服从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谁都这麽想。没人会料到公子会纵身一跃,千缠万绕,顷刻成空。


叶闻风:
正如三个月前我料不到三弟会不顾一切跳入陷阱,如今我也料不到他会不顾一切跃下千峦山。
他的身影映著碧空如洗,衣袂翻飞,黑发狂舞,可是脸上的笑容那样轻松自在,好像盼望已久。那一刻我迷迷惘惘,站在悬崖边往下看,若不是旁边有人扯住我,也许我也掉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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