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休 1
我的名字叫路休,道路的路,休息的休。我出身于一个很普通的家庭,父亲是街上最常见的小贩,摆着不大的摊子,卖些廉价的簪子头花之类,在兵丁经过时赔笑塞上一把钱,母亲是寻常的妇人,颇耐劳苦。
可是我却不想象他们一样卑贱的过完一生。小时候我努力读书,但很快发现我没有读书的天分,于是我改而习武,并且小有所成。终于有一天,我来到欣慕已久的京城,成为一名侍卫。
京城和我想象的一样巨大繁华,而侍卫的生活却出乎意料的枯燥,我们每日里执勤,在有重要人物来临时被叫来保护他们,可是往往连他们远远的背影都看不见。我感到我已经来到了最神秘最华丽最迷人的顶层,却始终在圈子外徘徊不得其门而入。
直到有一天我见到了我命里的贵人、主子,未来的安信公,叶二公子,叶闻风。
叶闻风出现的时候,比我想象的更加激动人心。他在我面前经过的时候,好像又一轮太阳照到我的身上,他的笑容炫丽得让我睁不开眼睛。我失神的望他,挪不开目光,我想,就是他了,这才是我想跟随的人,比我所设想的更加完美夺目。
"就他吧。"叶闻风指指我扭头说道,神情象在说买一盆花。
"公子好眼光。"上司的上司的上司面不改色的撒谎,"这是我们这里最得力的侍卫,武功好人也机灵。"转头对我吩咐道:"你好福气,叶公子挑中了你,以后你就到安信公府吧。"
我如在梦中,看着那太阳般的金辉照耀。
"这人怎么看着倒有几分傻气?"叶闻风轻轻笑道。
"这就是你以后的家了。"叶闻风把我引入公府,指指高大的门楼,"以后你就跟着我吧。我叫叶闻风,还有一个弟弟叶子声,以后你会见到他的。"
我连连点头,甚至忘了答应"是。"叶闻风很有趣的看我一眼,笑了起来。
公府不象我想像得那么金碧辉煌,如果没有那个巍峨的大门,甚至不如我们头住的地方气派,可是那种清幽精致却是我想也想不到的,也许这才是真正的贵族气派,仿佛天然形成的处处景致,哪里是寻常府邸所能有的雍容,毕竟是数百年的基业,唯一存留的开国元勋后裔。在这里,我几乎不敢随便走动,生怕惊扰了这里的谁。
"你叫路休对吧?不要害怕。我们家里的人都很讲道理的。"我的耳边再次响起叶闻风悦耳的声音。
叶闻风没有骗我,叶府的人的确十分和善,没有我惯看的欺生。大家仿佛很自然的接受我,甚至没人多打量我几眼。
带我熟悉环境的也是一个侍卫,年纪似乎很大了,大家都叫他王叔。
"这里没事不要进去,"我随着他的手指看了看掩映在树影中的小门,"这是公爷最喜欢呆的地方,公爷好清静,不喜欢有人打扰。"
"哦。"我点点头,脑里浮现出仙人般飘逸的头像,立时肃然起敬。
"这些地方你可以随便走动,夫人公子们待下面的人都很慈和。这是后院了,夫人在这里住,你可别走错了闯进去。夫人姓常,好佛吃斋,心地跟菩萨似的。还有一位姨娘,姓郑,你知道就行,反正也见不着。"
"这个园子,没事也不要进。"走到一处门前,王叔似乎犹豫了一下这么跟我说道。
"这里住的又是谁呀?"和王叔熟悉后我的胆子大了起来,好奇的问道。
"多嘴。"王叔的脸上似乎浮起怒色,我吓得闭住口,可是王叔却接着说下去:"路休,在公府里不要乱打听,不过,这里也没什么,住的是三公子,他身体有病,不能见人。"
我吃惊的看向他。
"你也听说过三公子的名字?"王叔慨然叹口气,神情很是沧桑郁闷,"可惜现在病得......"
我其实并没有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除了在府门口叶闻风的介绍,我吃惊的是另一回事:"王叔,您说的是三公子?那么府里应该还有一位公子?"为什么叶闻风没有提及另一位兄弟?
可是王叔的脸迅速阴沉下去:"多嘴。我刚才和你说什么了?"
以后的路上王叔的脸色一直没有好转,不过仍然尽心尽责的带着我四处遛。
"那个小院子一切人不准靠近,违者严惩不贷。"远远一指边角一个老旧的小院,王叔面无表情的说道。
我不知道为什么公府这么美丽的地方竟会有这么一处不协和的所在,看起来和四周的美景格格不入,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公府唯一的禁令就是不准接近那里,可是王叔刚才的教训犹在耳边,因此我什么也不敢问,糊里糊涂的点点头。
叶闻风 1
我的名字叫叶闻风,很好听的名字,子声就曾经对我的名字大加赞赏,甚至动过和我换名字的念头。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几乎忘怀。
我不知子声还记不记得,现在他几乎不和我说话,连看我也很少,他不知道他现在的样子多么象他的母亲,冷漠无情得......艳丽,让人痛恨却更放不开手。
我知道他恨我。
很久以前却不是这样,那时子声总喜欢跟着我,用清脆的声音叫我:"二哥、二哥。"
我有两个兄弟,都是庶出。大哥叶承荫的生母郑氏原是府里侍候父亲起居的丫鬟,大哥自小跟着她长大,三弟子声却是和我一样,由母亲常氏抚养长大,因此和我的感情也格外好。
三弟的生母吕氏,不但是有夫之妇,而且和叛党有关,大均盟被剿灭时,父亲把她带回了家。这也算救了她的性命,可是吕氏似乎却不这样想。
初见她的时候,我只有5岁,可是直到现在我犹记得那种惊艳的感觉:那苍白的面容,似蒙着迷雾的眼眸,柔柳般弱不禁风的女子,却仿佛有种刀剑淬火般的凛冽,沁人心肺的寒气,--真的很美。
她的容貌震惊了全府,连母亲也一度为此心神不安。
可是无论父亲怎样宠爱她,都换不来倾城一笑,甚至三弟出生后,她都没有表现出半点喜悦关心。父亲终于失望后,索性把三弟从她身边带走,交给我的母亲抚养。
三弟学会叫娘的时候,叫的是我的母亲,母亲逗弄着他胖胖的手脚时,他会呜呜叫着挣扎,可爱的样子逗笑一屋的人。可是西院里始终无声无息,亦不见她来探望。
我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在陌生的繁华里一人向隅,独自坚持,连亲生的儿子也忍心舍弃。不过,我还是发现她出来散步的次数越来越多,目光投向这边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而以前她是望也不望的。
三弟很淘气的爬,不肯安安静静坐着,他会爬到一株花前,笑哈哈的叫"娘,娘"。有天我经过时,正好看到三弟一身泥土乱叫"娘",象小猪一样。我低头看看雪白的衣服,小心翼翼把他从地上提起来。
三弟胡乱扭。
"叫哥哥。叫了,我就把你放下来。"
三弟好像沉思一样侧头,黑得晶亮的眼睛看我,"娘,娘"他叫道。然后踢腾着手脚"格格"地笑。
我青筋直跳。可是忽然瞥见一个孑然的身影,脸上竟有笑,眼角竟有泪。
我登时呆住。然后省悟过来拎着小猪过去。
"给你。"我说道,不敢看她脸上悲喜的神情。
她抱起他,全然不顾他身上的尘土,细心呵爱的样子象仙女。
"三弟长得更象你,不象父亲。"我说。
一句话让她脸上凝霜,然后把三弟丢给我,象丢垃圾一样。
那是三弟唯一享受过的母爱,不过他没有记忆。
三弟的记忆里,尽是她的冷漠。
三弟很早就知道那个美丽的女人是他的母亲,也很早就开始讨好她,可是从来换不到一句温柔的说话。
四岁那年,三弟从母亲那里得到一朵牡丹,立刻蹒跚地奔向她,咿咿呀呀的想递给她。母亲有点吃惊地看着这一幕,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好像很不是滋味似的。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那个女人闪电般给了三弟一记耳光,打落了三弟手上的花,也打掉了小脸上的兴高采烈。
三弟脸上的表情让人不忍心看,好像想哭又不敢哭,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一样。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母亲,母亲扑过去抱起三弟,一张脸涨得通红。
"以后子声不是你儿子了。"母亲冷冷宣布。
美丽的女人不说话,神色带着几分倨傲,可是似也有三分悔意,悄悄望着三弟,可是三弟看不到了,他埋在母亲怀里,哭得哽哽咽咽的。
从此三弟再也不回西院。
那一年,三弟被选入宫,为汾王伴读。
"汾王什么样子?"三弟仰头问我。
我也是侍读,不过,我陪伴的是太子。可是三弟心里,仿佛我无所不知一样。
"汾王今年六岁。性格很慈和,长得也很好看,挺好的伴儿。"我照着太子的样子描述。
三弟点点头,小大人一样。
四年前我被选为太子侍读的时候,也有些惴惴不安。可是真正见到太子本人,才发现根本没有必要害怕。
太子比我小一岁,是个性格温顺的男孩,除了比我们文雅些,看不出还有什么不同,和我们这些同龄的孩子在一起,太子也明显放松,有时甚至也忍不住淘气一回,虽然他的淘气都那么笨拙,连我小弟一半都比不上。
"我没背书。"太子悄悄告诉我。
我心领神会地点点头,站远一些。呆会儿先生找人代罚的时候,手心可是要挨板子的。
"还早呢,先生不会来,躲那么远干嘛?"太子不满的看我,仿佛责怪我不讲义气。
我只好尴尬地移回来,转移话题道:"今天我三弟也进宫了,给汾王伴读。他还问我汾王的为人,我说十分慈和。"
"祈弟可不好惹,不过也蛮豪爽的。你三弟叫什么名字?回头关照一下。"
我松口气:"叶子声,夫子的子,声音的声。"
"夫子的声音?"太子念了两遍,"嗤"地笑起来,"怎么这么老土?"
路 休 2
王府里没什么事。日子过得很清闲。有时我随公子出去,每每大开眼界。
公子的人缘很好,走到哪里都有人笑脸相迎。明明没什么官职,那些平时倨傲的高官显贵却会亲自出迎,笑语间亲热得象一家人一样。
不过也没什么奇怪,谁能抵挡公子的魅力?
我随着他四处周旋,堂皇的气派,精致的器皿,巧妙的摆设,层出不穷的游戏,还有乱花人眼的彩袖翩跹,迷失人心的丝竹弹拨。我想,这才是我梦寐以求的生活啊,虽然我只能随着公子游玩。
可是即使在那种场合,公子的风韵气度依旧是那么醒目。只要有他在,就永远是注目的焦点,他一句巧妙的笑话,就可以轻易改变全场的氛围或是人们的注意力。
外面的公子永远神采奕奕,可是回到家却会一头扎进他自己的房间,刚才的兴致仿佛突然蒸发。
"路休,我想休息一下,你不必管我了。"他总是这样微笑吩咐,神情一成不变。
我只好退下。公子虽然说得有礼,可是他的吩咐毕竟没得商量,不是么?
我来京城不久,很多的事情不知道。
当时一起的侍卫们总说我傻,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我倒觉得,公子挑选了我,仿佛是因为欣赏我的傻气似的。
可是来了叶府这么久,竟没见过其他主人,这个,即使是我也不由暗暗思量起来。我不知道别人见没见过,大家各做各的活计,工作之外的话都少讲,人人漠不关心似的。我想起王叔的告诫:"公府里不要多打听。"这些人正是这样奉行的吧。可是一个家成了这个样子,不也挺奇怪吗?
谁知道呢?
家里传来信,妹妹要嫁人了,妹夫是个手艺人,为人很老实可靠。
其实我一直不太赞成这门婚事。如果交给我,难道不能给妹妹找个家境宽裕,有点地位的人家吗?何必跟个手艺人受穷?可是父亲说这样就挺好。
虽然不满意,我还是搜罗出全部的钱,甚至连好久以前哥们欠我的钱都追回来,又借了不少,总算凑了一付不薄的嫁妆,寄了回去。
我没想到这件事竟引起公子的注意。
有天他找我:"路休,听说你四处借钱,有什么事么?"
我有点吃惊的望公子。自从公子把我带进府后,再没有这样单独相处。我有些结巴起来,舌头好像大了两圈:"没事,没事,公子。是妹妹结婚。我准备嫁妆呢。"
"哦。"公子说。神情有些古怪的看我。"你妹妹很美么?"
"不,相貌一般,"我不好意思的回答,这么私人的问题让我更加吃惊,"您看我的相貌就知道了。"
"呵呵呵......"公子笑起来。
我这才发现公子笑起来很美,尤其是晚上,可是我觉得公子仿佛有些悲伤似的。
"公子,您不快乐吗?"我鼓足勇气问道,夜晚似乎给了我勇气,"您什么都拥有,为什么会不快乐呢?"
"没有。我怎么会不快乐?"公子笑起来,口气似乎藐视我的观察力。
我的脸涨红了,喃喃道:"对不起,公子......"
公子有点吃惊的看我,好像在看一个怪物,他的笑声也止住了,好久我才听到他叹口气。
"算了。也没什么。告诉你罢,我只是想起我弟弟,他生了病。你无财无势,都可以这样为你妹妹尽心,我什么都有,却帮不了他。"
公子的叹息声象是散到我的心里,让我的心那么难受,我从来没有听到公子这样的口气,这样的神情。
我心绪激动起来,叫道:"公子,你这样诚心,老天一定会保佑三公子的。三公子有您这样的好哥哥,身体一定会康复的。"
公子呆一呆,神情很奇怪。我正摸不着头脑,公子已经恢复了常态。
"啊,借你吉言,希望如此吧。明天去账房支五百两银子,不许推,这是我给你妹妹的贺礼。"
公子真是一个好人,我想,不知三公子得了什么病,如果我能帮上什么多好。我真不想看到公子露出悲伤的神色。
于是我悄悄问王叔。王叔开始很生气,直到听完我全部的话才缓和下表情。
"难得你有这个心。可是三公子得了什么病,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很重,连床也起不了。唉,真是冤孽,三公子那么好的人,怎么会年纪轻轻就病倒了?"
我呆一呆。这是我头一次听到有人谈论三公子。
"可是,如果连病都不知道,怎么想法子呢?"
王叔摇摇头,神情竟有些慈爱:"别傻了,公府里什么药没有?连太医也没有办法,只能让他一天好一天歹的。"
可我仍然不肯死心。
我出去的时候正碰上小菊,小脸上满是泪,兜着满簸箕的碎片和黑糊糊的东西。
"怎么了?"我奇怪的问。
小菊不说话,径自去倒那堆东西。
"什么东西打碎了?公子说你了吗?"我关心地问。
"三公子还是不肯吃药吗?"屋里王叔的声音传来,登时让我闭住嘴。
"还是不吃,今天连桌子都掀了。"小菊的声音带着鼻音,听着很委屈。
"唉......"王叔长叹一声。
我瞠目望着小菊哭红的眼。那个王叔口里"那么好"的三公子,公子为之悲伤叹息的人,竟会这么......粗鲁蛮横?简直象我们镇上横行霸道的衙内。
叶闻风 2
真是好笑,今天有人称赞我是好哥哥,这么说的还是个十分朴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