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春潮————雨蛾
雨蛾  发于:2008年1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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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我有哪里对不起他,他要如此待我!我每日勤俭持家,一饮一食,一针一线,莫不是亲力亲为,嘘寒问暖,孝敬高堂,哪一件不是尽心尽力!我操持家务,为了这个家的生计到处奔波,让他专心仕途,难道是我错了!可是他呢,镇日只顾狎妓游玩,花天酒地,到后来沉湎美色,连家也不要了!"
芸娘神情哀婉,二人听了大是同情,但这终究是别人的家务事,也不便多说什么。
"当初未出嫁时,旁人说起他的风流丑闻,我只不信,天下会有这种事!这种......不顾伦常之事!婚后不久,他故态复萌,被我发现,争执之下,我流产了,当着孩子的面,他向发誓,绝不和那人见面。"
听到这里,宋潮音心里咯蹬一下,不由自主看了一眼欧阳春。
芸娘续道:"他明明向我发誓了,他明明答应了我的!但他仍食言了,背着我和那贱偷偷来往,一直到他和那贱人私奔了,我还被蒙在鼓里。"
欧阳春觑着她脸色,小心翼翼问:
"大嫂是如何得知贵夫是......和那人私奔了?也许......"
"我找过,可到处都找不到,我到那玉郎馆问过,那个贱人半个月前就被人赎身了,下落不明!据说那天一早,有人在城门口见过他们!这还用想吗,事实明摆着!可怜我腹中的孩儿,还未出生就被父亲遗弃!此事早在街坊邻居间传为笑谈,我若不死,又怎有脸活下去!总之,我这辈子是被那薄幸郎给毁了!我还活着干吗?"
说罢,芸娘再度大哭起来。
宋潮音眉头紧皱起来,此事殊为难办,他奉旨离京,不可能在此多留,欧阳春亦是旅居之人,难插手本地事务,当地县令已被解往京城,新的县令尚未就任,就算交由地保官吏处理,只怕难逃众人悠悠之口,日后难以立足了。
忽听欧阳春啊地一声,道:
"玉郎馆?莫不是昨天那个?可是,那里......"虽处烟花之地,却并无脂粉之气,当时就觉得有点奇怪。
"昨天我向他们要人,却被赶了出来。"芸娘凄然,面有怨怒之色。"这群妖人,明明是男子,却已身侍人!可恨我的相公,不爱红汝爱须眉,却竟敢说什么狗屁真情!既然如此,当初为何又要娶我?娶了我为什么不负责到底!该杀的,我诅咒你们,诅咒你们!"
二人听得早已呆了,怎么也没想到害得芸娘如此痛不欲生、与芸娘之夫私奔的竟然同是......男子!
宋潮音与欧阳春对望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出惶然。
打叠起千百样温言软语,好不容易劝得那妇人打消了轻生之念,送她回家休息。
直到天亮两人才回到客栈,相对无言,都不知该从何说起,叹一声,各自回房歇息。
宋潮音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明明困意压顶,却总也睡不着,恍恍惚惚,恶梦连连,总是梦见芸娘跳水一幕,忽尔芸娘转过脸,那脸竟是......欧阳敏!
我诅咒你们!诅咒你们!
违背伦常!好不羞耻!
你毁了我!是你毁了我一辈子!
我不要活了!你就是杀人凶手!杀人凶手!
宋潮音猛地惊醒,满身冷汗。向窗外看去,只见晴空朗朗,天蓝云白,已是中午了。
忽听院墙外人声喧哗,有人大叫着:"死人啦!死人啦!"
宋潮音一惊,冲出房门。欧阳春迎面而来,神色委顿,看来这一夜也不曾休息好。
二人冲出去,随众人来到昨夜的河边,过桥,进入林中。只见一群人拥挤着围成一团,指指点点。宋潮音挤进去,只见中间空地躺着一白衣女子,颈中红痕宛然,双目圆睁,净是怨怒、不信之色。赫然便是昨夜的芸娘。
宋潮音猛地僵住,无法抑制地微微发抖。他的目光从芸娘身上移开,旁边便是一棵粗壮的柳树,光秃的枝桠间悬着一丈黄绫,在风中轻轻摆荡。
"这是谁呀?怎么年纪轻轻地就自寻短见了呢?"
"谁知道!大过年的,真是晦气!"
"哎,这不是西大街黄家的小娘子吗?听说她相公前些日子和人私奔了!"
"原来就是她呀!也怪可怜的。"
"是呀,你说那黄秀才好端端的汉子,怎么会......"
宋潮音失魂落魄地挤出人群。欧阳春这才赶到,问:
"发什么事了?谁死了?宋大哥!你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宋大哥?"
欧阳春看了看围都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再看了看宋潮音越走越远的背影,忽然一阵寒噤。
夜里受了寒,加之第二天又受惊不小,欧阳春病倒了,一连五天汤药不断,而病却始终没有起色。
欧阳继天天守在病榻之侧,渐觉无聊,好在他年纪虽小,却颇懂事,并不吵闹。
永庆奔走于延医煎药,照料众人的饮食起居,每日也忙碌得很。
自那日林外一别,宋潮音再也没有露过面,整日把自己锁在房里。
欧阳春又忧又急,既悲且惧,五内俱焚,病怎好得起来。
到得初七,宋潮音终于现身。
"你......还是决定放手了,是不是?你要丢弃我了,是不是?"
欧阳春面朝床里,幽幽道:
"果然,那一夜只是个梦......"
"......对不起,小春,千错万错都在我,只是事情已经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不能再对不起她!"
"怎么会是你一个人的错呢?如果这是罪,我和你同当。你放心,我不会纠缠你,也不会要你负责。我是男人,无所谓名节。你不用负疚。其实这些日子你能陪我,我已经很开心了!真的!"
"小春!"
看着床上病弱的身躯,宋潮音要用全身的力气才能阻止自己上前。
到这里为止吧,他们没有未来!因为他的优柔寡断,他已经害了一个,他不能再害了小春,让他遭受世人的耻笑。
"你......多保重!"
宋潮音转身踏出房门。
"宋大哥!"
欧阳春忽而坐起大声急唤。宋潮音转过身。
"什么事?"
"没......没什么,我想再多看你一眼。"
在这种时刻,眼泪是最不值钱的配角,徒然地嘲笑这一幕辛酸。
宋潮音忍住泪,"没别的事吗?那我走了。"
"宋大哥!"欧阳春又唤。
"怎么?"
"呃,这个......我有一件事想求你,行吗?"
漆黑的眸子望住他,那曾经无数次令他心软的眼神。
"什么?你说,只要我能办得到。"


        第五章

不要怪我残忍,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可是,谁是豆,谁又是萁?
也许我扮了个黑脸,为此我将付出的代价是,我将永远无法得到他最真心的对待!
但是,无妨了,只要能够挽回一场注定的悲剧!
你们将会永远怨恨我,也将永远感激我。
痛,是不得已的,但没有痛,就没有升华,没有超越!
神啊,请原谅我,因为我手执了利刃,伤人,伤己!
神啊,请帮助我,阻止......他们吧!

越往北走,积雪越厚,虽是新春,严寒仍然盘旋人间。
清晨,天才微亮,官道上已响起一阵阵马蹄声,惊醒了路边的巢雀野雉。
马匹共三骑,前两骑并列而行,后一骑远远跟随。那后骑的驭者看来技术并不怎么好,伏在马上上下颠簸,摇摇晃晃地几次险些坠马。若再看仔细点,便可发觉那一骑上还有一个四五岁大孩童,被驾马人拴在背上。
忽听孩童惊呼一声,前面一骑的驭者忍不住回头,原来后方又再度遭遇险情,人欲坠,情急下只知死命拉住马缰,马儿吃痛,这次竟将他们甩了出去。
"爷!他们又落马了!"
永庆再也忍不住,出口道。
宋潮音没有回头,半晌,声音僵硬地道:"别管他们,我们走!"
永庆看着身后,眼看落地硬是在空中转了个身,护住身后的孩儿,艰难地再度爬起来的欧阳春,拍拍身上灰,轻声问着欧阳继什么,两个人又再度上马,不屈不饶地又向他们追来。
"春少爷刚才好象摔伤了。爷,再这样下去,他们迟早会没命的!"
宋潮音没有再说什么,提起马鞭,重重一挥,骏马长嘶一声,向前飞驰而去。永庆无奈,一夹双腿,拍马跟上。
转眼中午,两骑停在一间小小茶寮前停下,打尖休息。永庆不断地向来路张望,只见乡间小径曲折,阳光耀眼,并无半个人影。回头看了看主子,永庆叹息。
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
"爷,恕我直言,"永庆思虑再三,忍不住问道:"您为什么不肯答应春少爷呢?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啊!"
为什么?
宋潮音的眸子黯下去。
他怎么能答应?他好不容易才让自己死心!如果,如果欧阳春就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他怕,他怕自己会忍不住重新将他抱入怀中!
不要问心!不要问情!人活在世上不只为自己!太多现实的考量,他不能不却步!
那方永庆喋喋不休。
"春少爷不是已经说要回家了吗?刚好我们同路,就一块走有什么关系!爷,您这样做,春少爷太可怜了!"
"你懂什么!"
宋潮音叭地放下碗筷。
"怎么吃得这么慢,快点!一会儿还要上路!"
永庆无奈低应了一声,磨磨蹭蹭好半天吃毕饭,刚放下碗,就听得一阵马蹄声,欧阳春父子灰头土脸地慢慢走近。欧阳春看见宋潮音,双眼一下子亮了起来。
"走了。"
宋潮音沉声说,仍是没有看他们一眼,向马桩走去。
"爷,至少,等他们把饭吃完吧。"
永庆赶紧追上去。
"要等你等。"宋潮音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永庆无奈,看了欧阳春父子一眼,摇头上马追上去。
欧阳继遥望远去的身影,不解:
"爹,宋伯伯为什么都不理我们?他讨厌继儿了吗?"
"没有,宋伯伯没有讨厌继儿,宋伯伯有很要紧的事情要办,他没有时间等我们,所以我们要自己去追。知道吗?继儿,乖,累的话就忍一下,等我们追上宋伯伯就好了。"
追?如果真的是追,他大概永远也追不上吧,向来很少骑马,骑术本就不怎么样,能够象这样一直跟在他身后,多亏了永庆帮忙,不时借故拖延。
没有关系,追不追得上都没有关系。他只要能在他身后远远地看着他,哪怕是一眼也好。
其实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厚颜无耻硬要跟着宋潮音的人是他,所以错的是他,该被遣责的是他,日后将受到惩罚的只会是他!不关宋潮音的事。
到了岐阳,他们就真的要分道扬镳了,至少在那之前,至少在那之前......
欧阳春买了点干粮,再度上路。
日落之前,他们赶到一个小镇,担心再走下去肯定要错过宿头,永庆提议在此休息,宋潮音想想同意了。
天色未晚,人群仍多,永庆偷瞟身后不远处牵着马的欧阳父子,欧阳春神色疲累已极,步伐有些不稳,不时与别人相撞。
永庆心中叹息,牵马缓缓而行,宋潮音也不催他,脸色紧绷,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时寻到一间客栈,看起来还算整洁,一行人住下,一宿无话。
第二天一早退房,永庆付了房钱,刚牵出马正要上路,忽听掌柜的一阵怒骂。原来欧阳春的钱袋不知何时掉了,直到此刻方才察觉。
欧阳春全身上上下下、每个角落都翻过了,可就是没看到钱袋的丝毫踪影,他的脸一下子白了。
"糟了,糟了!"欧阳春急得团团转,冷汗直冒。他想出门去找,掌柜的坚决不肯放人,怕他趁机逃脱。
宋潮音在一旁看着,并无上前相帮的意思。
欧阳春无奈,最后拿身上一件金龙锁抵了房金。那金龙锁是他幼时母亲送他的礼物,他随身带了许多年,不曾稍离。
抵了房金,欧阳春神色惶急地冲了出去,连站在门口的宋潮音都没看见,一眨眼没入人群中。
是谁?是谁偷了他的钱袋?钱袋里的金银全拿去没关系,可是,请把那块玉佩还给他!
那是宋大哥送他的,他最珍贵的宝贝!
七窍玲珑心!
第一眼看见便再也转不开视线!并不是最精致的,也不是最华贵的,可是却与他有着宿命的相契感!
一样地悲哀,一样地无奈,一样地不自由!
同样都是被锁住了的心啊!
再也抑制不住的泪,迷朦的他整个世界!
不可以!那是他最后仅剩的一切!不可以失去!
是谁?是谁一定要夺走他的心?是这个大汉?是这个乞儿?是这个文士?还是这个江湖客?是谁?是谁?
人们以看待疯子的眼光怜悯地看着他,张惶地躲开他,小孩子们拍手嘲笑,无事的闲人嘀嘀咕咕地交头接耳。
"疯子!疯子!......"
是谁疯了?是他?还是这个世界?
一个踉跄,他跌倒于地。
爹娘走了,姐姐不要他了,锦绣弃他而去,连宋潮音也放了手,所有的至亲至爱全都离他而去,如今他连一块玉都保不住了吗?
"啊......"
那是悲愤、绝望的嘶吼,他以为可以冲上云霄,震彻天帝,但那其实只是徘徊在喉咙底的呜咽而已。
"春少爷!春少爷!"
他抬起头,却睁不开眼,这般迷朦的世界,究竟是天下雨了,还是他落泪了?
一个模糊的人影在他眼前晃动,他猛地抓住他。"还我,把玉佩还我!钱我可以不要,把玉佩还我!求求你!求求......你......"
"春少爷!春少爷!"
永庆扶住那蓦然倒下的瘦弱身躯,向后道:
"爷?"

13-14

"爹爹!你醒了?"
慢慢睁开眼,眼前模糊的人影渐渐化为熟悉的稚颜。
"继儿。"
欧阳春虚弱地笑了笑,在屋内打量一周,没有看到最渴望的人影,不禁有些失望。
"爹这是怎么了?怎么全身都没力气?"
"爹爹发烧了,烧得好厉害呀!睡了整整三天!爹爹,继儿害怕!继儿已经没有了娘,继儿不想再没有爹!"欧阳继一脸担忧。
"傻孩子,谁说你没娘了?你娘好好的。"
"宋伯伯说的。他说继儿的娘不要继儿和爹爹了,继儿只有爹爹,所以继儿以后要照顾爹爹!不能让爹爹操心!"
宋大哥......再次听到他的名字,心仍是痛得厉害。
"爹爹,这个给你,宋伯伯说以后不要再随便押给别人了。"
看着欧阳继小手上捧着的金龙锁,欧阳春又是一阵神伤,锁片好找,可玉佩,何处能求?
"继儿,这个锁片爹爹给你吧,这可是当年奶奶从庙里求回来的,能保你一生平安。"
听着屋内的对话,屋外二人久久不语。许久,永庆才低声道:
"爷,您不进去把那个还给他吗?"
"不了,你等会儿进去给他一些盘缠,让他休养几天就走吧。我们不等他,先走了。"
永庆看了一眼宋潮音紧紧攥在手里的玉佩,想到欧阳春为了这块小小的玉而如痴如狂的样子,这大概是他们的定情物吧,可又为什么不还他呢?不,也许还是这样好吧,让他彻底断了这个念头。
再看一眼宋潮音如今冷淡无表情的神色,不禁想到欧阳春倒下的时候宋潮音的惊慌失措,悲痛失常的表情,以及后来衣不解带,通宵不寐的照料。
唉,这两人......究竟会是怎么个结局?
宋潮音走下楼梯,大厅里热闹得很,一众男女吃饱了没事干正在扯着喉咙吵架,并美名其曰:辩论。辩题由忠孝到信义,每一张面孔都是激愤慨然,每一句话都言词振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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