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不是轮值,是专门叫她,她蓦地站直了,迎着四周的目光,几乎是掰着两条腿地往外走,旁敲侧击地向管事师兄打听,师兄说:“不只是你一个,后面还会有,她说,接下来会陆续叫几个弟子。”
“那,那有没有说叫我去做什么?”
“去了不就知道了,你又没有见过她,她很和善。”管事师兄笑得微微眯眼。
又听说了管事师兄曾经和宗主一同做过外门弟子的经历,石玉心里反而平衡了,看看人家多么沉得住气,同伴都做宗主了,自己如今还是没什么修为的外门管事师兄,这么看,不过是再等几年,宗主总会想起外门弟子而举行比试的。
然而等登上云梯,她僵硬的两条腿直接哆嗦了起来。
“不是去亘望厅?是去……宗主的洞府?”
难道自己就要被宗主提拔了?不必经过比试而直接做宗主的弟子了么?
她被引导进入宗主的洞府,映入眼帘的是一条河,河边矗立着一个漆黑的铁人,没了一条胳膊。稍远些是一片整齐的药田,邻着一座二层的木屋,那木屋的第二层被云层遮掩了。
宗主正坐在台阶上,双眼蒙在白布之后,手中拿着一枚玉简,肩膀的衣裳似乎有些宽松,被微风吹得略微鼓起一些,又被拢上。
侧耳一听,宗主道:“石玉来了。”
石玉掰着自己不听使唤的两条腿过去行礼,一个没把握好就跪下去了。
石玉:……
“见过宗主。”
“初阶心法学得如何了?”宗主摸着玉简拢着衣裳,漫不经心,仿佛在拉家常。
“还行……”石玉犹豫了一下,就见明尘把手头的玉简递给了她。
从地上站起来,摸着玉简,明尘却招招手,要她蹲下在身侧。
“试着将灵力……对,”明尘忽然犹豫了一下,却还是给她指了指,“附着在这里,不用很多,读玉简。”
读玉简的奇妙感受自不能用语言描述,其中竟然是迄今为止轮值过的所有外门弟子的姓名,甚至最前面还有自己。
“至今到我这里做事的弟子有一些……是我比较看好的。”
玉简中,部分人暗了下去,部分人亮了起来。
“我有一个计划,想要把这些弟子提上内门来,但这样,他们就失去了比试被选择的机会,没有师尊,归我管。”
石玉大概明白了,她的确是被提拔了,但是是另一种形式,而就目前来看,宗主是在询问他们的意愿。
“具体的计划,我如今不能透露,须得你帮我去依次确认他们的意愿,若确认了,便以灵力标记,拒绝了,便不必标记出来。你自己也一样。”
“没有师尊但归您管的意思是,像我们这些轮值的外门弟子一样帮您办事么?”
“还不到时候。如今资历较深的外门弟子在我这里轮值快要结束了,这名单上的人或许也有补充,但也不会太多,总之,帮我问问吧。”
石玉明白了,宗主打算全靠自己的威信把人哄过来了。是好事还是坏事,石玉不敢轻易判断,但想起这段时间大家的问题,便问道:“那么,还会有比试么?”
“很快就会有。”
石玉心里想,很快就会有比试了,那怎么会有人没有师尊直接跑来宗主这里干些不知道是什么的活儿呢?虽然如此,她拿回玉简的时候,却还是第一个把自己的名字标记上了。
虽然她学了点心法,但是心里想,宗主是把这事交给自己办的,是对她无与伦比的信任,这事都不给霜云呢哼哼,心里得意了一下,回去之后就把很快就会有比试的事情传了出去。
然后再依着名单依次地去问,本以为大家知道有比试就不会答应了,没想到在宗主选定的人中,居然有好几个都决定放弃在比试中被选择的机会,而直接提入内门。
有人是因为不自信,心里想比试时自己或许也不会出头,跟不到什么厉害前辈,不如就跟宗主混,即便是打杂也好过在外门担水砍柴了;
有人则是熬不住了,等不到那“很快”的比试,非得现在就跑步进入内门;
还有人则是直接冲着宗主来,说虽然不知道做什么,但如今宗门改革的大势,跟在宗主身边必定大有可为。
最后,明尘看好的十二人中,有八人被标记,选择了直接被提上内门。
这倒是出乎明尘预料,霜云道:“他们和我有何区别?”
明尘道:“你一开始就和他们不同啊。”
“那之后呢,之后你也像教我一样教他们么?”
“不是。你记得藏书阁空出来的位置么?我打算让我们这些长老们把自己压箱底的宝贝拿出来了。”
“唔,是看守珍宝?”
“他们刚从外门上来,能看守什么珍宝?我们天衡宗根基尚浅,最珍贵的,是这些长老们的知识与智慧。可这些人始终小气,为了不耽误自己的修炼,每次从外门只挑选一两个弟子,多的是人才被耽误。所以,我先他们一步把好苗子抢走了,放在藏书阁设立的学府中,要这些长老轮流授课,以各人所长授课,从此,那些外门来的有才能的弟子不再只听一家一言,听全宗的知识,所有的功课都可学,这样,像明竹这样不善战斗却好研究的弟子,能就近进入藏书阁专心研读理论,有的弟子擅长战斗却不好读书,便可多听擅长战斗的长老的教导,有的弟子更擅长阵法,便多听阵法的教导,荒山宗对阵法研究很多,我就把他们的长老也叫来,他们的弟子有实在不擅长阵法的,便也来学习些其他——”
“这样想的话,这珍贵的知识倒像是街上出卖的货物似的,各取所需了?”
“是,弟子们最初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所有课程都要入门,不得一无所知,学习一年后,才可以根据自身需要选择课程。”
明尘谈起自己的构想,那斥责明竹不务正业的自己似乎已经远去,变通与改革成为了自己的标签,以至于在大家看来狐王“已死”,宗门上下却愈发紧绷了。
“学府我决心以五年为期,先行尝试。入门的诸多课程,我已经叫藏书阁拿去精简,尽量多面涵盖,又不至于晦涩难懂,让所有弟子各有所长,出来之后各尽其责,每年还要考评一次,这样,我就能逐步取消宗门弟子的比试,而替换成学子们各科的比试,而宗门之内的考评,则不再以战力为标准,而以贡献为标准。譬如制造法器,我从未鼓励过,我们至今都造不出血脉之术的法器,但如今不同了,万事都要做。”
“那我们恐怕没有这么多弟子啊……现在才八个人。”
“接下来的比试,我会再挑一次人。这第一次,我就让长老们先选。”
“可人还是……”
“外门弟子太少了,二十七州数不清的凡人想要得仙缘,入山门,我们却始终因为考核太难,挑选太少,未敢大范围地带人来,对这些凡人,也到了计划落地的时候了。”
“对凡人……铁印?州府?学堂?”霜云明白了过来。
“不错,至今,除去北州之外,天衡宗终于做到了每一州都有一城有铁印庇护,有契约缔结。城池特产供给我们取用,我们庇护,教导,带各城的弟子来修炼,仅仅是这样是不够的。
“北州有了州府,我们也会有,持铁印的城至少是曾独立抗击过妖族入侵的,并且是各州中较为繁荣的城,因此我们只需要一点措施,就可让一州中的众城自动往铁印之城聚拢,自然而然形成州府。
霜云思忖片刻:“招揽外门弟子?”
“对,我们本就有弟子驻守各城,只需要增加收弟子的人数,但又必须是有些修真禀赋的弟子,仅一座城必定无法将这数额占满,其余各城必定会以各种方式来换取名额,这样,我们得到了许多弟子,州府也会渐渐形成。”
“我懂了,我们招揽了许多弟子,花费也增加,但因我们增加了收弟子的名额,所以相应地需要和城池缔结盟约,多收些物产上来,而有铁印的城势必也会以弟子的名额换取物产,我们收取一部分,这样……难道是赋税?”
“你说得不错,我们须得和凡人更紧密地联结起来。而且,若有弟子上山,三年中比试未被选中,也未被藏书阁选中,便可遣回原籍,从事生产,而且在外门修行过,体质也不同于往,更能守护家乡。”
“嗯。”
“虽然我知道这举措或许不过百年,就会有些扭曲,或许会出现一些错误的事,譬如荒山宗与张弓城——”明尘沉思片刻,“但那时,后人必定有她们的办法,而我只能在我还活着的时候,竭力修正,调整,为这些事多多考虑,趁着还来得及的时候——”
霜云忽然道:“尊者……你一口气对我说了这些,我总觉得你很着急,仿佛是一切都来不及了似的。”
明尘愣了愣,捏住了眉心:“要做的事情太多,难免急躁,改革都是这样。”
“你之前办事,不会主动与我把所有计划全说一遍的……你说太多了,”霜云瞥见明尘去摸那灯要关掉,心里忽然一动,低声道,“你刚刚分明说,趁着还来得及的时候。”
灯灭在二人之间,霜云道:“我并不在乎谁,我只想自己强大。你说的这些举措,或许和我有关,也或许无关,你知道我并不关心这些,我只是听从你的命令办事。什么事情都想问个前因后果的人,不是我。”
“回去休息吧。”明尘的声音很是疲软,仿佛刚说出口就流在地上,淅淅沥沥。
“除了我,其他人对你的尊敬,大过对锦朝的怀念。包括我在内,没有人责怪你杀了她。”
“并不是这样……”明尘在黑暗中的声音传过来,几乎是叹息,“回去吧。”
离去的霜云,紧闭的亘望厅,明尘回想着那天战斗中的所有事情。
程锦朝的那一团金色灵力在她的灵海中徜徉,那么微弱的一团却迸发出这样的生机,纠缠着她的灵力生机勃勃地活动着。
蓝色灵力伸出细弱的一枝点在金色灵力的尽头,它颤颤巍巍,却没有回应什么。
第122章 天衡篇02
从张弓城到火岩城,这条路小狗走得很是容易。
一来,她是张弓城人,又曾是天衡宗的人特别关照过的,二来,她自己有修真的禀赋,越往南,灵气愈发纯净起来,不那样杂乱的时候,身体仿佛会呼吸,自由自在无师自通地吐纳着天地灵气,灌溉肉身,叫她步伐轻快,体力增长。
过去,在神羿山中认识的人似乎都死了,因此谁也不知道这个少女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她双手仍然戴着锁链,只是另一头被切断了,晃悠悠的,仿佛两个特制的手环,颈上也有项圈,仿佛是谁家的小狗成了精,听见她的名字,都暗自摇头。
路上,有些灵气病人还是熬不住而死了的。越往南,发病的人越少,也不知道是因为灵气的缘故,还是因为那些病重到要死的人都已经死去了,剩下的都是不那么严重的人。
其实卫子秋是可以活到这时候的,她的症状并不那么严重。可是,因为她是医者,奔波忙碌,暴露在外面的杂乱灵气中不说,时常接触这些灵气病人,目睹死亡,被那些黏液污染,手中的刀常常因为被血污沾染滑脱,身上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伤口,日渐侵蚀,病症就飞速加重了。
所以,她并不喜欢和张弓城人为伍,她并不知道谁接受了卫子秋的救治,如果谁被救治了,如今活着,她会忍不住怨恨的。心里那样不理智地想,叫那些病人都给卫子秋陪葬好了。
可卫子秋一定是希望病人得以痊愈的。
第一例轻症痊愈时,大家都欢呼起来,她还是没忍住挤去看了看那人,嚯?什么轻症,这也是轻症的话,卫子秋算什么呢?她就再也不去看了,心里愤恨,却只能屈就在卫子秋的医者之心,好吧,他们都治好了,卫子秋一定瞑目了。
卫子秋病情加重的时候,已经不能去为别人诊治了。这时候疯癫的她忽然意识到了她可以将目前诊治的情况,即便不是灵气病,还有些其他的病的诊治之法记录下来。
于是她躺在床上,叫小狗在旁边记录,记了满满一沓纸,就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了。
临到死,小狗问她:“你就没有只对我说的话么?全是医术,治病,灵气病,矿脉,张弓城,你想过我么?”这么问,是有些胡搅蛮缠的,因卫子秋已经说不出话了,神智也并不清醒,她这么说,不过是宣泄一些内心的不平罢了。
“山……”卫子秋说。
“好吧,神羿山,怎么了?什么病例,如何诊治,说来听听。”她一歪身子靠在墙边。
“……顶。”
“神羿山顶,我记下来了,来继续。”小狗不以为意。
平日的记录总是这样的,她怕卫子秋遗憾,于是希望尽可能用最短的句子说出最多的信息,她边像个倒豆子的,噼里啪啦地接茬,瞥着躺着那人的神情来推断自己哪个关键词猜对了,一口气写完。
“日出……”小狗的炭笔停了下来,笔尖擦在纸上的碎屑被她轻轻吹去。
“死前……想去。”
“哦。”小狗扔下炭笔,再看卫子秋,卫子秋的眼神已经变得浑浊了,好了,接下来说不出什么话了,她掖紧被子,靠在旁边蜷缩着合眼准备睡觉。
在灵石的照耀下,卫子秋的脸色忽明忽暗,半晌,吐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我尽力了。”
小狗睁开眼,再看卫子秋,对方抿着唇,因为疼痛而面色苍白,于是小狗起来端了水,一口一口润在她嘴唇上,叫卫子秋惨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三分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