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宗便是那个拿着天平的人么?”
“他们已经把自己也扔在天平上了。我们也是一样,只不过,有些时候,你并不清楚修真者究竟劳心还是劳力,还是二者兼有。”
明尘讲过之后,霜云若有所思地伸手搀扶着她,轻声道:“你如今没有灵力,他们还对你那样客气,是因你刚刚是劳心者?”
明尘忽然有种恍惚,自己又在授课了,只是面前这个不需要用教鞭抽打,不由得摇头笑道:“你自己想。”
“哦。你说等你恢复灵力之后,便要给他们个交代,怎么交代呢?你不是失败了么?”霜云说话直来直去,噎得明尘直摇头:“道不是一成不变,道在流动,往昔今朝明日,都是不同的。我如今失败——就当我失败好了,却不能说明我未来仍旧失败。”
“你未来要如何呢?”霜云问道。
明尘本想直接答她“做宗主”,又忽然想,既然授课,总也没有老师自己一直讲的道理。
便将这话问了回去:“你呢?你未来要如何呢?”
霜云却不知说什么好了。
起初,她是跟着程锦朝学医术的,过来照顾名为阿阮实则是天衡宗尊者的明尘也是出于对自己老师的尊重。她并不是心甘情愿的,后来和明尘相处,从看不上到颇有些尊重,她自己也在讶异其中的变化。老实说,她原本的打算是,程锦朝回来之后,自己就趁早远离明尘好了。
现在明尘问起来,她惊讶地意识到,自己原来并没有问程锦朝何时回来。
也并不想就这样离开明尘。而自己做什么呢?这点子医术,她自己是看不上的,只不过是聊胜于无。而其他的事,她也没有什么可挂念的,灵州来的这群人都有贠鼎一和齐沙等人照顾,就是医术的事,和自己同学的还有孟如蛟等人,并不是非她不可。
她因此没有了答案。
明尘却没有再接着问。
从州主府出去,门口的军士侧目而视,为首的行礼,对自己和手下戏弄明尘而道歉,明尘回头,似乎是“望”见了他们似的,也没有说什么,只颔首一礼。
军士也抱拳行礼,霜云道:“我听说他们欺负你。”
明尘笑了:“还没有想好未来的打算么?”
霜云便又不说话了。
明尘暗地里,把两个少女的言行放在一起细细地对比,对比出霜云和程锦朝的不同,程锦朝先天地爱剖问内心,就是不问,也天天都是“我要如何如何,我心中如何,我想要什么,我不肯如何,我若如何,您如何如何。”而霜云封闭着自己,能够来主动查问她的打算,已经算是破天荒地敞开心扉了。
她有种身为人师的感觉,也并不坏,传道授业解惑,人间的老师与学生如何,修真者的师傅与徒弟也如何。
明尘启发道:“若是想不好很明确的一件事,便可以想一件大事,即便听起来像是做梦才有的好事。而同样,若想不好一件大事,便往最小的事上想,即便是和我一起回去做饭,想一想在秋娘面前该说什么这样的小事也很好。”
霜云思忖片刻,心里有了主意,嗯了一声。
“我心中有很大的事,是除灭天下所有的妖族。也有很小的事,我这么跑来,别人问起,我是否要承认自己的身份,还是再遮掩几日。我回去再晚了,或许大家又要饿肚子——”
她说得很普通,霜云才缓缓开口道:“我想做的小事是——”
“嗯。”明尘侧耳而听,慢下脚步。然而霜云却加快步子,拽着她一路直走。
“就是赶在饭点之前回去,我今天还有几个病人。”
明尘又细细地想了想那只红狐,反应了下自己方才在霜云面前说的话,说到“除灭天下所有的妖”,自己也没什么停顿,顺其自然地说出口,毫无更改。
即便是反刍了一遍,她还是没有在心中否决掉这句话。
是的,所有。
霜云在气喘吁吁中,终于别扭又故作冷漠地吐出第二句:“大的事情,可能是想做个修真者吧,自己有力量保护什么……这个意思。”
明尘已经听见了四周熟悉的声音,她们离居所越来越近。
她摸到了一棵熟悉的树,知晓自己接下来如何独身回家,便拉住步履匆匆的霜云。
“来天衡宗吧。”
霜云错愕:“什么?”
“你要变强作修真者,就来天衡宗吧。”
“拜你为师么?”
霜云的问题让明尘愣了愣,什么时候自己收徒都能被以这样的口吻嫌弃?
小姑娘似乎知道自己语气比较冲,想要解释,却又不知从何开口,正在天人交战之时,明尘道:“我有徒弟了,天衡宗收新弟子自有章程,我不知道你会拜谁为师。”
错过了拜明尘尊者为师的机会。霜云心中想。
面上却仍然冷淡:“原来你有徒弟了,想必也很厉害吧。”
明尘用了很一会儿才意会霜云在认可她的厉害,哪怕她现在是个没有灵力的普通人。
“还没有好好教,之后会多栽培她。”
程锦朝未必认可这份师徒关系,但玉符上记得很清楚,记名簿上也登记过了。明尘心中想。她决定自己正式教导这只狐狸,为己所用,直到她长成,能如九尾狐王般与自己匹敌。
然后,她会杀了它。
若心魔无形,便给它一个有形的实体。她毫无保留地信任一只妖,把自己的心魔安放在这只承载自己信任与希冀的红狐上,她发自内心地信任它,接纳它,不再试探,不再引诱,只纯粹地,把那只属于人间的软弱迟疑,爱恨交织都交出去,给自己留下纯粹的,神的道心。
像是一碗米,里面洒满石头,人只想要煮熟的米,却不想要石头,便只需在米还生的时候,把石头一齐挑出来,再去烹煮米,而那石头,便可一次扔掉。
在境界突破,往那谁也没有见过的大道窥去时,她便要杀死自己的心魔。
她见过宗主往那境界突破失败的痛苦,也听过了荒山宗的仓龙突破失败的教训。
她不同,她要越过所有失败的累累白骨,踏着他们除妖未尽的生平,实现自己那从未有人实现过的道心,达到没人登上过的境界。
狐狸啊狐狸,你不是要看到神么?我会成为神。
明尘抿住了唇。
第78章 定海篇01
清早,霜云就没有见到过明尘了。
前一天晚上,明尘对霜云道:“你与齐沙说,我们这一什要少一个人了,请他看看如何安排。”
霜云道:“你要走么?”
“明日,我便恢复灵力了。我要先回宗门复命。”
霜云心道,为什么不直接带上自己呢?可光这样想,就已经让自由冷脸惯了的霜云觉得羞赧,于是没有说话。
明尘却主动道:“来我们天衡宗吧?”
之前已经邀请过了,最多算是询问意愿,如今却是即将成行,霜云道:“我会去的。”
明尘把竹杖点在地上,细细地思量片刻,才道:“不必过于勉强,荒山宗也是很好的修真门派。”
“没有勉强。”霜云极快地回答。
“我如今不知道这一年来宗门发生何事,许多琐事缠身,不能照看你,所以,这次便不带上你了,我之后必定再来,那时你可同我回山去。”
霜云得了明尘尊者的允诺,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她要携带些什么,东西,明尘却笑着说不用。
少女其实对修真者仍有些过往的不信任,半夜没睡,就盯着明尘看,她们毕竟同睡一个屋子,她想,自己盯上一夜,看看这明尘尊者如何起行。那瞎子阿阮如何一下子变作明尘尊者?她心里很是在意。
然而,在明尘躺下时,她还看见了瞎子摸索着将竹杖放在身边,她在黑暗中凝视。半夜,瞎子忽然坐了起来,侧耳听着什么,眉头蹙得很紧,月光照在明尘身上,霜云因此看见明尘额上竟还有些冷汗。
她忍不住出声道:“怎么了?要什么?我帮你拿。”
明尘只是道:“南边……有巨大的动静。”
“南边?他们昨天回去了呀。”霜云的心还没有飞出火岩城。
而明尘却摇头:“是南州,南州有修真者在战斗,境界不低……这么远……难道是尊者?”
“那你要去么?”霜云想,那么远的动静都听得到,如今该是恢复灵力了吧?
“来不及了,一来太远,二来,那波动已经止息了。”明尘捂住了耳朵,似乎想让自己从南州巨大的余波中清醒过来,才摇摇头,对霜云道:“我要走了。”
霜云猝不及防地迎来了离别,而明尘似乎笃定接下来还要再见,并无留恋地离开了。
明尘走得很慢,霜云跟在她后头,逐渐察觉出不同。
瞎子阿阮和瞎子明尘的区别在于,阿阮是真的看不见,需要用竹杖指路,摸索着一切的事物,虽然身体算是敏捷,却也有一头撞在墙上的狼狈时刻,摸摸索索,虽然利落,却也能清楚地感觉出,她是个盲人。
而明尘尊者目不能视,却像是另有一双眼,竹杖在手,四下探索时却像一柄剑。霜云虽看不到灵气四溢,却注意到明尘变得很是轻盈,竹杖随意一扫,转过弯,到了秋娘的屋子。
霜云忽然停住了。
明尘并没有走进屋子,似乎只是从窗户“望”了一眼,霜云瞥见她的侧脸,样貌都变得不一样了。
窗户忽然开了,秋娘猛地窜出脑袋,又把上半身探出来,看起来并没有入睡,头发还齐整,把仅剩的那只手贴在明尘脸颊上:“阿阮,这么晚不睡,你——”
双眼中倒映着的,不再是瞎子阿阮。
明尘抿着唇,微微笑道:“承蒙你一直以来的照顾,我如今要回宗门复命了。”
她为什么给秋娘显出这样的威荣?淡蓝色的光从四周漾开,幻化着模糊的人形,有意收敛并不算盛大,在这淡蓝色的影子中看见几个似乎已经去世的女子走入了那片光中。
霜云伸出手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来,静默的瞎子一身布衣,从身上投出这样的影子,连火岩城都没覆盖,只笼在这普普通通的一条小巷,甚至,只是给秋娘一人看。
霜云不知道这是在以道法安抚亡魂,安抚在女闾中死去女子的亡魂。
秋娘道:“你果然是她。”
明尘却不再回答了,将右手抚在秋娘的肩头,又慢慢抬起,用手指擦去了秋娘的眼泪。
“你为什么不早些来,不早些显露身份,你为什么……为什么……”
那片蓝色荡开很久,明尘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有不少人看见秋娘的窗户中飘出的那片蓝,安慰她说,是她的明尘尊者显灵了。
秋娘说:“是显灵了,你们不知道吧?”
这一什的阿阮也消失了。
霜云说:“她回家去了。”
众人却不知道是怎么个回家法,以为是有别的事,或是回家探亲了?或是因为瞎被军士扔出去了?有人埋怨阿阮也不来告个别,知道内情的,只有霜云和秋娘。
秋娘一如往常,兴致勃勃地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霜云一如既往地用自己并不高明的医术给人看点头疼脑热的毛病。就是有一天,秋娘忽然问霜云:“她走了,没有带你走吗?你这么有仙缘。”
“她说会回来。”
秋娘于是笑了:“那挺好。”
“为什么觉得我有仙缘?”霜云很难得会对秋娘提问。
“她肯教你嘛。”
“你不是更尊崇明尘尊者么?为什么进了火岩城,反而疏远她呢?”
秋娘用自己的独臂狠狠地挥舞了一下,去掐了掐霜云的脸:“傻,我信她是尊者,我对她在人间有恩惠,这就很好了,这就是我的仙缘,我知道她会念着我,让我的姐妹们安息,这就足够了。我知道我是凡人,没有修真的禀赋,干嘛不成全你们呢?”
“成全我?”
“姓程的医者,她一来,我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程姑娘和尊者关系不一般。而你又是程姑娘的学生,她看重程姑娘,所以,也有可能看重你,说不定把你带去修真呢?”
“关系……”霜云不解,“我还听说,明尘尊者……虐待老师。”
“傻。或许是教导不成器的徒弟,也或许是责骂不懂事的后辈,你见过哪个人跑去大街上责骂别人的?不都是关起门来的事?而且,尊者什么时候对别人这样?既有特殊对待,必有紧密的关系,或是亲善,或是恨恶,总之不得了呢。”
霜云忍不住想起明尘说有徒弟了这件事。
讶异出声道:“老师该不会是她徒弟吧!”
“这猜测倒是合理。”
这样想,自家弟子,鞭打冷待几下合情合理,而且,弟子对师父献殷勤,一日三请安也更说得通了,想起明尘自己说过对徒弟“还没有好好教”“以后要多栽培”的话,霜云恍然大悟。
秋娘又捏了捏她的脸:“看你总板着脸,这脸蛋软软的,很适合笑一笑。怎么样,跟人说点别人的是是非非恩怨琐事,也很是放松吧?”
霜云想了想,还是给秋娘笑了一个。
秋娘乐不可支:“你呀,从前跟在尊者身边,不好说你什么。我便说一句,你总是对自己跟着的人才有些正常人的脸色,愿意笑,愿意问,愿意打听,对别人,可就没有了。如今你看,她们都不在,你也学着和别人相处相处吧?”
这人不愧是从前女闾中照顾许多可怜女子的,平日里对别人的观察格外细致。霜云心里也不讨厌了,颔首道:“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