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戛然而止,笑容柔和的九尾妖皇猛地炸开尾巴,双眸如火燃烧,死死盯着发言的灰狐,露出了锋利的獠牙。
灰狐却并不忌惮她暴怒,只缓缓收了话头,却另起一句,轻声道:“你如今变强,她不会再有那样的机会。可你知道的,你勾出她心底的恶来,她险些虐杀了你,我们虽然是纯粹的恶,但人类……却不是纯粹的善。”
尾巴垂下,唐若收起獠牙,耷拉耳朵:“长老,我只是说,那位同族在明尘身边一时半会儿不会有危险。”
“我知道。孩子,我知道!但我要提醒你,你太过在意你对明尘的判断了。你自己说过,你的敌人,并不是什么修道者。”
“我并不在乎什么明尘,呵,优柔寡断难成大事,还当天衡宗宗主?不可能的。”
“我没有说你在乎她。唐若,我说的是,你对她的判断。你不会永远都是对的。你亲自近距离接触她,你是了解她,没错。但不要太过倚靠那段时间的经验来做判断!毕竟那时候你输了,而如今,你赢得过她……已经过去很久了,不要囿于过去的经历。这话,不是针对今天的事说的,是日后千千万万个决策。”
唐若眼神流转,若有所思。
灰狐狸眼神悲悯,轻声提醒她:“你如今是妖皇了。”
妖族的主宰。
她眸光明灭,半晌,尾巴再次轻盈晃动。
“长老教训得是。我不忌惮那个疯子,我只是怕我再出错,”唐若想了想,轻声道,“我会催促我们的客人……那位同族的性命安全,我有九成把握。我并不害怕,诸位是我的后盾。”
除了长老灰狐,众狐妖都急忙屈身行礼。
灰狐苍老的双眼露出欣慰的笑意,贴近纯白的狐王,两只狐狸脸颊轻蹭,灰狐狸舔舔白狐后颈的绒毛,轻声道:“你总是为整个族群着想,像你母亲那样。”
白狐垂首任由灰狐长老为她梳理毛发:“可我浑身上下一根红色的毛都没有。不像她。”
“独特,美丽,柔和,强大,唐若,你生来就该领导我们族群,”灰狐狸缓缓退后,狐首埋下,双爪并拢下拜,“重写这荒谬的天地。”
“诸位是我的后盾。”年轻的妖皇重复道。
第37章 熊妖篇11
天衡宗外,天梯的光芒显得比平时暗淡,云层低垂,似乎蕴藏风雨。四周底色灰白,仿佛久病之人的面容,天也病了,压抑渗入骨髓,就连看不见的明尘也似乎感知到了什么,收起铁印:“四周什么样?”
“没什么人在,远远看见几只鹤,载着人飞过来,”程锦朝抬着眉四处张望,“人很少,我们先走吧。”
明尘脚下忽然一软,趔趄一下才站稳,扶着脑袋伸手道:“玉符。”
程锦朝急忙从腰间解下,交给明尘。
明尘伸手一摸,玉符莹莹发亮,晃了两下。明尘的脸被晃得面色惨白。
“尊者。”程锦朝望着明尘。
“宗主病重。”
明尘只扔下一句话,一抬手,拽起程锦朝飞掠上天梯。
穿破云层,拨开云雾,程锦朝只感觉自己是被扔回洞府,明尘却已经消失不见。
那被她扔下许久的狼崽忽然从河边跑向她,她低头捞起来,咕哝道:“你怎么还是这么轻,一点都没长大,还不梳毛,都脏成什么样了,你真是个妖怪吗?小狗都要抖毛呢!羞不羞。”
狼崽嗷呜一声。
明尘走在昏暗的走廊中,在宗主闭关的洞府前,堵着几个弟子。
执教长老笼着手站在一边,侧身望向明尘:“来了。”
明尘道:“宗主在里面?”
执教长老按住她肩膀,短暂地压住明尘,让她呼吸顺畅一些,才轻轻撒手,放她进去。
屋子里亮着许多盏灯,灯影摇晃,洁净的屋子没有一处漆黑。偌大的房间,只有一张床,床上躺着个呼吸不畅的老人,过很久,才会发出一声闷闷的咳嗽。其余时间,安静沉默,就连胸口也鲜少起伏。素来冷峻的面孔垮下来,脸上长满疮疤斑点,两颊的肉垂落,眼窝深陷,眉毛长得很长,像两抹拖把一样耷拉。
明尘并不能看到这一切,她只知道屋子中有一团灵力油尽灯枯地烧着,随时会熄灭。
像是在熊爪城时感知到的程锦朝,在生和死之间明灭,像在深渊上走独木桥,即将跌落。
她陷入长久沉默。
直到床上的老者轻轻道:“是明尘……”
“师尊。”她应答,走到床边,摸索着,摸到了仿佛皱缩的抹布一般的东西,表面粗糙,很是经过了许多磨砺。
是宗主的手。
那双粗粝的手颤抖着,半晌,微微缩起手指,仿佛是回应她。
她垂着头,蒙着双眼的布条徐徐垂落,拂在指尖。
“明尘……”宗主忽然从嗓子眼里,奋力挤出这辈子最后的声响,“我又占卜了……我错了……”
明尘不由自主地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仍然无声。
“我错了……你不是宗主……你当不了……”
明尘并未说什么。
她保持安静,想听听这位老人最后的声音。然而,生命消逝仿佛流沙,最后一点沙停在手心,因为太少而失去流动的力量,就那么停泊,静默。
她还是没等到别的话,宗主继续过一会儿喘一口气。
外头,执教长老问:“他有说什么吗?”
明尘摇摇头:“弟子先回去了。”
一张桌,一盏茶,她坐在自己的桌边,将茶杯滑来滑去,反复占卜。
程锦朝提着茶壶立在一旁,眨眨眼,没有问什么,只是道:“外头来了个骑仙鹤的少年,说是亘望厅请您过去,我问了,是要听您说熊爪城的事。”
“倒茶。”明尘将杯子顺着桌面推出去,程锦朝眼疾手快,在它飞出桌面之前捞起,倒茶,端到明尘面前。
明尘摸过茶杯,放在唇边,茶香袅袅。
“狐狸。”
“尊者。”程锦朝望着明尘,恭顺地弯下腰。
“我们都只能做自己做得到的事。”明尘抿下一口茶。
程锦朝眨眨眼:“是的,尊者。”
“共勉。”明尘起身离开。
桌上只留下一个空空的茶杯。
程锦朝低头凝视着茶杯,做贼似的看着湿润的杯沿,良久注视,轻轻放下,舔了舔嘴唇。
第38章 熊妖篇12
亘望厅有些时候不大像是仙家长老们议事的地方,偶尔人一多,就吵闹得仿佛市场。明尘眼瞎,耳朵循着声音,总不会走错。不会走偏去了偏厅,也不至于跑去茶室,走得很坚定,好像眼睛还在似的。
只是许久没戴义眼,她总蒙着双眼,似乎再也不隐藏自己是个瞎子这件事了,系在脑后的长长的发带垂落,贴在一身黑衣上,显得格外显眼。
她进来的时候,众人不吵闹了,齐齐地把眼珠子抛过来。
进来的黑衣尊者一无所觉,循着经验,找到地方站定了,对着身前行礼:“见过各位长老,弟子明尘。”
定平让过了她身前的位置,留给虚空一片,看了看其他在场的长老,抬手招来明光,明光引明尘坐下:“明尘师姐。”
明尘垂首:“小师弟。”
明光羞赧一笑,退去,留下众人,该记录的记录,该避让的避让,一时间亘望厅内人来人往,直到安静下来,定平道:“先前长老们接到你传回的信,就熊爪城一事,你详细说说。”
略去程锦朝的部分,明尘回忆一番。
程锦朝按着狼崽在河边梳毛。
狼崽脏兮兮一团,没什么精神,但仍然摇摇摆摆,抢吃的时候是第一名。她非要左右开弓拉着狼崽洗了一番,看洗完之后狼崽就成了一团抹布,在地上晾着,又捞起来用衣襟擦干,用衣裳裹着抱在怀中。
被她抱着的时候,狼崽还算安分,程锦朝虽然还是会想为什么狼崽死皮赖脸地跟着她信赖她,却也平静地接受了结果。等狼崽的毛干了,她就放下,自己对着铁人练剑,心无旁骛地专心眼前的事。
练剑,变强,站成一树碑,挺拔且静默。一只狐狸,以什么方式成长?程锦朝逐渐追寻自己的答案,妖,生来吞天的本能,人,被教化向善的约束,是两双在吵架的手塑造她,她逐渐平静,选择居中走出一条道来,再不去多想。
练罢剑,汗湿衣衫,脱去外衣,解开中衣,坐在水边,又担心客人会来拜访明尘,看见她吓到,于是默默顺着水流往山那边走。躲过一块石头,敞着衣衫,露出一线胸脯,她曾被要求在洞府中,无人时维持人形,于是很不方便地用手捧水,拉下肩头衣裳,泼了自己一身。
若是狐狸,只需要扭过脑袋舔毛就好了。
她幽幽地想着,却还是沉默地以人的身体浸入水中,趴在岸边,拢着湿淋淋的长发发了会儿呆。
明尘就回来了。
回来得很快,程锦朝从河里起身,拿衣服时忽然瞧见不知什么时候一只小虫爬上袖口。
那黑色小虫伸着触须摸摸索索,忽然,另一只小虫也过来,触须晃动。
程锦朝抬手晃了晃,没有赶走虫子,反而使得后来的虫子惊了惊,飞到先前的黑虫身边,触须碰了碰。
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那黑色的虫子身体逐渐重叠,触须交缠,抱作一团,顺着衣裳滚落在草叶中,渐渐看不到了。
明尘的声音传了过来:“狐狸。”
她急忙从河中湿淋淋地出来,用衣裳挡着身体:“尊者——”
明尘提着竹杖,原来是已经在石头那头,面色平静,听见水声也没什么表情,只转述了在亘望厅的事,告诉她原来在望月城也是一样的,望月城有一处巨大禁制,然而地底却由群狼把守,那蛙妖不在,而望月城的禁制却是已经被打开了,众弟子不敢触碰那浓郁的根源之恶,却知道那恶正在消散,打算消散得差不多,就下去一探究竟。
尊者说得平静,程锦朝也想到了:“那熊爪城,是不是等望月城探过,再商议是否打开,看看究竟?”
“是,已经派了些弟子去结印封存,若是有人强行破坏,宗门顷刻便知。”
明尘似乎是将程锦朝当做一面墙,说了就结束。程锦朝也不是什么大能,没什么作用,听了也提不出什么建议。
只难堪地想着,自己衣裳也没穿好,身前隔一层布,明尘说完也不走,这么大一个尊者和自己在这里杵着,叫她不好意思穿衣裳——
明尘是个瞎子。
她才想起这事似的,不由得探头试探起来,明明知道明尘的双眼的的确确是不在了,也没有佩戴义眼,还蒙着一层布,可她总担心明尘忽然掀开,睁开眼,看见她现在极其不得体的样子。
试探着,将中衣从身前拿开,警觉地挑着眉,明尘一动不动。
静静扯开因水而黏连的布料,穿上身,布料拍在身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她仍然抬着头,明尘似乎不知道面对面这只狐狸才洗完澡还没穿衣服,只面色无波地立着,似乎在想事情。
抬手,从石头上拿下外衣,披在肩头,程锦朝已经确认了,这位尊者真是看不见。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动作也舒缓起来。
还没来得及系上腰带,一双赤脚就探在草中寻她随意踢下的鞋,身体放松。
明尘忽然道:“在做什么?”
后背猛地收紧,她穿了一半的鞋又不知被她惊吓中蹬去了哪里。
凝视着明尘,心里忽然升起一股豁得出去的大胆,不紧不慢地系好腰带,低眉笑笑,却不答话,慢条斯理地拨开草堆,又在鞋子上看见了那两只起起伏伏的虫子。
掸去虫子,提着鞋走到明尘身边:“尊者。”
却没有答明尘的问题。
她注视明尘的耳朵,意识到这位尊者似乎听得出她的动静,装作听不到便是,或者斥责她大胆也好,可明知故问是什么呢?
明尘道:“你大胆。”
程锦朝侧过脸,忽然间意识到,明尘双手只是垂着,右手握着竹杖,却很是轻盈地撑在地上,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要责罚她的意思。
她就把这位尊者从上到下都审视一遍,屈身行礼,细声细气恭敬道:“请责罚我。”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明尘的耳朵上,猜测这位尊者听见的声响。
忽然将鞋子扔在地上,两声短促的闷响,用脚尖划过草叶,踩在泥中,呼吸渐重——明尘的耳朵动了动,带起月白的耳饰微微摇曳。
她听得很清楚。程锦朝想。
凝视片刻,狐狸抿着唇,暗自想现在并不是明尘要杀她的时刻,妄想并不得体。
明尘过了许久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气,轻声答:“我不拿你出气。”
这话背后,程锦朝心事涌动,这话是说,明尘拿别的妖出气么?肆无忌惮地折磨他们,就是要拿他们出气?传言都是真,明尘真就有点疯?她眨眨眼,又回过味儿来,想起许多次明尘都说,不会像对待别的妖那样对待她。
心里又矛盾起来,纠结片刻,还是可靠地提了建议:“您不打我出气的话,就说出来吧,您是大能的尊者,谁给您气受呢?”
肩膀上猝不及防地被抽了一记。
“我并不是生气。”
程锦朝捂着肩膀:“嗯。”
“在我还在亘望厅说话的时候,宗主仙逝了。”明尘垂下竹杖,摩挲杖头,似乎心事重重,又似乎并不在意,程锦朝读不懂,尊者抬着脸,默然对着她的方向,不知是自问自答,还是寻求答案:“我不会流泪,因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但胸中有什么活物似的,一定要驱使我做些什么,但眼前却是空虚一片,我畏葸不前,道心并没有动摇,心魔也并未作祟,可总是喘不上气,只想像从前那样找些妖怪杀了解恨——我又不愿意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