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观的众人都七嘴八舌起来:“是啊,尊者说说,我们要做些什么,总有一天我们能堂堂正正得到庇护的。”
“组织守城军士,”明尘道,“以你们自己的力量,击退过一次妖怪。”
程锦朝忽然想起离星城那些军士,又看看熊心城众人。想起生虎,想起跃海,想起姚一行,想起其他人,又看看明尘,想起明尘说天衡宗的由来。
离开熊心城,程锦朝短暂地和母亲告别,和积极筹备什么守城军的生虎和跃海告别。
回程时,程锦朝的羞愧源源不断。
“您能讲讲天衡宗初代宗主的事么?之前,您没有说完。”她狡黠地换了个口吻,假装是明尘没有说完,而不是她蓄意打断。
是明尘带着她御剑而行,因此又贴得很近,她吐息在明尘蒙眼的布条上,抿着唇不敢再大口呼吸,却因羞惭而鼻息渐重。
明尘没有理她。她羞愧难当,在空中变了原形,身体一缩,把脑袋埋在尾巴中间。
明尘这才道:“是我没有说完吗?”
程锦朝:“是我不识好歹。”
明尘抿着唇,绷着冷淡的弧度,半晌才露出一丝笑来:“确实。”
“请您给讲讲吧。”程锦朝低声下气。
“努力修炼,日后会知道的。”
程锦朝耳朵耷拉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舔着爪子,三根尾巴都毛茸茸地搭在头顶,打出一片安全的阴影,躲起来,免得羞愧的气息冒出。
明尘又笑了,歪着头似乎在体会她的情绪:“你在高兴什么?”
“请尊者责罚。”
明尘已经习惯了她的怪癖:“我不与狐狸计较。”
程锦朝化作人形:“请尊者计较。”
高空中,光与暗都质地轻盈,模糊在一处,剑刃上重叠着二人的影子,粘稠沉坠。
“我还要打你手心不成?”明尘无奈。
程锦朝眨眨眼,忽然羞耻地低下头,不敢一口答应,抬头看看明尘,只敢假装出沉静的语气:“尊者说笑了。我犯了错,尊者责罚我,有您自己的方式。”
“怎么听见打手心还愈发高兴了?”明尘很是不解,感知中,莫名觉得狐狸愈发快乐。她越来越敏锐感觉出狐狸的喜怒哀乐,不在灵力的感知中,更像是某种直觉。
或许,凡人将这种感觉称之为……默契。
程锦朝沉着道:“我实在是可耻,请容我吐纳一番,摈除杂念。”
“从没见人一心期盼着挨手心板子的。这也不难,等回了洞府,得了空,打得你皮开肉绽,看你还要再乱想。”明尘暗自摇头。
程锦朝:“有错了才挨罚,是为教导。”
“名义上,你挂靠在我门下,你就是喊我一声师父也不为过,我打与不打,都是教导。”
“打我嘛。”程锦朝脱口而出。
说完,立即意识到自己说了句可怕的话,捂住脸蹲下,化作狐狸再也不肯起来了。
明尘呼吸一窒,几乎有些结巴了,无耻,可恨,妖怪胡言乱语诸如此类的词一起涌在喉头,最后磕磕绊绊,几乎不成句子地责骂道:“与你……与你说笑的,你这混账,这,我——”
说不出,索性不说了,站得离程锦朝远了半步,只差一分就要从飞剑上掉下去。
第36章 熊妖篇10
熊心城的事,明尘是放在心上的。
她虽然指点他们,说需要通过自己的力量来胜过妖族的入侵,但还有更要紧的事,就是需要有个修真者知道此事,禀报回宗门。否则天衡宗再神通广大,也不能平白无故跑过来给人铁印。
她愿意去宗门中先将此城记录下来,日后就不用像离星城那般等待一年。
铁印收回了。
而程锦朝开始胡言乱语胡说八道,她自己躲开后,想了想,摸出铁印,刺得程锦朝不敢近身。
这倒是好用。她暗自想着。
又不由得抿起唇,免得笑出来。
程锦朝在飞剑上整理心绪,没一会儿就恢复成了个正经人,又畏惧铁印的威慑,愈发显得面目冷淡雪山般难以接近。才挂上冰山美人的皮,心里就又蠢蠢欲动着,想起被铁印灼伤的痛,就探头望,忽然想到那铁印也不是明尘驱动,是那铁疙瘩自己的威慑,不是明尘收拾她,兴致就下去了。
仍是一副修行者的冷淡模样,心法转得飞快,金黑灵力依旧打架,身体更加轻盈。
只是黑色灵力吸收根源之恶这事儿叫她心里惴惴,却不敢和明尘说,只好自己拉偏架,努力壮大金色灵力,把黑色灵力挤到角落去。
天气阴沉,几不可见的日头在层层云前透出一星半点的光,令人喘不过气来。
而遥远的宁州,日头格外刺眼。
宁州的天气向来都好,大太阳顶在头上,每只妖的影子都棱角分明。晃久了眼前发红,日头也发红,身子发软,晒得口干舌燥,只想饮人血吸□□气,缓解内心的躁动。
然而此时,一堆妖怪都不敢躁动。不管是那毛茸茸的一堆,还是没长毛的一堆,都噤若寒蝉地低着头,斜着眼看地上趴着的老蛙。
蛙鼓起两腮,匍匐在地,很是恭顺,说话却咬牙切齿:“狐王,我没用。”
阴影中,一条毛色纯净的白狐趴在一条死去的豹子身上,闭着双眼,眼尾很是魅惑地上扬着,九条尾巴仿佛在水中一般,静静地转动。
“我实在是没有想到——”
“你是瞎了,还是疯了,以你的灵力,想要一击就杀了明尘?你那一击,明尘小半天就修养好了!你还跑去她身边?你以为你藏得住?我都藏不住!”
白狐忽然睁开眼,四周的妖怪趴得更低更卑微了,蛙妖龇牙咧嘴,不敢抬眼。
“不过,这都不重要。”白狐从豹子身上走下来,忽然化作一个白衣女子,伸出纤纤十指,狠狠地在蛙妖脑袋上抽了一记:“你穿什么皮不好,夺舍狐狸?”
蛙妖大惊,抖得仿佛筛糠:“大王,我……我不是有意亵渎狐族,只是……只是那明尘身边只有这只狐狸精……啊这只,这只红狐同族!我也是,一时……想不出别的办法。”
砰——白衣女子抬脚,狠狠地踏下去,蛙妖被这一踹轰入地底,血汩汩直流,却也不敢说半句不是,只哆嗦着大喊:“大王,我——”
轰——
深坑被埋上了,蛙的声音也直接被截断。
众妖悚然而惊,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白衣女子足尖一点,人又轻盈地飘回死豹子上,翘起一条腿,漫不经心地打量自己脚趾上的灰,又拍了拍身下的尸体,笑道:“如今,妖族,还有哪个大王?”
一旁一个机灵的小妖怪恭维道:“自然只有狐王一个!不论形态,统统只认狐王老大一个!”
“那你说,狐族,和敏捷见长的豹族,哪个更强?”
“自然是狐族!”
“和力量见长的虎族?”
“狐族更强!”
“那么,哪族比狐族更强呢?”白衣女子抚摸着死豹的耳朵,目光巡过漫山遍野的一群妖怪代表,嘲弄似的呵了声,听见机灵的道:“没有!狐族是妖族最强!狐族最强!”
不机灵的也跟着喊了起来,一开始是稀稀拉拉的几声,后来,就化作了整齐划一的呐喊声。
“狐族!狐族!”
白衣女子冷笑,却也在众妖的呼喊声中面色和缓,抬手止住:“可是我狐族式微,族人稀薄,后嗣极少,这是为什么呢?”
众妖都不敢说话了。仿佛是死一般寂静。
地面渐渐开裂,皴皱,仿佛一张桌布被人用力撕扯,露出凌乱的波纹。
白衣女子垂着眼,大地的裂痕映入眼底,她沉默许久,聆听群妖的动静。
年轻的妖面露疑惑,年老的妖低头不语,并捂住了同族少年少女们的嘴巴,禁止他们发言冒犯了狐王。
树叶扑簌簌落下,停留在一只蜥蜴的脑袋上。
“你们不敢说了。那我也不提。”
白衣女子轻轻勾手,大地渐渐传来微弱的震动。
“今天,以这次地裂为证。我宽恕你们。”
狐王站在群妖面前,伸展双臂,黑色的双眸暗藏怒火,然而她知道面前这些妖怪承受不住。
她惩罚,她宽恕,她有一切权力。
“但你们要尊重狐族,哪怕是刚生下来的狐狸崽子,无论这狐狸崽子能不能化作人形修成妖,你们都要尊敬它。”
王理当得到臣属的尊重。
“不管那只狐狸是跟在我身边还是跟在明尘身边,是不是你们眼里所谓妖族的叛徒,我都要你们尊敬她。任何一只狐狸,都必须得到尊敬。任何情况下,只有我,狐族的族长,才有权判断另一只狐狸是否该死。”
说到这里,她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多了,但这些蠢货,如果不说清楚一点,就不能领会她的意思。就连她身边最中心的老蛙,也不明白她的意思,竟然敢用那脏臭的魂魄侵占一只狐狸?
狐妖就要踏在所有妖族的头上,骑着他们的脑袋,践踏他们的祖先。血债没有血偿,就用尊严来换。
众妖低头:“谨遵妖皇命令!”
不再是一个族群的王,而是整个妖族的皇。
她侧耳听自己的新称呼,喉头涌上难以抑制的嘲弄。但她还是没有大笑起来,免得吓疯这群蠢货。
地面再次剧烈晃动起来,一整座山仿佛被幼童随意拨弄的拨浪鼓,晃得所有妖大惊失色。花草树木都稳稳扎根在地面,只惊起群鸟仿佛被泼出去的水,成群结队地起飞。
一片尖叫慌乱之后,大地恢复平静。
群妖看见了年轻的狐王,或者说妖皇仍旧站在原地,手中提着刚刚被她扔在地上的蛙妖,仿佛是提着一块破布。
蛙妖还活着,九尾妖皇把她扔下,将死去的豹王尸体扔了过去,柔声道:“念你忠心,下不为例。”
蛙妖虔诚地叩拜,不顾伤痕累累,奋力地吞吃豹王的尸体。
年轻的妖怪被新皇的喜怒无常震慑,缩了缩脑袋,不敢多言。
老妖怪们则叹息,在一声令下后各自退去,互相聚在一起,低声商议着什么。
狐狸们数量稀少,都聚拢在白衣妖皇的身侧,大都年轻瘦削,尾巴枯槁沾血,再小一些的幼崽却是被照顾得很好,毛色油亮,肚皮圆滚滚。
一只毛茸茸的小红狐狸见大事谈完了,就连滚带爬地钻到妖皇的怀中撒娇。
妖皇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你又长大了些,怪沉的。”
“人家就是长到二百斤,大王也能抱得动。”小狐狸娇滴滴地晃着尾巴,一点儿也不怕。
“五百斤也抱得动,多吃快长,早些长大,找上那心仪的郎君,生一窝狐狸崽子我才高兴呢!”她把小狐狸放在地上,瞥见众妖中,一只黝黑的狐狸变作个黑脸青年,似乎有话要说。
抬手遣散众狐狸,只留下几个较为年长些的狐妖,有人形有原形,聚在一起。
那黑脸青年沉声道:“大……妖皇陛下,我很在意那红狐的事。”
“我们同族之间,不必拘礼。叫我名字就好。”白衣女子变回原形,蹲在一块磐石上,懒散地伸着爪子,毛色洁净,仿佛上好的丝绒,尾巴仿佛水藻一般幽幽漂浮,轻轻垂落。
“唐若。”黑脸青年轻声。
强大的妖皇笑眯眯地哎了一声。
是狐族动乱中的美好愿望。她险些就要叫“假如,也许,希望”之类的,总之她很高兴自己是第一个孩子,不用叫什么吉祥如意。
往事已不可追忆。
她陷入沉思,抬眸看黑脸青年,忽然想起自己要说什么:“我们狐族本就没什么妖,能跟在明尘身边,也是那孩子的造化,只怕万一明尘是犯了病发起疯,不准她吃人,然后引诱她吃人,最后虐杀她。”
另一只灰毛狐狸道:“只是我们没有亲眼见到,也不知那位同族是什么来历,自行修炼成妖,还是咱们族中遗落的后嗣。”
黑狐狸道:“按老蛙禀报回来的,疯子明尘还是有些在意她的,也不知道背后是个什么原因,咱们也不知道按什么章程处置。”
“不管怎么说,同族遗落在外,哪怕不找回她,也不能放着不管。咱们应该去看看她,可惜她身边是明尘,就很难不被发现。”另一只狐狸发言道。
唐若赞许地点点头,尾巴一晃,轻声道:“明尘有何计划,我们无从得知,没有危险倒还好,只怕万一,这位同族就要遭殃。依我看,总要给她一点消息,告诉她族群的事情,若是有个万一,她也能及时求助于我。而我对上明尘,也是有七分胜算的。”
“我们该怎么把消息告诉她呢?”一只狐狸问道。
“也不急,也不难,”唐若轻巧起身,“我们的人族客人,会有办法。”
“那在咱们通知她之前,疯子明尘就杀了她呢?”黑脸青年很是严肃,像一颗钉在大地上的钉子,目光随着唐若的移动而游弋,看着白狐一会儿变做人,一会儿化作狐,看得他腮帮子鼓鼓的,一张圆脸还未脱去稚气。
“明尘不是行事果断的人,”唐若笃定道,末了,垂下眼笑,“她总在痴心妄想。”
年轻的黑狐狸不解:“疯子行事,怎么能以常理度之?她虐杀过的妖族数不胜数!我们的同族落在她手里,她——不行,我们的同族一看就是被利用的傻子,明尘还能做什么好事!”
年纪较大的灰狐狸附和道:“咱们还是多考虑一层,不要对明尘抱有侥幸,当年唐若从天衡宗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