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乱的前些年,处处都是无家可归的孤儿,有一些幸运的孩子被拢进了天衡宗。
进山门的那几天,他认识了阿阮,阿阮少言寡语,因眼盲,去饭堂时只剩下些零碎的东西,吃得慢,摸摸索索,总也吃不了几口饭,好像只快死的小猫儿,身上都是碰撞出的伤口,眼睛被妖怪剜掉了,有两道可怖的伤疤。
他从前有六个弟弟妹妹,如今只剩他一人。他心疼阿阮,把自己的饭给她。
她却不肯相信他,独自一人走得很远,不和任何人说话。
是有一个下雪的夜晚,忘记了是因为什么,屋子里挤满了取暖的小孩,他习惯照顾人,就主动拿起火钳拨弄柴火,又自然而然地有人听了他的话,找出一口破旧的锅子。
他捧着锅子说去外头取雪烧些水,大家都暖暖肚子。
每个人都冻坏了,哆嗦着不肯出去。
他就自己出去,在雪地里看见了阿阮,阿阮摸摸索索,却摸不到屋子的方向,冻得面色乌青。
而不远处,站着个看不清面目的中年人,背着手打量阿阮。
顾不上其他,他飞奔过去,捞起阿阮的胳膊搭在自己肩头,带回屋子里,放在角落,搓热手脚,推开众人,让她离火炉最近。
水渐渐热了,他英勇地站在正中分配,胳膊一挥,建议道:“先给她喝。”
别的孩子看见阿阮,都默默点点头。
热气渐渐氤氲在屋子中,他安排好了出去取雪取柴的班次,一群小孩都渐渐活跃起来,互相戳着胳膊自我介绍,又说之后一起修炼云云……也有小孩好奇阿阮,可她其实是其中最有名的一个,大家都知道她不爱和人相处。
他感到自己应当照顾每个小孩,就主动问她:“你怎么会在外头雪地?下次你喊一声,我们就知道了,一定去救你的。”
阿阮并不说话。
“不要怕,我们这些人,都是没了家人的……但来了天衡宗,我们互相照顾……我们都能给爹娘报仇的。”
“地窖。”阿阮说。
“什么?”
“这个屋子里有个地窖,应该还有些吃的。”
他后来想起来了,那个中年人是宗主,所有的小孩都在接受试炼,可阿阮什么也看不见,也没有什么朋友,宗主默默看着。
而阿阮知道地窖……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知道那时大家兴奋地四处寻找,在一堆破布秸秆下找到暗门,从地窖里抱出些萝卜和变质的酱油,随意地煮了分享。
仔细想想,那时候的萝卜真是难吃得要死,齁咸不说,还带着一股子陈年的苦味。
是阿阮还记得那萝卜么?把那天的事告诉了她的弟子?
他循规蹈矩,很少轻饶这些偷东西的弟子,尤其这个生虎,极爱惹是生非,他本要重罚他,最终还是网开一面。
天渐渐变冷了啊。
他背着手在院子里站了很久,心里浮现这段时间外门因明光下来而四起的留言,什么站队,什么攀附,什么偏向……他统统嗤之以鼻。
可现在想,他或许一早就站定了立场。如果下一任宗主非得在明尘和定平之间选……他还未选择,立场就已明了。
那些在寒风天里默默望着阿阮的孩子,如今都在各个洞府内修炼。
支持这事是微妙的,说起来这份支持,只是因为一起喝过雪水,吃过萝卜,就自然而然地偏袒了。
只是他也被带偏了,这四起的流言……
他默念心法,知道自己不会有灵力,却仍然虔诚地默诵一遍,平定心绪,回想自己的道心,折返进屋内。
第23章 天衡宗11
程锦朝吃萝卜的时候其实知道这一定不是通过什么好手段得来的,看生虎和跃海屁股上的脚印子就知道了,可心里还是存了点儿暗戳戳的喜悦,用明尘尊者说过的法子,煮了蘸酱油,体会了尊者的心情。
真是寡淡无味难吃得要命,但是这可是两个少年被踹了之后辛苦得来的,她还是面露欣喜地一口口吃完,送走少年之后默诵了好一会儿心法才把萝卜吃多了烧心的感觉压下去。
心里反刍明尘尊者透出的那一点口风,那一点过去的事,不是斩妖除魔,不是悲伤和背叛,只是普通的煮萝卜,清贫寡淡,她翻来覆去地想,在被窝里把尾巴揉搓得发烫,睡不着又起来练剑,院子里一道道深深的印子。
她晚上练剑这件事又不胫而走了,也不知道是哪个住在隔壁的外门弟子传出去的。她心里懊悔自己或许吵到人了,但没想到是先前要和她比试的高壮少女兴冲冲地来了,问她学的什么剑法,能不能教她。
她只好苦笑着应了。
外门不会学什么打架的门道,因此即将到来的试炼也不会去考验外门弟子之间扯着裤子的乡野之间的摔跤,但大家拜入天衡宗,多多少少都幻想着御剑飞行打打杀杀的样子,听说在外门就有人会剑,都兴奋异常。
那天程锦朝正要教几个凑过来的外门弟子,一抬眼,看院墙上趴着好几个少年少女,都探着头渴望地看。
她想了想,与众人约法三章,必须完成每日定额的任务再来。于是人虽少了些,但剩下的有心跟她学剑的弟子都加倍刻苦了起来,好似有了看得见的甜头,努力得格外明确。
试练在即,既然不知道考核内容,就没什么可忧心的,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想的,去找程锦朝学习的人越来越多。
生虎和跃海自觉作为先来没几天的“师兄”开始摆起架子,尤其是生虎,别人要找程锦朝问些什么,他就自己先跑去按自己的理解回答一番,也不管对不对,就只管叉着腰得意起来,对的事,程锦朝没有否决,回答错的离谱,程锦朝听见了就去纠正,一来二去,反而是生虎进步最快,甚至超过了跃海。
因此,程锦朝和跃海商议,决定把心法也传给生虎。
生虎听见二人隐瞒自己,先是恼怒,随后就得意起来,说什么后来居上,自己是后生可畏什么什么的自我吹嘘的话,听得程锦朝也觉得好笑,敲他脑袋,说不教他,才把他得意的气焰压下去。
自从学了心法,生虎就屡屡找跃海比试,走在路上就像火烧了尾巴似的跳起来扭打成一团,程锦朝也没教他们太多外家功夫,这两人与其说是比试,不如说是互相撕扯衣裳,撕坏了好几次,怕管事师兄骂,都是跃海缝补,后来连针线也没有了,就来问程锦朝有没有。
程锦朝看跃海的针线,外头看没什么,一翻出来,暗自摇头。她从前在家里织布绣花,女红相当不错,跃海的针线再好,在她眼里都显得粗糙丑陋,索性都拆了重新缝补,被她一缝,生虎和跃海不打架了,怕撕坏了她的针线。
这事才过去没多久,程锦朝以为自己在外门学习的日子走上正轨,练剑,学心法,完成任务,教别人一点粗浅的外家功夫,教生虎和跃海心法……
没想到,紧接着,她还在舀水的时候,忽然听见磐树那边一群人闹腾起来。
不少弟子都跑去看热闹,她起身去看怎么回事,就见一群少年在一起打架。
打架与打闹是不同的,生虎和跃海打闹,两个人都笑着,打架却是瞪眼咬牙,恨不能把对方的脑袋从脖子上拧下来踢飞了。
这群人显然是这样,一会儿这颗头被撞到树上,一会儿那条腿被掰扯向外,一群人滚在一起,分不清是你还是他,饶是目力相当好的程锦朝,也是稍微定睛一看,才发现生虎和跃海在其中不知道和谁打,还有那高壮少女也在其中,仗着力气大,一手拧人脑袋,另一手应对别人。
她急忙跑近,四周有弟子要冲进去拦,却被推出来,谁也拦不住,就闹成一团。
程锦朝沉声道:“打什么?谁去把管事师兄喊来?”
“别喊管事师兄!”打架的人堆里,素日稳重的跃海狠狠地喊道,“不要!”
嗯?程锦朝有些疑惑,打架的另一个少年,力气不够大,嗓门却不小,被生虎扯着头发还要仰着头喊:“喊呀!有本事喊来!告诉师兄!明尘尊者的弟子拉帮结派!欺负人啦!”
程锦朝皱眉,立即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是自己身份泄露?
是生虎和跃海?
生虎却接着那少年话头:“呸!你就仗着明光的势欺负人吧!就许我们都当你的狗腿子么!呸!我们爱跟谁好跟谁好,明光放个屁你都当香的!吃屎你都要争个高低输赢!”
那少年是明光的朋友?和明光有什么关系?哦,是了,前段时间明光请假下来看他朋友,顺带拔出了她的斧头。
那么自己的身份就是明光说出去的咯?然后这个少年就在这里宣扬开来,说她拉帮结派,生虎和跃海或许是为了维护她和明尘尊者,也或许是为了他们自己,总之就和他打起来了……简明扼要地概括,大约是这么回事。
至于其他人,要么是拉架被卷进去,要么是各自有立场,就越打越大。
既然已经暴露了,她反而沉着下来,没顾得上明尘尊者会怎么想,摸出玉符来:“那既然知道我是明尘尊者侍剑弟子,还不快点停下?天衡宗的山门容不得你们放肆!”
被她一喊,打架的人虽然停了下,但是也耐不住有人趁机又占便宜多打了一下,于是短暂安静之后,又滚做一团。
看自己身份无效,此时她又没有带武器,就算带了也不能对天衡宗弟子刀剑相向,索性扭过头,指了个没掺和的弟子:“叫管事师兄来,不用怕。”
一群人听见他叫人,生虎和跃海停了,就要去拦人,那少年却愈发喊得欢,被程锦朝瞪了一眼,声音小了些,退回一群人中间,那些似乎都是跟在他身边,用生虎的话说,就是定平那派的。
程锦朝也瞥一眼他,叹气道:“是为我打起来的?”
“他信口雌黄胡说八道,你没有拉帮结派。”
“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外门弟子如此,好像天衡宗不是支持明尘尊者的就是支持定平长老似的,简直胡闹!你们心里还有自己的道心么?”程锦朝责问道,摇摇头,“总之这事等管事师兄,或是管事长老们来发落吧。”
程锦朝心里,自己和天衡宗之间有不可跨越的距离,她身为妖,被明尘尊者选中,来跟随外门修炼。宗派如何,与她关系不大,可她向来都是爱管闲事爱帮别人的,所以牵扯进来,但遇到关键问题,她心里就偏向于站在尊者的角度去思考问题。
即便是站在凡俗世界的角度,即便是支持明尘,这样大张旗鼓地和人打架……
她又叹了口气。
外门弟子都是有担当的,在管事师兄来之前,竟然谁都没有逃走,都站在原地互相瞪眼等候发落,又有人垂着头想事情,那高壮少女道:“原来他说的是真的,你真是明尘尊者的弟子,干嘛对我们隐瞒呢!我说呢你那样厉害!你是不是不用参加试炼呀!”
她说这话,倒是没什么恶意的,就是有些闷闷不乐。
程锦朝想了想,摸摸耳垂,低声道:“是尊者的安排,我不是有意隐瞒的。”
她说起这话来,又顶着张楚楚可怜的面孔,伸出手去拉少女的手,安慰似的晃了晃。少女别过眼去,也开开心心拉她的手:“我就知道,我一看见你就觉得是好人,小远那人就是爱摆威风,整天对我们说,不是定平就是明尘什么的,说得好像非这二人不可了,我要说我努努力,万一下一任宗主是我呢!”
她说得大胆,这边气氛好了些,程锦朝微微笑笑,松开她的手,侧身看生虎和跃海,叮嘱道:“我下来和外门弟子学习,本就是尊者的意思。因为我和大家一样,上山之前都只是普通人,我只是有些粗笨的外家功夫,许多事情都不如你们,还是要从头学习。”
跃海蹙眉道:“小远说,你教我们学剑这些,都是拉拢人心……”
“我要拉拢,早早显明身份不就好了。”
不远处的小远冷哼一声:“不过是你的计策罢了!”
程锦朝直觉上不太喜欢这个小远:“你是什么?要我用计策对付你?明光在这里倒还罢了,至少他和我,都是侍剑弟子,要比也是我和他比,你是谁呢?我站在这里,还需要用别的计策和你抢人?再者,修真的事,怎么成了拉拢人心,攀附强者?是你心里都想这些事,看别人做什么都是攀附,是计策,是欺负,还要仗着声音大就以为能要挟我,我能来这里学习,名正言顺,就是宗主站在这儿,理也是那个理。你这般胡搅蛮缠,不过是给明光抹黑,给定平长老抹黑,往大了说,不过是羞辱天衡宗的威名罢了!”
她一连串说完,似乎也是没想到自己能掷地有声地扬声说出这么一番话,末了又冷笑道:“退三十万步说,即便是我在这里笼络人心又如何呢?我不是明尘尊者,你不是定平长老,大家都不是瞎子。若是明尘尊者不是个值得追随的大能,我在这里说破了天也无济于事,大家自然知道该跟随谁,而我今天就要说了,如果非要二中选一,那我自然选明尘尊者,因我亲眼见过,亲自受过教诲,我见过尊者破空来斩妖除魔的样子,要捏着我的道心把我杀了,我也不会改变。而你呢,你见过定平长老吗?他值得追随吗?你这样急急切切地为定平长老排除异己,他认识你吗?你所做的,他会夸赞你做得好吗?”
她语速不紧不慢,可一个字也没停下来,仿佛心里一直有这样的话依序存好,只需要在这个时刻释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