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哪儿的人?”
“柏林。”
冯严双腿猛夹马肚子,加速跟上来:“巧了,我也是德区的。等回去,我请你吃烤猪肘。”
十一月的拉瑙终于有了些许秋意,吹来的风不再是热的。
卢箫一直上下翻腾的舒服了些。她想起了家乡小餐馆的烤土豆和猪肘,那么大一份只要十州元。
她笑了:“好啊。”
要活着。
要活着回家。
要带大家一起活着回家。
**
第二次被运到总军医长的营帐,是在沙巴伏击战后。
携轻兵团赶往沙巴的路上,南赤联派游击队埋伏,一匹匹战马倏然受惊,不少马将士兵们甩了下来。
不幸之中的万幸,卢箫带领的是北赤联十六团。
长期生活在雨林中,他们的地形战经验十分丰富。轻兵团顶着枪林弹雨,隐没在油棕树林与繁杂的藤蔓间,从小道抄上去,反击得南赤联的游击队措手不及。
近战肉搏,短兵相接。
突击刀和格斗爪刀闪过一道道寒光,作为前特战队员,卢箫的出手快、准、狠。
战场上没有武德,直插要害即可,手段越下三滥越好。尤其在她是女性的情况下,爆发力根本不占优势。
尽管她是一个体型纤瘦的女人,世州多年的军事训练让她战斗力非凡。混乱之中,她甚至可以同时应付三个人。
只可惜,其他北赤联军人们的作战能力要弱很多。
这场突如其来的相战仅仅持续了不到二十分钟。
在南赤联的士兵们纷纷倒下时,北赤联的士兵也横在满是毒虫的草丛间。
鲜血染红遍野的剑蕨。
两方的军团共同构成横尸遍野的景象。
刀上沾满了鲜血。
卢箫颤抖地走到马边,将格.斗刀插入刀鞘。那把刀是她最敬爱的长官所送。
而她自己的肩膀也插上了一把刀。
敌方军官的作战短刀。
温热的血从伤口汩汩流出,每走一步都会有撕裂的疼痛。但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
“走!”卢箫咬牙吼了一声。
剩下的一百来个北赤联军官也颤巍巍地上马,破碎的军服间,伤痕累累。
在双方战力相当的情况下,近战的伤亡格外惨重。
他们管不了俘虏,必须尽快赶到沙巴的军医营疗伤。
接下来那三十公里,让卢箫永生难忘。马奔跑的时候,上下颠簸,插着刀的伤口虽用布条固定过,仍然疼痛难忍。
不过和火熘弹爆炸相比,这次已经好了很多,简直可以称其为上天的恩赐。
她单手拽着缰绳,咬着另一块布克服疼痛。
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到达的大营。
她只记得士兵们焦急的吼声,与军医护士们忙碌的哭泣。眼前闪过一个又一个脏兮兮的白色身影,最终被抬到了某位军医长的营帐。
一圈又一圈的绷带绕上肩膀,用来止血。
迷迷糊糊间,她听到了一段对话。
“您那里不是还有几片吗?”
“不需要。”
“可是……”
“她自己说不需要的。”
消炎药和消毒水的味道很刺鼻,把卢箫刺得清醒了些。
“我一个人就行,你去干你的吧。”她这才认出来,是白冉的声音。
“是。”
一阵脚步声过后,世界安静了。
卢箫感到一根针头插入了自己的上臂的三角肌。之后,一根棍装物体探入伤口,有节奏性地搅动片刻。
伤口已疼得麻木。
但在刀拔出身体的那一刹,她仍失去意识了一瞬。
不过拔出后,一直肿胀难耐的肩膀终于舒服了些。
止血钳好像碰到了神经,缝针照例插入伤口,却没有任何感觉。或许真的是疼麻了,卢箫有些奇怪地睁开双眼。
那披着白大褂的女人戴着眼镜,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面无表情。只是那双眯起的绿眼中,眼白上全是血丝。
一股困意袭来。
白冉纤长的手指捏住手术剪,将缝线剪断。这时,她看到躺着的人睁开了眼睛,嘴角立刻勾起一丝笑:“你来月经了?”
“……怎么。”
“别担心,我在下面垫了棉布。”白冉拿起打火机,用火焰过了一下满是脓水的针。“来月经还跟人打架,血差点就止不住了。”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卢箫冷冷回应。
看到她的表情,白冉眯起眼睛:“原来卢上尉听不出玩笑话呀。”说罢,拿起缝针到空中穿线。
卢箫没有说话,因为又是一针插入了肉中。经白冉这么一调侃,她清醒了不少,疼痛感也放大了。
“伤口疼了吧。”
“不疼。”
白冉一边打结一边笑:“有吗啡,但我不给你。”
她的笑容有点僵,似很久没笑过一般。
幼稚。
卢箫咬牙:“有吗啡……我也不要。”
缝合完毕。
“卢上尉,你隐忍的表情真好。”白冉将工具扔到消毒水中,扬起下巴。“如果是快乐的隐忍,那就更好了。”
卢箫瞪大眼睛:“你……”
但话没说完,伤口的疼痒再加上月经的腹胀,又一股困意袭来。
她昏睡了过去。
**
在往后的日子里,卢箫不得不承认,白冉是自己迄今为止见到过最割裂的人。
自从认识白冉后,她不再明白如何评判一个人的好坏。
那些可爱的同事们是好人。
白冉明显不是。
白冉仍会在李贤翁的要求下,加入大大小小的会议,且每次来时都很不耐烦。她的话里话外毫无国家与军队,更毫无荣誉感,甚至还称牺牲的军人为“可怜的棋子”。
而她看战场的士兵时的目光,像是看傻子的目光,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写了满脸。
每次看到这女人的态度,卢箫都感到一股火气由内而外地迸发。
这女人还会公报私仇。
后来每次受伤,她都会故意使坏让伤口更疼。之后再无辜地摊摊手,说着什么“没吗啡了你忍一忍”“亲爱的卢上尉真让人难耐”“叫出声不好嘛”之类的鬼话。
更作风糜烂。
精力充沛,夜夜笙歌,到处勾引世州的女军人们,那是她习以为常的取乐方式。而白天的她若无其事冷着一张脸,望着远处的战火失神,如丧失了夜晚的记忆。
总之,这女人干出来的事,就不是正常人能做出来的,唯有“疯子”一词才足以形容。
可每每想到这里,卢箫却又犹豫了。
白冉也不是坏人。
她的工作时长远超任何一个军医,手下的生还人数也远远大于其他人。
食物不足时,她会毫不在意地说自己“不饿”,然后在夜晚悄悄溜到树林里。
卢箫不会干涉,只会帮忙留意有没有人进入那个树林。她知道,白冉一定又去捕鸟和兔子吃了,说不定还有虫子。
而冷静下来后,白冉的话细细品来,也都在理。这一点让人感到恼火,可也无可奈何。
荣誉与正义确实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说实话,这场战争确实不怎么神圣。
山火木枯野萧瑟,青是烽烟白人骨。
卢箫虽然在用正义的口号为将士们打气,可她的内心也只有怜悯与悲哀。南北赤联将刺刀对准内部,大片军队碾过留下的只有烧焦的民屋。
而无意间和白冉对视时,卢箫发现,她们的目光竟出奇的一致。
都在悲悯,都在哀愁,都在替双方感到不值。
更不懂那女人了。
明明发自内心地反感这场战争,为什么还要为它鞠躬尽瘁。
**
卢箫对白冉的“捕猎”没有任何实质性表示。
直到某日,她发现樱井美雪少尉的心情有了不小的变化。
或许从很久以前心情低落的女军官便很多,只不过到了那一日,量变产生了质变。
卢箫悄悄把樱井拉到一边,叮咛。
“樱井,请调整状态。”
“卢上尉,对不起。”但那声音分明就是很低落。
卢箫暗暗观察她很久了,当然知道她的眼神在追随谁,心思在谁身上。
“你不要喜欢她,战争一结束,就见不到了。”
“可是我控制不住。”
“那个烂人不值得你喜欢。”
“我明白。”
卢箫沉默了。
喜欢这种心情不由自己。尤其是上了床,被招惹被勾引后,谁还能再波澜不惊呢。大家都学过生物,都知道荷尔蒙的作用不容小觑。
联想到其他女兵们的变化,她越来越气。
这女人怎么能如此摧残她们的感情!过分了!战争已然很乱,而这女人简直是乱上加乱。
不能再容忍这种事发生了。
营地中,士兵们三三两两聊天,围坐着休息。
卢箫风一般穿过他们,掀起一阵尘土。
士兵们一脸迷惑地抬起头,目光好奇地追随长官的背影。
那是所有士兵头一次看到,卢上尉主动走入军医长的营帐。而且那脸色很难看,正气凛然的厌恶中还带点愤怒。
谁也猜不到,究竟是什么事,能把一直心平气和的卢上尉惹成这样。
卢箫怒不可遏地冲进营帐。
然而刚要开口质问时,却被那正在喝茶的女人反客为主。
“见到上级军官不敬礼么?”白冉慢悠悠地放下杯子,露出温和到假的微笑。
卢箫竟无法反驳。她只得先深吸一口气,立正,像往常一样标准地敬了一礼。
“长官好。”
白冉懒懒地翘起二郎腿,故意用一副令人厌恶的领导做派点点头:“嗯,卢上尉好。”
再也忍不住了,卢箫向前大跨两步,越过办公桌一把抓起那女人的衣领,似抢劫的暴徒般凶神恶煞。
白冉没有反抗,只是静静地任她抓。
盯着那故作无辜的表情,卢箫咬牙切齿地一字一顿。
“不要再招惹别人了,我陪你玩。”
作者有话要说:
上套了,但没完全上套
第10章
“卢上尉真有意思,在战场上还想着玩。”白冉嘴角向下扯动,一副冷嘲热讽的语气。
不仅装无辜,还装傻。
这么无赖的人是真实存在的吗?卢箫更是气不打一出来,握住衣领的手猛然松开,让她跌回椅子上。
砰。
白冉的背重重撞到椅背上。
但她咳嗽两声后,狡黠的绿眼反而染上了笑意:“真粗鲁。这是对待上级军官应有的态度吗?”
明白了,反客为主是这家伙惯用的伎俩。
卢箫冷着脸瞪向她:“那你呢?一个正常的上级军官该逼迫下属上床吗?”
对这种烂人,没必要使用敬称。
白冉恍然大悟,不过那恍然大悟明显也是装的。她将长长的金发撩到身后,歪了歪头。
“原来你指的是这件事啊。误会了。”
“误会什么?”
白冉轻轻笑了两声,双手抱在胸前。
“我从没逼迫过任何一个人。都是她们主动的,我不过和她们聊聊天而已。”
“但你不该放错误信号,让她们误以为有感情。”
“我做的时候跟她们明确划清了界限,做完后也不会跟她们藕断丝连。”
“但是……”
“我从没跟她们接过吻,甚至也没做过任何亲昵的举动,她们自作多情不怪我。”
毫无破绽。
这场对话越来越憋屈了。
卢箫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一直是个讲理的人。客观来看,好像自己的姑娘们反而过错更大。
真尴尬。
白冉笑得越来越开心,眼下的卧蚕都浮现出来了。
“对了,卢上尉一开始说了什么来着——‘想和我玩玩’?是终于忍不住了,也想上我床的意思么?”
突然转换的话题让卢箫一愣。紧接着,她冷笑道:“我不用和你做那事,就能充实你的夜晚。”
白冉也愣了,显然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一句话,瞳孔都圆了些。
不过,她的表情很快就恢复了正常:“有意思。那我要期待一下了。”
两人静静对视,战场上的火药味隐隐传了过来。
卢箫眉头一皱,最后再警告一遍:“再说一遍,不许再碰别人。想干什么直接来找我。”狠狠地指向面前人的脸。
白冉不慌不忙拿起杯子,又喝了口水。
“当然当然,卢上尉这么有趣,我怎么还有心思找别人呢。”
杯子见了底。
卢箫转身走出营帐。
即将撩帘子出去时,背后的女人又说了一句话。
“你哪里都很美,可惜了。”
这句话乍一听很随意,但又满是深意,就好像她早已看穿年轻上尉的灵魂一般。
卢箫的身体倏然僵硬:“可惜什么?”
“可惜进了军队这个火坑。”那语气中的惋惜不像是装出来的。
卢箫的脚步停下一瞬:“上交给国家与荣誉,没什么可惜的。”然后继续前进。
背后的声音消失了。
天地沉默了。
**
拉瑙终于有了一丝柏林的感觉。凉风习习,走在树丛之间,脸颊不再满是汗水。
夜晚的食堂是军人们的极乐之地。
烟雾飘在上空,觥筹交错。尽管战时食物短缺,品种单一,但苦中作乐的炊事班做出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