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完全落入黄沙尽头的地平线下,天黑了。卢箫伸手拉开光,点亮了凉棚顶的热燃灯。
人造灯光下的工作格外催眠。卢箫整理了一沓又一沓的资料,听了一个又一个的下属的汇报。
晚上七点一过,海关彻底清净。
虽然正式下班的时间是十点,但搜查处的警员们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
若换在平常,卢箫会斥责他们的散漫;但在今天这个本应阖家欢乐的特殊日子里,她默许了他们的行为。
或许……今天早下班一点也是可以的?卢箫开始发呆。人在疲劳的时候格外容易发呆。
“卢上尉可以下班了吗?”
卢箫被这句突如其来的话拽了个趔趄。她这才想起来,白冉还留在这呢。
“你怎么还在这儿?你不回家的吗?”卢箫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要在本可以不无聊的除夕夜强行无聊。
白冉坐在原地,绿眼与凉棚外的黑夜融为一体。她的表情很淡,说话时也不带任何起伏。
“我四海为家。”
“那不如出家。”
“不错的建议,”白冉平静地眨眨眼,“但戒欲不适合我。”
卢箫以为那是开玩笑的,但她在那双浸入黑暗的绿眼中找到了认真。令人不寒而栗的认真,与不可一世的孤独。
一种猜测涌上心头。
她认为自己的臆断有些自大,却想坚持那种自大。
今日的风突然有些凉。
开罗的温差实在太大,夜晚的黄沙锁不住热气。她不知道身旁的那条蛇会不会冷,尽管穿了风衣和毛衣。
卢箫站了起来。干脆利落地集齐散在长桌角落的文档,抱在怀中,她伸手掏出兜中的哨子。
白冉不解地注视她:“怎么了?”
“下班了。”卢箫浅浅笑了一下,然后抬起哨子,塞入口中。
嘘——
气流穿过哨子,发出一阵尖锐的啸叫声。
耶——
整个海关扬起了庆祝的声音。除夕夜的下班尤为值得高兴。
卢箫收起哨子,疲惫的神色终于消退了些许。关灯后,她一手抱起资料,一手打开手电筒的开关:“走,我们去吃饭。”
“我们?”白冉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如果你不怕生的话。因为我答应了请警卫司吃饭。”卢箫顿了顿,思考一瞬。“也不算我请,算是公款聚餐。”
白冉跟在后面,调侃道:“北赤联军人也能参与世州的公款聚餐么?”
“你的那份我请。”卢箫大步走在前面,头也不回。
夜色微凉,白冉愣了一下。
然后,她笑眯眯加快了步子,和年轻的上尉并肩前行。
**
在除夕值班的警员都会记得那一年的聚餐。
那天晚上出现了一个北赤联的女人,而且是一个没戴头巾的北赤联女人。她和卢上尉并肩走进餐厅,过分高挑的身段与过分抓人的容貌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大家好,我是白冉。”
白冉延续了她慵懒的作风,语句极为简短,敬礼敬得极为随意,狭长的绿眼也像没完全睁开一般。
开罗警卫司的全体警员面面相觑,谁也没搞明白这女人什么来头。而再观察其行头与气质,修身毛衣大红唇,散漫魅惑又勾人,怎么看怎么像……
卢箫怕下属误会什么,忙补充说明道:“她是去年南北内战中北赤联的军医长,大家叫她白少校吧。”
早就坐到椅子上的白冉点了点头。
空气安静。
大家像是信服了,又像是没信服。不过联系一下卢上尉平常严肃认真的作风,还是被信服的占多数。
“白少校好。”还是下午和白冉聊天的那个女警员率先破了冰。
“白少校好。”其余警员也跟着敬礼。
白冉单手开了一瓶啤酒,丝丝泡沫喷出瓶口:“不必这么正式,随意点。提前祝各位春节快乐。”说罢仰起头,眨眼间灌下三分之一瓶酒。
开罗的警员们被吓傻了。世州的女军人都没这么奔放,更何况是束缚诸多的拉弥教信徒?
但对方的军衔很高,他们也不敢作何评价,只能抬起手中的杯子,回敬这位曾经的盟军军医长。
卢箫依旧没有沾酒,象征性抬起手中装满凉白开的杯子,在空中虚晃一下。
远方的城市上空,五彩的烟花绚烂炸裂,然后留下一地空响。
众人在烤乳鸽蒸出来的香气中,喝下杯中的酒与水。
饭菜上齐后,卢箫额外给了饭店老板二十州元的小费。大除夕夜的为警卫司准备三大桌年夜饭,着实不容易。
警员们一直保持沉默,各自吃了些菜。一是铁面卢上尉在,二是一个莫名其妙的盟军军官在,谁也都自在不起来。
几分钟后,又是那个女警员率先打破了僵局。她故作轻松地问:“请问您怎么今天来我们这里了?”
听到这句问话,卢箫的筷子在空中停了一瞬。其实她也想知道,只不过一直没能套出答案来。
白冉挑挑眉:“因为寂寞,除夕夜不该一个人过。我来世州出差,人生地不熟的谁也不认识,只认识卢上尉,就拜托一起熬过去喽。”
卢箫隐隐感觉,刚才这句话一半是真,一半是假。但至于哪半是真,哪半是假,就不得而知了。
“原来如此,您和卢上尉的交情一定很好吧。”一个男警员傻乎乎地问。
“我不确定,”白冉的笑容突然狡黠,“卢上尉是怎么认为的?”
猝不及防。
卢箫慌忙咽下口中的米饭,尽可能镇定地答:“曾经同生共死的战友。”
“哦,真好。”男警员又傻乎乎地点了点头。
那个下午和白冉交谈过的女警员用胳膊肘撞了一下他,一脸意味深长地咳嗽两声。
卢箫决定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
白冉的笑容,则悄悄从狡黠转变为了诡计得逞的得意。她拈起一块肉馅饼,送到嘴边。
卢箫有些担心白冉不喜欢这里的氛围,不过在看到那条蛇吃肉吃得津津有味后,微微松了口气。
渐渐的,她很明显地发觉,因为自己的存在,这次聚餐对于老警员们来说并不尽兴。但这也没办法,为了尽快整顿开罗警卫司,只能板着脸做个恶人。
于是,卢箫决定提前离场,还给下属们一个热闹快乐的除夕夜。反正工作累了,早回去早休息。
“我先走一步。帐已经结了,你们好好玩。”
而白冉马上拿起了背包,也站了起来:“我和卢上尉一块走。”
餐厅内的氛围瞬间鲜活了起来。
“卢上尉走好。”
“白少校再见。”
七嘴八舌的送别中满是庆幸与喜悦。
走出饭店后,热闹消失了。
放眼望去,无尽凄凉之中,只有远方城市的灯火通明。
之前那么多次分别都没有成功,这下该成功了吧。
卢箫犹豫了一刻,看向白冉:“你住哪里?我有摩托车,可以送你。”从她背包的情况来看,她所住的地方应该离这里不远。
“你当真可以送我?”白冉意味不明地挑挑眉。月光下,她的皮肤苍白到可怕,像雪捏的雕塑。
“嗯。”卢箫嘴上虽答应着,但总感觉必定有妖。
而下一秒便印证了她的猜测。
只见白冉笑着转了一圈,特意展示了一下她装满甜点的背包:“那就送我去你宿舍吧。我住你那。”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白冉确实不说谎,只不过经常性话只说一半~
比如——
“但最后也还是盖章。(因为你当不了贪官。)”
“因为(我怕卢上尉)寂寞,(她)除夕夜不该一个人过。”
第29章
卢箫皱起眉头,揣测着刚才那句话的含义。
“你是认真的吗?”
“我认真的概率可比开玩笑大多了。”白冉眯起眼睛,歪头,任长长的头发垂过胸口。
卢箫的睫毛颤动了一瞬,好像是被突如其来的冷风迷了眼。空气变得湿冷了不少,恐怕明天早上会有大雾。
“那走吧。”
白冉不明所以地眨眨眼:“走哪儿?”很显然,她并没料到年轻的上尉会答应得这么爽快。
“我宿舍,如果你不嫌弃。”卢箫一边掏出摩托车钥匙,一边走向检察署侧方的停车场。
“我怎么会嫌弃呢。”白冉立刻重新背起背包,跟了上去。
停车场内,几辆摩托车孤零零地伫立在中央,牌照的格式都统一为“SZ1xxxx”,标红的“SZ”两个字母代表军用。
卢箫走到了最不起眼的一辆旁,钥匙插入锁孔一转,内燃机的轰鸣立刻划破寂静。
拿起挂在把手上的头盔时,她直接递给了身旁的白冉。
白冉把头盔抱在怀里,毫无戴上的意思:“要死一起死呗。”然后把头盔塞回前面。
卢箫跨上摩托,平静解释道:“我开车很稳。”
“我信,”白冉跨到她身后坐下,“卢上尉就是这种性格的人。”
摩托车启动。
小风变成大风,拂过两人的脸颊。白冉缩缩脖子,拉起风衣的领口。
“靠着我吧。”卢箫目视前方。尽管行驶在空无一人的公路上,她仍不曾松懈。
白冉愣了。紧接着,她在左侧后视镜中看到了自己瑟缩的姿态,笑了。
“那搂着可以吗?”极为得寸进尺。
安静了几秒钟后。
“随你。”
白冉立刻调整姿势,将双臂穿过上尉的两臂之间,环住上尉的腰。
本宽松的军服一紧贴身体,那纤瘦细腰的轮廓便展露了出来。而那腰有一种魔力,让人的手放上去就想顺轮廓线抚摸的魔力。
“……别乱摸。”卢箫的嗓音有点颤,好像在竭力保持着镇定。
“是是是。”白冉的嘴角勾起了得逞的微笑。
远处,又有三大片烟花在空中绽放。黄色和紫色的欢乐交织,炸成一个个粒子状的碎片。
隔着布料粗糙的暗红色军服,白冉将脸贴到了开车人的肩胛骨上。
其实卢箫的肩和背都不宽,甚至可以用窄来形容;因瘦而分明的肩胛骨也硬邦邦的,有些硌人。但脸贴到上面,超越世间一切的温度便传递了过来。
白冉闭上眼睛:“你的体温比常人要高。”
“应该吧。”
“难怪这么瘦。”
“我暂且把‘瘦’字当作一个夸赞。”
“无论什么字眼,只要是形容你的,都是夸赞。”白冉仍闭着眼,鼻尖悄悄攀到上尉的后脖颈处。“即便是‘死板’和‘傻’。”
“这两个听起来不太像夸赞。”一直严肃的语气终于松了些。
“无趣。”白冉皱皱鼻子,但声音仍满是笑意。
“这个倒有点像。”甚至还染上了些幽默。
刚才的对话颇有调情的意味。
白冉睁开眼,看到了后视镜中,似水月光下认真又温柔的神情。
谁也说不上那双眼睛究竟是什么颜色的,是灰色,还是蓝色,抑或是淡淡的墨色。奇怪却抓人的颜色。
大约五分钟后,摩托车在一片平房区的深处停下。
稳稳停住后,卢箫道:“到了。”
“多谢顺风车。”
“不谢。”
在大门口时,卢箫没有直接进去,而是拉开门等待。脊背一如既往挺得很直,这是她素来的习惯。
白冉毫不客气地踏了进去,留下一个飞吻的声音。那声音还隐隐带点水声,不可磨灭的色气让卢箫的脸颊迅速烫了起来。
一进宿舍,卢箫刚把背包放到玄关处的柜子上,就被某条不安分的蛇压到了墙上。
果然,只要共处一室就没好事。
卢箫静静地贴在墙上,暂时没有反抗的意味。
仗着微弱的身高优势,白冉的鼻尖顶到了卢箫的额头上,拨开她的刘海:“装恶人装得很辛苦吧,明明这么可爱一只。”
声音很柔很媚,故意勾引的嫌疑很大。
那条蛇的鼻梁很高,鼻尖也很窄,落到皮肤上的感觉似一颗冰凉的滚珠。
卢箫无奈地推开她:“禁止。”一举一动都很疲惫。
白冉将她松开,嘴角勾起的弧度仍然暧昧:“卢上尉真是不解风情,莫不是石头变的?”
“又不会和你上床,没必要解风情。”卢箫的眼神虽在闪烁,却看不到任何欲望。
白冉绿色的眼珠闪烁一瞬,然后自嘲式道:“说得也是。”
卢箫活动了一下身体,从衣柜中拿出毛巾和睡衣。她所有的衣服颜色都很素,款式简约。
“我先去洗澡。”
正要去卫生间洗漱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警觉地看向白冉:“……等等,你带睡衣了没有?”
白冉将满满当当的甜食全部倒出,背包瞬间空空如也。里面只剩一根牙刷,和几个证件。
“你猜。”
“那你怎么睡觉!”卢箫万分惊恐。她已经隐隐猜测到了答案。
“我说过,我睡觉时不喜欢穿衣服。”
“不行!”卢箫立刻返回衣柜旁,抽出一件宽松款的衬衫与长裤,有些慌乱地扔到白冉脸上。
白冉淡然地拿下衬衫,放到鼻尖嗅嗅:“洗过,但是你常穿的衣服。”
卢箫脸红了。她不知道该用什么动作掩盖局促,只能无视这句话,向卫生间走去。
“虽然我们眼神和听力不好,但嗅觉很灵的。”背后传来了白冉轻却得意的笑,虽然只是客观事实的陈述,故意调戏的意味很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