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个消息,人群中加倍人声鼎沸。不过大部分都是积极的回应。
卢箫笑着叹了口气,拿了一个扩音器给那个男子。
那个男子感激涕零地接过扩音器。
“不过如果你们愿意,你们村的领导班子可以保持原样。我是说,如果你们对现状挺满意的话。”
众多村民们对视片刻,立刻七嘴八舌了起来。
“满意。”
“卢村长?当然满意!”
“我们都想让她继续当村长,这你们不能干涉吧?”
“必须是她,换人的话我第一个不答应!”
一旁的卢箫腼腆地笑了起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肯定,对人民好的村官我们也求之不得呢!”男子拍了拍手,稳定了大家不安的心。
一直没有说话的白冉走上前去,大声问那个男子。因为人群过分嘈杂,她必须扯着嗓子吼才能让对方听见。
“新政府叫什么?”
“意大利共和国,”男子自豪地拍拍胸脯,“很久以前咱这儿的名字跟这差不多。”
意大利。
三个字在卢箫的脑海内碰撞,飞舞,直至显现出具象的符号。
白冉的脸上则绽出了微笑。
但笑着笑着,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半清澈半浑浊的绿眼闪出了点点泪光。久违的泪光,满载千帆过尽的幸福。
卢箫转头,在看到那通常只会嘲讽只会笑的眼睛周围的泪光后,愣住了。但愣了之后,她自己的眼眶也不自觉泛了红。
那男子却误解了白冉表情的含义,连忙安慰她:“其实老早以前咱这儿就是一个国家,有共同的根基在,都别担心。”
“谢谢。”白冉抬起手,用手背抹了抹眼角。她早已不再觉得他人的误解可笑了。
后来卢箫才知道,西西里是全球为数不多没受到动乱影响的地区。
相比之下,大陆城市,尤其是日内瓦附近的地区,到处都是毁坏的房屋与迷茫的人民。
因为西西里岛离周围大陆均有一定的距离,在世州断了来往航线后,便处于一种完全与世隔绝的状态。
在动荡不安的社会中,这样的隔绝便造就了一处世外桃源。
卢箫突然明白了什么。
她本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当初一定要来西西里岛定居,曾一度以为是自己的臆想症犯了。如今看来,那是潜意识里的不安全感作祟,选择了一个拥有最安全的地理位置的地方。
曾经的梦境拯救了她们。
不,那个金发碧眼的维纳斯拯救了她们。
**
2199年12月31日。
一个神奇的年份,一个奇妙的跨年夜。
不久之前,她们还生活在世州军政一体国;现在,她们却生活在了一个叫意大利共和国的地方。
卢箫和白冉如约定好的那样,拿出了她们珍藏了许久的上等葡萄酒。随着软木塞拔出,酒的醇香立刻占满了空气。
七岁的卢平得到了特别许可,今天不用按时上床睡觉,甚至还被允许和两个大人小酌一杯。
窗外电闪雷鸣,下着大雨;窗内烛火幽幽,温暖异常。这种对比让她们的跨年夜更加幸福。
卢箫为两个高脚杯斟好酒,然后坐到桌前,抬起酒杯。白冉也抬起了酒杯,卢平也装模作样地抬起她的小酒杯。
虽然还没到十二点,但她们打算先干个杯。
突然,卢箫想到了什么,手收了回去。
“我们这个时代的动荡结束了吗?”她问。
白冉也放下了酒杯。
“结束了吧。我们又不是千年树妖,下一个动荡我们是见证不到了。”
卢箫笑了。
“说的也是。一百年后没有你,也没有我。”
她们再度举起酒杯。
突然,大门的门铃响了。
那铃声很尖锐,很急促,都在宣告敲门人的紧急。
她们只能放下酒杯。
卢平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打扰非常不满。她立刻撅起粉嘟嘟的小嘴:“谁啊!”
卢箫小跑过去开门,门前的景象让她愣住了。
卢安正站在门口。
大雨滂沱中,他没有打伞,任雨浇透了全身的衣服。谁也分不清他脸上的是雨还是泪。
看到姑姑的身影,卢安立刻扑了上去。他终于得以从漆黑夜幕逃脱,奔入了温暖的灯光。
昔日坚强的小男子汉,此刻却哭成了泪人。
卢箫不顾衣服浸湿,紧紧抱住快和自己一般高的侄子。她隐隐感觉到出了什么大事,却不敢臆断。
她柔声问:“怎么了?”
这时,白冉和卢平也走到了门口附近,看到卢安的模样后,也一同愣在了原地。
“妈妈、妈妈……”卢安的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嘶哑。
卢箫心里一紧,手臂也瞬间僵硬:“她怎么了?”
“哥哥你别哭,我给你糖!”卢平也急了,跑上去想安慰哥哥在,虽然她也并不明白现在发生了什么。
“妈妈上吊……死了……救不活了……”
如雷轰顶的消息。
卢箫和白冉一惊,也顾不得打伞,立刻和卢安冲出了家门。卢平愣了片刻,默默退回了家里,打算乖乖等大人们办完事回来。
他们一行人在大雨中狂奔了十分钟,终于赶到了绫子和卢安所住的小平房。
而在房门打开的那一刻,看到天花板下的情景,卢箫明白一切都晚了。绫子僵硬的惨状明晃晃地摆在了眼前。
卢安仍止不住抽泣。任谁看到了自己妈妈成了那副模样,都会止不住哭泣的。更合况,他只是个十三岁的男孩。
“妈妈得知……时振州死了……死了就……崩溃了……谁知道……”
很魔幻的事实。
放在别人身上,卢箫是不信的;但放在绫子身上,她不信也得信。一个是全心所爱的男人,一个是全心所信仰的男人,而绫子又是脆弱冲动到极致的人。
那个跨年夜,最终是以处理绫子的尸体收场的。不想扫了其他村民的庆祝兴致,她们悄悄地处理了一切。
卢安哭了很久很久。
最后他哭累了,靠在姑姑的肩头睡着了。
沉沉睡去前,卢安最后的表情透露出了与年龄不符的疲惫。
“我没有妈妈了。”
卢箫温柔地摸着他栗色的卷发,低声说:“你也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看着你长大的。”
“别忘了,我们家早就是你家了。”白冉也补充了一句。
听到两个姑姑如此温暖的话,卢安放心地睡着了。
此刻已是凌晨四点。
卢箫和白冉对视了一眼,她们都神色疲惫,却都没有困意。无论好的还是坏的,这都是属于她们的时代,她们想多见证一段时间。
不知不觉中,窗外的雨停了,村庄在雨后的祥和中浸入梦乡。他们的梦乡满是葡萄酒香气,因为来年的巴萨村将重新种满葡萄。
一个新的世纪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卷完
第109章
新世纪由混乱伊始。
上一个昏庸无能的政府倒塌后,短暂的时间内,人民对其的恨意会成倍放大。有些人称其为“落井下石”,但那只是世州应得的报应罢了。
一夜之间,曾被捧为万神之神的时振州被贬成了万贼之贼。
时振州被暗杀后,他全家被日内瓦的百姓团团围住,然后在一片混乱中被暴民打死,尸体挂在了赤宫门口。
身穿暗红色军服的士兵们一看形势不妙,立刻脱下了属于世州的符号,混入了人多势众的暴民们,和他们一块暴戾,一块发泄积累了太久太久的不满。
昔日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高官,此刻吓得连连逃窜。
但群众并不给他们机会,直接冲进了各个军方的办公室讨伐狗官,绑住平日里他们最讨厌的那批人,押到街上游行。
“讨伐战犯”与“惩戒帮凶”。
而新政府都是由原来的百姓组成的,他们也对世州恨之入骨,便默许了大家无视法律动用私刑的行为。更何况,新政府也不是法律出身。
世界各地都是如此,从北半球蔓延到了南半球。
卢箫在一个月后听说,席子英一家也被群众暴戾地杀死了。
她仍记得多年以前,见到那个老太太时的样子。很精神也很有气质,脊背挺得很直,若成长在别的体制内,她会成为巾帼英雄的。
她敬佩世州这唯一一位女副元帅,并在往后和别人谈到历史时经常会想起她。当然,她不认为席子英死得冤枉,但这也不妨碍不带偏见的回忆。
席子佑大概也死了。
每每想到这一点,卢箫就会觉得分外不真实,明明鹰眼军校的进修役还好似昨日之事。她还觉得很遗憾,因为最终也没能向那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大个子道谢;又或许并不需要道谢,她们都知道彼此的感激。
卢箫默默于某夜点燃了一根蜡烛,细细长长,就像那位身高一米八高的同僚。她怎么也想不通,曾在更衣室里打架的她们,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至于在监狱里关着的那帮贪官结局如何,卢箫不知道,也并不关心。
她相信唐曼霖被打死了,所以她不关心;太多太多认识的人死去了,她无法关心。
这也是命运的庇佑。
如果那年没退出军队,如今我也会成为死在愤怒的人民手下的一员,卢箫想。
这也是命运的恩赐。
如果那年我没有告诉她真相,如今她也会成为死在愤怒的人民手下的一员,白冉想,后怕地抱住爱人单薄的身体。
卢箫坐在村头,望向北边的地中海。她握着西西里岛最后一颗红薯,砂土磨红了她的掌心。
时振州一直没明白过,将全世界所有地区组成一个巨型国家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这些文化历史渊源迥然不同的地区,根本没有潜力勉强凑成一个国家。
这些地区本就无法踏上同一条道路。
人胜不了天。
聋掉的左耳中,隐隐回荡着人们愤怒的吼声。
卢箫想陪他们一起愤怒,却发现自己早已丧失了愤怒的能力。
于是,她选择思考未来。
虽然现在的世界是混乱的,但它的趋势是重新走向多元,而这种多元化显然更符合人类社会规律。在不同文化的复兴之下,世界的色彩越来越鲜艳,越来越像司愚的油画般美丽。
明天一定比今天好,明年一定比今年好。
她相信。
**
三月的某一天,卢箫照常处理着公务。
现在,所有的文件抬头都替换成了“意大利共和国”几个字,下面还有一排斜体的西文字母“RepubblicaItaliana”。
新政府官方开始推行了旧时的本土语言,跟德语有点像,叫“意大利语”。
国内各个小学已经逐步添加了意大利语课程;卢箫也拿了一本初级意大利语教科书,每天学一点。或许有生之年看不到大家用意大利语沟通的情景,但她还是决定新学点什么。
填完上报的表格后,卢箫开始核对今年的农业计划。
突然,今年刚刚晋升到副村长的艾萨克急匆匆跑了进来。他满头大汗,瞪圆了双眼,一副激动到不能自拔的样子。
“村长村长,他们叫你!”
“怎么了?”卢箫立刻放下手中的活,从座位上站起来。
艾萨克大喘了几口气:“他们拖了一队战犯进村了!”
战犯?
四战已经过去很久了,卢箫对这个说法感到滑稽。她立刻小跑着和艾萨克冲出了委员会。
只见在村子的东头,一群村民围得某处水泄不通。那些村民们高举鸡蛋和水果,往中间的敌人们扔,嘴里骂骂咧咧。甚至还有几个壮年男子手提菜刀,仿佛下一秒就要上去砍人。
卢箫冲了上去,艰难地从人群中挤出一条道。她发现白冉早就到这看热闹了,远远地站在一边,脸上是熟悉的嘲讽之笑。
“等一等,先停下!”终于挤进里面一点后,卢箫赶快喊了一句。
站在最前面的马罗斯发现是村长过来了后,立刻转过身去,示意人群先安静下来。
“村长来啦,先停一下!”
“大家静一静!”卢箫挥舞着手臂。
人群安静了下来。
一个手提菜刀的男人看到卢箫后,如给青天大老爷告状的冤民一般,指着跪在地上的那群人。
“这些人是前政府的傀儡,也跟时振州是一伙儿的!”
终于,西西里岛也成了暴民的滋生地。这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后知后觉,于春节之后才渐渐发现世界各国人民的讨伐运动。
约十几个人被绑在地上,衣衫破烂,身上挂满了伤痕、鸡蛋液与菜叶。
卢箫立刻明白了,这些人是前行政部门的管理官员。他们没人穿军服,很明显是想逃走或隐于群众之间,但不知怎的,还是被揪出来了。
雅阁布跟上来,说:“依我看,应该把他们的脑袋砍下来,挂村头,让别的畜生好好看看!”
“千刀万剐也不为过!”亚坤塔举起了拳头,如她所教授的课文里的抗战英雄一般。
“挖掉他们的眼睛!割掉舌头!”
越来越血腥,越来越暴戾。
看着周围表情逐渐狂热化的村民们,卢箫的脊背冒出了冷汗。她了解村中的大多数人,知道他们平日的脾气其实很好,这种随波逐流的变化让这情景变得更加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