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照却说道:“难民太多,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管了,死的人多了,他们就不会往京城跑。”
京城各处都在发粮,城门下又设粥棚,外面的百姓闻讯而至,人难民自然就多了。
“不管,由他们冻死吗?”南阳震惊,不敢相信这番话是卫照说出来的,就连她这个魔教教主都不忍,卫照是有什么苦衷吗?
卫照脸色被冻得发青,可坐在马背上的腰肢挺直,呼出一口热气,“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陛下死了,当年干旱、冬日大雪,襄王登基为帝。襄王与你一样开仓放粮,日复一日,各地难民都来到京城,导致粮仓坚持不下去了。危亡之刻,襄王关闭城门,放火烧粥棚,数万百姓惨死,可那个冬日熬过去了。”
“殿下,难民太多了,救不过来。当年臣也怨恨襄王行事无度,惨无人道。如今轮到臣在主掌,襄王弃车保帅,也是对的。”
“倘若任由难民这么涌进来,迟早有一日会吃空粮仓。殿下,您手中海还有多少粮食呢?”
南阳刚想辩驳,可听到最后那句话的时候呆了呆,还有多少粮食?
坐吃山空,消耗得自然快。南阳说不出话来,抬眸看着雪地里的百姓,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很快,他们就会被冻死了。
她非善人,杀人无数,可从不杀手无寸铁的百姓,老弱妇孺,她拿不起刀。
阴云密布,天色昏昏暗暗,雪花簌簌而下,地面上被踩出一条路,南阳盯着那条路,心神恍惚,卫照再度开口:“天灾是难以抗衡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想来陛下也有决断了。”
不过陛下上被子并未活到冬日里,想来也不知襄王的决断。襄王初登基,帝位不稳,天降大雪,许多人都说是他德不配位,引得上苍惩罚。
而这辈子不同的是扶桑帝位稳固,赈灾后并没有出乱子,百姓呵护,不会有人说她德不配位。关键在于,京城快要撑不住了。
南阳勒住缰绳,脸被风吹得发疼,脊背挺直得如松柏,是折不断的坚韧,“卫照,陛下不会那么做的。”
卫照却说道:“救一人杀一人,还会活着一人,再这么下去,只怕都会死。”
襄王杀了数万百姓,留下的粮食才让活着的人撑了下来。
只要大魏根基在,休养生息数年,就是最好的办法。
“可惜我只活到了春日,梦境断了,多么可惜呀。”卫照惋惜。
南阳早就听不进去这些话了,这些时日以来发粮都是公主府与朝廷一道安排的,她只负责看管,控制百姓情绪,粮仓那里的情况,尚且不知情。
她也不管卫照的想法,策马冒着大雪回公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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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睡到午时才醒,秦寰进来服侍,温软就在屋外站着,与杀棋时不时地说话。
南阳恰好在这时回来,脱下大氅抖落满身的雪花,温软立即迎着她进屋,“殿下衣裳湿透了,赶紧换下衣裳罢。”
屋内暖气袭人,南阳直接脱了外衫,走到炭火旁热身子,温软吩咐人去取衣裳,低眸见到公主靴子湿透了,俯身替她脱靴。
她身子柔软纤媚,细白的手臂似白玉揽住南阳的脚踝,扶桑出来恰好见到这幕。
脱下靴子好,袜子也湿了,温软哎呦一声,“殿下去了何处,浑身都湿透了。”
扶桑站在屏风一侧,目光冷锐,清冷中透着冷冽,她站着不语,温软忙得不行,衣裳拿来后就要替南阳更衣。
两人站在一起,南阳微高些,温软替她更衣,双手从后颈一直摸到腰间,而南阳从头至尾都没有拒绝,似乎很享受。秦寰察觉陛下的不悦,猜她不喜欢温软,自己忙上前:“殿下,臣替您更衣吧。”
温软双手顿了顿,短暂的沉默后,她回身看向秦寰,眸色很纯吗,“我伺候得不好吗?我日日伺候陛下习惯了,若是哪里不对,还望指出不足,我当改正。”
她的声音很温柔,就连声音都没有起伏,看上去很好欺负。
秦寰察觉事情不对,眼前姑娘的衣裳不对,都是绸缎锦衣,并不是普通的婢女,她不能打了殿下的脸面,微笑道:“姑娘莫要紧张,我是见你一人忙不过来罢了。”
“劳您费心了,我一人能忙得过来。”温软轻声拒绝,回身继续提南阳整理襟口。双手从南阳颈上滑了下去,扶桑出声道:“都出去。”
温软被吓得身子一晃,朝前直接扑了过去,南阳及时扶住她,低声说道:“你先出去。”
“好,我去准备茶点。”温软笑了笑,也不问原因,俯身退了出去。
南阳自己整理衣袍,骨节分明的手系好衣带,炭火噼啪作响,她搬来圆凳在炭盆旁坐了下来,蹙眉道:“陛下粮仓还有多少粮食?”
眼下发粮是朝廷出一半,公主府出一半,卫照都说朝廷吃不消了,陛下呢?
扶桑慢吞吞地走进,南阳抬首,目光恰好落在她颈间的红痕上,心里咯噔一下,话没过脑子就问了出来:“你身子不舒服吗?”
“朕很好。”扶桑脸色发红,并未靠近炭火,而是选择软榻坐了下来,轻声斟酌道:“你是不是又听到了什么话?”
扶桑久居深宫,手段凌厉又狠,话也不多,但对外面的事情比南阳知道得要多很多,南阳不问后勤的事情,今日回来匆匆开口,必然是发生了事情。
南阳思索后回她:“卫照说难民太多了,朝廷艰难,怕是会出乱子。”
“确实,户部费尽心思想多省些银子。你可以将剩下的米粮对折半卖给朝廷,对外就说你已拿不出粮食了,毕竟你只是个人,该收手的时候就要收手。至于朝廷能不能撑下去,就不是你过问的事情了。”扶桑很平静,胸有成竹。
南阳不知该说什么,双手置于炭火上暖和了不少,她看向扶桑,见她面色不好,想起昨夜最好的讨饶,便主动让出自己的位置,“陛下冷不冷?”
“不冷,你准备留温软过年吗?”扶桑斜倚着迎枕,身子懒散,似乎是有些累了。
“嗯,她不想走,我也想留她过年。这么多年来她孤苦一人,性子也雅静,京城热闹,就多玩些时日。”南阳没有坐凳子,而是重新搬了一张凳子来坐下。
扶桑揉着额头,知晓南阳给她留了位置,可她依旧不想动,阖眸徐徐开口说道:“过年京城不安全,送走为好。”
炭火旺,屋内暖意融融,门里门外两重天。南阳闻言顿了顿,不想再纠结此事,岔开话题说道:“陛下要回宫了吗?”
“秦寰拿了些奏疏来,你读给朕听。朕说什么,你再写什么。”扶桑依旧闭着眼睛,神态疲惫至极。
她的身子惯来很好,今日这么一闹,全然是因为昨夜的缘故。
南阳也不说什么,让秦寰拿了奏疏又吩咐婢女取笔墨,她读,扶桑听。
扶桑说什么,她再记什么。
两人配合得很好,南阳批阅好一本奏疏后放在一侧,拿起一本在读,扶桑没有说话了。她又读了一遍,扶桑依旧动静。
南阳起身去看,软榻上的人呼吸均匀,怕是睡着了。
雪太大了,不易出行,不好赶人走。南阳去拿了被衾给扶桑盖好,自己也不碰奏疏,去外间走走。
雪下了一整日,天黑的时候雪小了许多,廊下的雪积得很厚,杀棋拿着扫帚一下一下地扫走,杀琴睡了一日后回来接差时。
杀棋揪着她的衣服说道:“陛下一整日没出门了。”
杀琴点头道:“天气太冷了,不出门很正常的。”
杀棋神秘道:“我觉得事情不对……”
南阳恰好走来,换了一身红色的小袄,襟口一圈白色的狐毛,衬得皮肤雪白,二人低头行礼。南阳问杀琴:“可有二宫主的消息?”
“没有,您再等等,不过林媚让人传话来,说有人去拜祭了三宫主。”
欧阳情时候被挫骨扬灰,是没有尸身的,教内弟子不忍他清明冬至无人拜祭,便在总教立了衣冠冢。
这个时候不是清明也不是冬至横,谁会去拜祭呢。
“有消息告诉本座。”南阳没有心思去猜,等人入了京城就成,捉到后千刀万剐。大魏极刑,就是千刀万剐。
姐妹二人俯身应是,南阳推开门,屋内的人醒了,坐在桌旁批阅奏疏。
扶桑处理政事,不喜被人打扰,南阳知晓她的规矩也没有凑过去,而是又轻轻退了出来,问杀棋:“温软去了哪里?”
杀棋挥舞扫帚,回道:“应该在厨房,好像在熬补汤,说是您身上还有伤,喝些补汤对身子好。”
“又是补汤。”南阳晃晃脑袋,昨夜陛下喝了鹿血后反应都不对了,平日里矜持端庄,清冷冰雪,可昨夜就不一样了。
与往日不同,从起初的迎合,到主动索要,最后又哭哭啼啼说不要,今日果然下不来床了……
她吩咐一句:“告诉她别熬了,再熬,她的脑袋就没了。”
第130章
扶桑的性子最多只可容忍一回。
杀棋不理解公主府意思,“温姐姐是一片好心,陛下为何生气?”
南阳抬起的双脚又收了回去,寒风凛冽,眼睫上凝结了小小的冰霜,拉着杀棋解释:“陛下身子虽说较寻常人好一些,可终究不如我们,喝了温软的药,你觉得会怎么样?”
杀棋目瞪口呆,“陛下为何要喝呢?”
南阳哑口无言,不知如何作答,只默默看了一眼杀棋,掸了掸自己身上肩上的白雪,当作没有听到这句话,轻松地走了。
杀棋疑惑,她说错了吗?本不该陛下喝的药,为何还要喝,不是自己找麻烦吗?
冬日的日子短,天色黑得早,南阳刚走到书房,杀琴急急追了过来,“殿下殿下,林媚在府外。”
“她来、难不成你们二宫主有消息了?”南阳站在书房门口,脚面上覆盖着白雪,她轻轻跺了一脚,雪都洒在了地上。
在明家,林媚与谁的性子都合得来,同时,也是野心最大的。白命杀师是因为她这个教主杀人无数,欧阳情是觉得自己这个师父阻碍他进朝廷谋取权势,而这个二徒弟一直未曾说原因。
直到今日,她都不明白自己如何得罪了这位二徒弟。
林媚悄然入府,南阳在书房等候,见面后,南阳递给她一只暖手炉,林媚轻笑着接过,先开口说话:“他来找了我,想要钱。说明教如今的地步,几十万两银子不在话下。”
“呦,他的脸可真大。”南阳嘲讽,“就凭他还要几十万两银子,就算有,也不会给他。”
“还有,教主,他会重明剑法,不在天问之下。天问是得了您的剑谱,而他呢?”林媚不解,重明剑法是重尊自创,算是明教的至高秘密。
若在以前,南阳必然生气,可在这个时候,对重明剑法已没有太多的在意,“或许是天问给的。”
“属下知晓您谁这么说,属下问过了师姐,师姐说这么多年来从未见过二师兄。反而让我来问问您,剑法有几人知晓。”
“三人罢了,除了她还有一个孩子,当年不过几岁,至今不过弱冠。”南阳越说,眉眼皱得越深,已然察觉出不对劲了,不等林媚开口就打开书房门,唤来杀琴,“备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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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后,雪光映射得天色泛着昏暗的光,廊下的雪都已清扫干净,婢女站在一起说着悄悄话,秦寰推开门,陛下依旧在批阅奏疏。
门开后,扶桑抬首,“公主不在府里?”
“方才来了一人,公主就焦急出府,臣问过了,公主没有说何时归来。”
“出门带人了吗?”扶桑放下笔,转身看向虚空,雪已停了,黑色的夜空下一片白茫茫,今年的冬日尤为难熬。
秦寰回道:“殿下孤身一人离开。”
“还是这么莽撞,出门不愿人跟着,倘若着道了,救她的人都没有。”扶桑轻叹。
秦寰不敢再接话,扶桑忽而又问:“谁来了。”
“是林媚。”
雪停了,可风大了不少,刮得枝头上的雪在空中飞旋,簌簌作响。
林媚踩着雪,手中抱着暖手炉,朝着卧房走去,她有些不安,对于当年的事情心存害怕,跨过门槛后,顿了顿,扶桑说道:“你也会害怕的时候?”
“都说做了亏心事才怕半夜鬼敲门的。”林媚自嘲,走至陛下跟前,热气扑面而来,冷热相撞,冻得她打了哆嗦。
扶桑大度,也不计较从前的事情,反而耐心询问她为何回来。
“刺杀您的人可能是我二师兄无悔。”林媚很坦然,弑君一事瞒不住,倘若牵连明教,就是毁教的大事,“重尊座下五位弟子,研药的是大宫主白命,欧阳情行三,天命行四,我便是最小的。当年,我们合谋杀了重尊,各位所需。二师兄功夫最好,但性子孤僻。重尊死后,他便不见了。如今回来,教主下了杀令。”
“连养育自己的师父都敢杀,林媚,你们五人就不该活着。”扶桑威仪显露,眸中深邃,抬眼轻看,林媚打了寒颤,解释道:“当年岁数小不懂事罢了,如今想来大逆不道,人神共愤。”
“不过……”林媚又是一顿,“陛下或许不知,重尊刚愎自用,行事无度,稍有不高兴,就会大开杀戒,武林中人人人得而诛之。陛下,您觉得我们错了吗?”
“你们还了养育教导之恩了吗?”扶桑嗤笑,难怪天问听到重尊二字就会变脸,原是都做了亏心事,他们五人与上辈子的南阳一模一样,她叹道:“倘若重尊活着,不会留你们性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