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孩子犹豫了一下，几次启唇，终于说道："我叫小娉，因为家里穷，所以父母将我卖了，本来以为只不过是去大户人家做丫头罢了，可是没想到，竟是进了一个组织，他们训练我做杀手，今天是我第一次执行任务，我不愿意，所以逃了出来。"女孩子抬起来头，惊惶的一叠声喊道："我不想杀人，不想、不想杀人啊。"

"你做的对，象你这样纯洁的女孩子双手本不该染上血腥，应该快乐而自由的活着才是。"那轻软的语调里没有半分厌憎，半分惊恐，只有暖暖的宽容和抚慰，矛盾彷徨的情绪竟渐渐平和了，眼前这人让人不由自主的想相信，想依靠，可是可以么？可以么？真的可以么？

李寻欢的手抚在胸口，他的脸苍白苍白的，他的唇只轻染着一抹晚烟般的淡紫，他的呼吸略有点急促，仿佛刚刚的话耗尽了他的力气，擎起了他深深的痛楚，他极力的压抑着，隐忍着，身体仍止不住轻颤着。

她的心又乱了，分不清是一种怎么样的情绪噬咬着心灵。

龙小云担忧的问道："很难受么？"

李寻欢轻轻摇了摇头，冷汗却从他洁白的额头不断渗了出来。

龙小云道："姑娘，麻烦你倒杯水，好么？"

小娉将杯子递到龙小云手里，龙小云将李寻欢的头扶得高了一点。

她的手心紧张得出了汗，"只要你完成了这次任务，我就放你自由，不然，后果你自己知道。"宫主冷冰冰的语调响起在耳边，同伴凄惨的死相浮现在眼前，不，她不要做杀手，她不要杀人，对不起，对不起！

被子一角滑了下来，她伸手仿佛是自然不过的帮他掖了掖，他的脖子就在她纤细的指下，她甚至可以看到淡青色的血管在苍白的肌肤下一下下，轻轻弱弱的跳动。

她的指甲上涂有剧毒，只要轻轻一划，就会见血封喉！

这个时候李寻欢却叹息了一声，无限惋惜，那么低柔，却宛如暮鼓晨终，惊得她全身一僵。

就这一声叹息，刹那僵硬，一直警惕着的龙小云已经明白过来，他手一扬，一杯的水在内力的催动下，化为无数水剑笼住了小娉的全身大穴。

小娉惊起直退，却措手不及，仍被点住了几处穴道，一时动弹不得，不成功，便成仁！想起宫规，她银牙暗咬，脸上掠过了一丝决然的绝望。

龙小云只觉得手上一空，小娉只觉得眼前一花，张了嘴却再也咬不下去，李寻欢取出了她齿间暗藏的的毒药，手指微动，就解了他的穴道，小娉惊恐的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李寻欢却无法回答他的话了，刚才情急之下，强提真力，现在只觉得五脏六腑宛如油煎火烧般，他呛倒在地上，一口一口的鲜血从他唇间涌了出来。

"李叔叔！"龙小云扑过来，扶住他，原本清亮一双眼睛恼极，恨极的看向小娉，简直要喷出火来。若非刚刚看到李寻欢几乎不要命的救了她，他肯定要扑过去把她撕成碎片了，这个冷漠的少年心底汹涌着的居然是那么强烈的感情。

李寻欢慢慢靠倒在龙小云身上，他的眼睛却依旧清如水，柔如云，"你刚刚的所做所为是因为无奈，并非出自真心，那段话才是处于你的真心，是不是？"

小娉只觉得喉咙发紧，眼睛酸酸的，多年来的委屈潮水般涌上来，为什么这个她今日要杀的人，居然一点都不怪她，不怨她，甚至温柔得象她的至亲。

他的优美的唇角有点上勾，却勾不住坠下的点点血珠，他歇了歇，说道："你既有死的勇气，难道就没有生的勇气么？你还那么年轻啊。"

你还那么年轻啊，那一句话里有多少对尘世、生命的热爱啊，可他自己的生命呢，却象双手掬起的一捧清流，肆意的从指间流走，无计可留住！小娉的泪水终于扑簌簌的落了下来，朦胧里再也看不清那双世事洞明却无比清澈温暖的眼睛，只看到，那红色染红他淡紫的薄唇，染红他惨白的肌肤，染红了他飘散的衣襟，染得她眼前一片迷蒙氤氲的红。

*****

杀气！

有人接近了，大概有十几个人，武功都不弱，挟着尖锐的杀气！

"有人来了。"龙小云这句话是对小娉说的，此时李寻欢似已昏沉睡去，但他知道这些事是瞒不过他的耳目的，而小娉武功内力阅历都不及自己，却未必知道。

小娉一惊，不安焦虑的道："我只知道宫主派我来暗杀，如果我失败了，自然后面还有后着，其他的，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她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枚棋子罢了，只需听从命令，其他的自然都不必知晓。

龙小云长身而起，一咬牙道："你跟我一起出去。"虽然李寻欢相信她，但他却不敢将李寻欢的生命做赌注。

"小云，保护好自己，我已是将死之人，你。。。。。。"龙小云截断道："既然是我伤了你，那么我一定要把你救活，你即使要死我也不会让你死在我手里！"他证明什么似的，又加了一句，"不然我母亲绝对不会原谅我的！"他的眼睛亮得迫人，坚定决绝。

李寻欢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无论他说什么，龙小云都不会改变主意了，那个任性偏激的孩子忽然间就长大了。

他看着小娉的手，调侃似的是说，"这么漂亮的手，可千万不要染上血腥哦，你走吧，躲得越远越好，不要参与进来，好么？"

她能么？她能看着这个清雅温柔的人，这个宽恕了她，救了她，这个让她看到了光明的人，这个这样珍视着生命，努力的活着的人，死去么？不能，她不能！那些人虽然是他的伙伴，彼此同一屋檐下数年的陌生冷漠却远远不及眼前人短短一刻的熟悉温暖啊！

他们是打着出去的，无论谁看到龙小云恨不得扒皮噬肉的打法，都会认为对方一定是把他很重要的人杀害了。

小娉狼狈的节节败退，十几个黑衣人就象凭空出现了，在他们与小娉并肩攻向龙小云的一瞬，小娉打出了满天繁星，无数染有剧毒的细小暗器，如此近距离之下，又是促不及防，一下子好几个人都中了暗器。

他们临死那不甘的、怨恨的目光吓住了小娉，呆呆的，竟不动了。龙小云替他挡掉了招呼过来的刀剑，喝道："小娉，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

一旦知道了上当，几个黑衣人立即向马车扑去，小娉既然背叛了，那么车中的人肯定还没有死！他们的目的本来就是车中人。

李寻欢现在的情况根本连动都不能动！龙小云心急如焚，断情刀带起急迅的劲风，刀光如惊雷，浑厚的内力怒涛般从刀锋上席卷而来，可是黑衣人之间配合得竟极是默契，一时间竟也无法抽身。

马车禁不起几股内力，刀剑的夹击，登时四分五裂！

龙小云肝胆俱裂，一条白色的人影宛如飞絮点水般轻盈、鹤翔浅沙般优雅的从马车里飘了出来，悠然穿过了刀光剑影，宛如惊戈血雨里忽然落下了一个诗的梦，一滴雪的泪。

这一动，却是耗尽了李寻欢所有的力量，他脚一软，跌在地上，剧烈的咳嗽了起来，如云青丝簌簌披洒在如雪衣衫上，他力竭颤动的身体，仿佛狂涛里一瓣无助的花魂。

竟是那么荏弱到凄厉，清美到惊心！

他们一惊一怔间，龙小云已经冲了过来，可是他只有一双手，却护不了四面八方啊。
李寻欢对龙小云伸出了一只手，宛如清晨拂露的一髫弱柳，没有飞刀，没有杀气，只有五指纤纤，白净如玉。

龙小云迎上他的眼睛，没有畏惧，没有焦虑，只有坦坦荡荡的信任，清清淡淡的率性。

人生但求问心无愧，当做则做，死有何惧！

龙小云豪气陡生，拦腰将李寻欢抱起。

这一刻，天下无双的李寻欢，他所爱过恨过怨过自卑过的李寻欢是将他的整个生命交到了他的手中。这样的信任比世间任何东西都能激发人的勇气和自信，鼓荡人的心灵。

可是毕竟一手抱了个人，龙小云的身手却不可能丝毫不受影响，李寻欢的在龙小云的耳边低低道："注意脚步，进三退四，左一右三。"龙小云知道他所说的必然有他的道理，顺从的听着他的指示走，没想到竟是有意想不到的效果，每每在惊险中避开了危险，他东游西走，身影飘忽不定，弄得围攻他们的人晕头转向，竟使断情刀法的威力倍增！
飞刀问情同人 有暗香盈袖(18)
朱建安携方名策隐在暗处，悄悄打量着打斗的情景。

此次回京复命，表面看似风平浪静，但从小看惯了明争暗斗的他深知看不见的战场往往更凶险，所以他虽然轻装简车，匆匆而行，却处处留神，丝毫不敢大意，昨天截到了一只送信的信鸽，虽然用了暗语，却难不倒他，他身边可有一个情报专家方名策，破译出来说他今日清晨一车两人会经过断霞谷。

此处小路穿山，古树浓荫，人迹罕至，实在是一个伏击暗杀的好地方。料想他们会在此有所动作，因此，他弃车先至，本想守株待兔，偏偏世上有这么巧的事，就在破晓时分，一辆马车竟穿过山岚晨雾，施施而来。此路是往北的捷径，但因地处荒僻，一向不甚太平，所以若非十万火急或有恃无恐之人，是不会走这条路的。

这车却来的委实有点奇怪，看他们人倦马乏，显然是连夜赶路的，可马车却有走得极是缓慢平稳。

疑惑间，已是惊变叠起，再惊却也惊不过那从刀剑掌风间穿过不伤一人亦不被一人所伤的惊鸿一掠。

惊的不是他速度之快捷，身法之精妙，而是那万险中，转瞬间，翩然而过时那比刀光剑影更惊心动魄，比和风细雨更润物无声的优雅从容。

他见过世间身份最尊贵的人，或许也见过世间容颜最美丽的人，却从未见过如此骨秀神清，风华绝代的人。那种风华气度浸骨侵魂的，任何刻意的求得都是亵渎。

那少年一手环着他的腰，他侧首，微靠在少年的肩头，柔、倦、淡、定。

罡气冲撞，剑风鼓荡，衣衫如狂，长发飞扬，血珠飘洒，是动，动到惨烈，动到难以承受的脆弱，可他依然是静的，不是身的静，是心的静，静到安详，静到天崩地烈不变色的从容。

朱建安忽然明白了那个少年在保护他的人，而他却在守护那那少年的心。

有的人，相对十年，留下的仍只有苍白的时光。有的人，只要刹那，就可以拉出一段长长的心事，织就一个满满的故事。

刹那，淡淡清华，千丈红尘十里软香都失了色。

所以他冲了出去，没有分析厉害，只因为他不忍，长软剑在空中划出一个柔美的弧度，落下的却是凌厉至极的杀着。

方名策也只好跟了出去，他觉得他一向精明的可怕的主子脑子忽然进水了，居然在这时候，双方既没分出胜负，他们也没看出他们来路的时候，莫名其妙的就现了身，那他们躲在这里喂了这么久蚊子是玩有趣么？

李寻欢的耳目何等灵敏，二十年来，世上从没有一个人能逃得过他的追踪。他从车里出来时就知道了有人躲在暗处。不知是敌是友。

小云的每一次移动，都象无数的铁锤一齐敲到他身上，敲得他的四肢百骸都剧烈的震动着，五脏六腑翻腾着，掠过的刀掌带起的劲风凌迟着自己的每一寸肌肤，无处不痛，痛得已不知痛在何处，眼前雾蒙蒙的，昏昏噩噩，他集中了所有的力量保持神志的清明，这个时候他不可以倒下，他不允许自己倒下，小云无法独自无法对付这么多人，小云要活着，小娉要活着！

就在这个时候，暗处的人突然的现了身。

那个人看了过来，没有丝毫的惊讶，仿佛早就知晓了他的存在，那双眼睛清清亮亮的，水水净净的，一切了然的清澈，宠辱不惊的淡然。

朱建安依稀哪里见过，他忽然想到一句话"慧极则伤，情深不寿。"十多年前，御花园赏春，满园亲贵，有活佛美誉的一灯大师，独独这样劝戒了一个少年，让一向自负的他颇不以为然，看过去却对上了一双清澈的可以涤荡灵魂的美丽眸子，"李寻欢！你是晟宁三年钦点探花李寻欢！"

那些杀手闻言手下不由一窒，李寻欢微微一笑，"正是在下。"

终于、终于这些信守沉默是金的杀手们，忍不住开口了，"你真的是李寻欢，小李飞刀李寻欢？"

"如假包换。"他的笑容在树梢漏下的白亮的阳光里显得苍白而恍惚，带着几分疲软的放松和了然的好笑，倦极了不能承受眼睫之重似的眨了下眼睛，眼底却有很亮的光芒一闪而过，"我想你们是找错人了，你们要找的人是他吧，当今陛下的七弟北靖王。"

杀手中有好几个人的脸色变了变，杀手杀人往往事先探察好了情况，便不问名姓直接动手，主要是一则对方未必肯承认。二来，速战速决，留下的线索越少越好。可没想到今日闹出了这么个大乌龙。

为首的那个比较镇定，李寻欢虽然未曾出手过，但小李飞刀，谁也不敢小看。虽然他现在简直弱不禁风的样子，但是却丝毫也不能掩去他高手的气度。

他略一沉吟，竟然收手施礼道："李大侠，多有得罪，万望海涵。今日之事，可否请你不要插手。"

李寻欢既是朝廷探花又是江湖侠客，他也不过是侥幸一试，因为刚才一战己方颇有伤亡，若他们联手，实在难以取胜。

没想到李寻欢竟是答应的异常爽快，"好！不过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什么？"

"那个女孩子她并不想做杀手，你们留着她也未必有用，不如还她自由吧。"

"我若答应了，李大侠绝不插手此时？那这位少侠呢。"

李寻欢探询的看了看小云。

小云心里一暖道："我听李叔叔的。"

"好，李大侠一言九鼎。就这么说定了，我若有命回去，一定回明主上，小娉的命就给李大侠以做赔礼道歉。"

杀手一蜂窝涌了过来，朱建安万万没想到自己一出来就成了靶子，而他想保护的那个人就这样几句话，把他撇得一干二净，他哪点不如那个小姑娘了？

居然为了她，对他这个于私是想帮他的人（虽然说他们想杀的本来就是自己，但他不出来，倒霉的还不是你李寻欢！），于公他是个王爷，你好歹领受过朝廷的俸禄，居然还真能袖手旁观，简直目中无人嘛。朱建安现在后悔得恨不得跳黄河去了。

风中偏偏还飘来那人清清软软的声音，虽然气若游丝，可他该死的耳力还情不自禁捕捉的非常清楚，清楚到为它的虚弱心痛，又为它的内容气得要跳起来，"还请北靖王爷有好生之德，饶过他一命，让他把这句话带回去。"

什么？他们要杀他也，他还要饶他，他凭什么请他？他叫道："你简直不可理喻！你去死吧！"

下一刻，他又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了。

因为他看到李寻欢忽然一侧头，"哇"的吐出了一大口血，他闭上了眼睛，象暖阳下无声无息的融化的雪人般缓缓的倒了下去。

他最后的目光是那样的担忧而眷恋。

李寻欢知道自己再也支持不下去了，随着那一口被他苦苦压抑了很久的血，他的意识也无情的流走了。北靖王应该可以对付那些人吧，小娉可以逃开背叛组织的惩罚么？小云、还有小云。。。。。。人生总是有那么多的憾事。。。。。。他想凭自己的力量抓住点什么，却是那么力不从心。。。。。。难道人真的无法战胜冥冥中的上天么？不，他不相信！

朱建安对方名策喝道："速战速决！"手中的秋水漾开绚丽的光芒，仿佛忽然将周围的光全吸引了过来，挥成一道白得刺眼眩目的剑幕，刹时不知是天地一暗还是一亮，几乎睁不开眼睛。

******

李寻欢只觉得整个人仿佛在烈火中烤着一般，好热，好热！他拼命抽动着肺叶，想呼吸到一点空气，逃开这里，可是每一次都带来尖锥猛击般尖锐的刺痛，正个身体也仿佛要被撕裂了一般，可是空气还是无情的被烈火蒸腾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