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我问。
气流像是突然让一堵墙阻隔,她站起身,走到我身後,用掌心掩住我的眼,我的後脑杓埋在她怀中。
「别睁开眼,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的身体没事,还有人在等你。」她顿了顿,收紧怀抱。「世哲,我一跟你讲话就无法再看你,对不起,妈妈只能为你做这些。」
妈妈?
「我要放开你,你千万不能回头,也不要睁开眼睛。」
「妈......妈?」我不甚流利地叫唤她。
她浑身一颤松开我,我来不及看清模糊的前方,母亲的双手从我背後往前推,我落入无底的流域,原本我以为的水流缓冲降落的速度,周遭呈现雾状,我找不到可以攀住的硬物。
水流往外飞散,逐渐加强的气流冲击全身,我吃痛地掩住耳朵,闭上双眼以减轻痛苦。
下方有人喊我的名字,身体突然静止在半空中,原本环绕周身的压力顿失,猛然张开眼,过亮的光线让我睁不开眼。
一抹人影迅速到窗边将窗帘拉上,我想爬起身,却发现全身像被绑上铁鍊,沉重地抬不起来。那个人蹲下身,似乎在转动什麽,上半身下的床缓慢立起,直到我看见自己的右脚裹成如象腿般粗壮,两手像木乃伊裹上一层层纱布。
「刚刚护士替你注射止痛剂,药效刚作用,别乱动。」
「怎......?」
我一开口,喉咙像是抽乾了水分,他拿一个碗注水,用汤匙舀一匙送入我口中,等我咽下後,他再递上第二口。微温的开水滋润喉咙,我却无法问他为什麽会在这,也无法问他那些让我无法厘清的事。
「别哭,很难看。」我一开口就是这句。
「对不起,我没能保护你,让他们有机可趁,我还以为你就这样昏迷不醒。」
他原本乾净俐落的外型,现在容貌憔悴、蓄著胡渣坐在我身前落泪。
「这里是哪里?父亲呢?」
「医院。令尊待会会过来,你不用担心。」他放下碗,将椅子往後拉,像是刻意要与我拉开距离。「你不问我为什麽要买下你家的饭店,也不问我为什麽在这边吗?」
我失神地看他,他没有闪避。
「你要说就说,若你不想说,我也无法问出什麽。」
我闭上眼,刚才回想到车祸前的画面,让我的头隐隐作痛。
「你家饭店的高层企图将资金转移至海外,但令尊无法确认是谁,於是我就放出要收购饭店的消息,那个背叛者一急就露出马脚。在那之前我必须要让你认得我,进而讨厌我。」
「我对你的好恶,跟这件事有什麽关系?」
方才喝下的水似在胃里翻滚,我皱紧眉头。
「我怕李佑霖会提防我,才故意跟他说那些话。如果我说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你还是会当我说谎吧?」
他见我狰狞的表情,脸上显露忧色。
「他要提防你什麽?」
我更想知道佑霖究竟在哪,但我却问不出口。从伍武璋的外表看来,我车祸应已过一段时间,而佑霖自从那天出门後,现在又在哪里?
「你跟他住在一起果然没发现吗?」
我被看穿地摇头。
「他这几个礼拜接洽了好几家外商,募集大量金钱入帐户,而他的家族最近有人因贪污而潜逃海外,目前正欠缺现金周转。」
「结果呢?」我的心像被掏了一块,但我还是狠狠地替自己多补一刀。
「他查出你家未公开的内幕,於是以你的名义像暴发户般四处收购股票,替你铺好万无一失的後路。即使你家一无所有,你仍能高枕无忧。」伍武璋用食指敲著腿侧,这似乎是他的习惯。「我想尽办法要帮助你,只能从你家著手,听从令尊的建议,始终比不上他,待会他会过来,是我请求他让我看顾你,直到你清醒为止。」
他身形颓丧,我却不知该说什麽。
「世哲,你会出车祸,是那些人怕你回去接手公司才暗地埋伏。我没想到他们会如此心狠,如果你要怪就怪我。」
「这不是你的错。」
一股腐酸的呛味涌上喉头,方才饮下的水和著胃液吐出。
他竟用手接住。
我吓呆了。
「你没事的,医生说有轻微脑震盪,这阵子会比较想吐。」
他以为我是担心自己的身体状况,还说这些话安慰我。
刹那,我的视线泛上雾气。
「为什麽?」
为什麽他要作到这种地步?
他在洗手台稍微冲过手後,拿了旁边的毛巾,先替我擦拭脸。
「以後我不会再缠你,现在就让我待在你旁边,直到有其他人来好吗?」
我默不作声。
他将毛巾洗过晾在架上,拿起床旁的话筒,手指在键上迟疑片刻,才按下号码。
「喂?他醒了。嗯,我会先在这边。」
他挂上话筒,将椅子放到远处,驼著背坐在椅上,两手捂著脸。
「你怎麽了?」我问。
他背对著我,用手背在脸上抹几下,才转过身。
「你肚子会饿吗?要不要我去叫他们准备几样容易入口的食物?」
他的眼眶泛红,却仍带著笑容。
14
「我不饿,你坐著就好。」
阴暗的病房,我的眼睛仍不太能够适应光线,只好眯著眼睛看他。
「还想喝水吗?还是要吃苹果?」
「不用,你别忙,坐著休息就好,什麽都别作。」
他静不住,挑一颗苹果削起皮。
比起我这个伤患,他比我更像随时会倒下,刚才视线朦胧还看不明,他坐在床边整理杂物时,我才发现他两眼像涂上一层黑影,而那不是光线造成的阴影。我想抬起手阻止他手上的动作,让他去躺在旁边的床铺休息,却连覆在上头的棉被都掀不开。
「你想拿什麽吗?」他注意到我手上的动作,马上问。
「你去床上躺一下,看你的脸色很差。」
「不要紧的。」
他将削完皮的苹果用汤匙挖成一口大小,放在碗里细细压磨。
「武璋,谢谢你。」见他的额际流下汗,我禁不住开口。
他的手停顿了一下,随即继续单调的工作。
我们陷入静默,我对著那碗逐渐散成碎泥的苹果出神,全室仅有汤匙刮著果肉的声音,以及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空调声。
他挖一口果泥,移到我嘴边,我张口含入,他有耐心地配合我吞咽的速度,不急著送上下一口。
「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而我以後再也不会听到。」
他的脸庞闪烁水珠的色泽,我想伸手替他擦拭,却无能为力。
「发生什麽事?」
「我将公司还给哥哥。本来我就不是为了要名利而抢下继承权,我一心想要配得上你才费尽心机,事实证明我终究比不上你所选的人。」
他将碗放下,抽一张纸巾替我擦嘴。
「明天我就要出国,短时间不会回来。如果你有什麽解决不了的事,这张纸写著我的联络方法,不论我在哪都会赶回来。」
他将一张纸片放在棉被上,上面写有电子信箱与手机号码。
「你这样放弃一切好吗?」
我的父亲从年轻时白手起家,他以自己为教材,让我知道眼前的富裕都是胼手胝足打下来的。伍宇是最近窜起的公司,摆脱过去代工的包袱,转型成结合设计与电脑用品的品牌,这样的成果的确是他所有的成就,而今他却说要放弃它。
「我已经舍弃最重要的,其他的都不算什麽。」
他略显疲态的面容染上笑容,但却掩盖不了悲伤的神情。
我想抱住他,不带任何欲望地拥抱他。如果知道他是怀著这种情感,我宁可只认识吊儿郎当的他,而不是心里感到抱歉万分,却无从施予同情或安慰。
「世哲,你和他在一起快乐吗?」他哑著声问。
为什麽会问我这个问题?
我回想起曾有的逃避,在我知道佑霖的心意後,内心又是多麽的激动。
我不假思索地点头。
「那就好了,我也能够放心。」
原本围绕在他周身的阴霾突然散去,连我都能感觉到他是发自内心感到喜悦。
他起身,张开双手,两手扶著床的两侧,俯下身,没碰触到我的身体。
「让我这样靠近你,可以吗?」
一滴水珠落在棉被上,逐渐晕染成斗大的水渍。
「只要别亲我,也别压到我的伤口,你可以抱住我。」我扯著嘴角,勾起自认为还算自然的微笑。
他用困惑的表情凝视著我,身体逐渐靠近,快贴紧时突然退离。
「对不起,我没有那麽好的克制力。」他退至墙边,同时传来敲门声。
他将门上的扣锁挑起,打开门,我看到佑霖站在门的另一边。
伍武璋拿起刚才他收拾好的随身物品,背上肩。
「他就交给你了。」他对佑霖说。
「我知道。」佑霖面无表情地往我这边走来。「这段日子谢谢你。」
门关上,伍武璋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後再见到他,已是几年後的事。
「现在会痛吗?」佑霖站在床边。
「刚才护士有打止痛针,现在没什麽感觉。」
他突然跪在地上,两手隔著棉被抱住我,我只听见呜咽的低泣声。
今天是怎麽回事,看见我清醒的人尽是流眼泪,就不能开心一点吗?
「我没事的,你不要哭。」
他不理会我,就见他的头脸埋在棉被里左右摇晃。
「我怕你像晓晴那样,这回是我没有待在你身边,要是当时没人看到你,我、我......。」
他哽著声,抽噎到无法说话。
「别哭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你这样埋著头,眼镜都要被你压坏了。」
我现在全身无法动弹,头脑也有点晕眩,但应该还算是健康,就不要在意我这身木乃伊打扮。
刚才见到的母亲,您说在等我的就是他们吗?该不会是要我早点回来安慰人的?
看他哭成这样我也不好过,但我现在又不能抱抱他、亲亲他让他转移注意力。
他抿嘴吸鼻子压抑哭声,靠近我的脖子,一阵麻痒自颈部扩散,他的唇擦过我的脸颊,轻轻印上我的唇。
撇去混杂泪水与鼻水的咸味,他用这方式吻我,让我更想抱住他回吻。我伸出舌尖圈划他的齿龈,舔吻他的唇瓣,汲取残留在脸颊上的泪水。
他乖顺地让我吻著,直到我眼角瞄见刚才关上的门完全敞开。
我惊叫一声,马上用没受伤的左脚踹开身上的人。
佑霖跌下床,一脸自尊受创的模样,溢著水光的双眼望著我。
不急著安抚他,他回头也该能够体会我的惊恐。
这下惨了,该用什麽藉口来敷衍过去?
15
「旭旭,你怎麽来了?」我试图表现最自然的语气,他一脸瞠目结舌,这下我更是羞窘得抬不起头。
佑霖坐在地上也好不到哪去,任凭他再机灵,也想不出解套的办法。
旭升转过身,背著光我看不清他的动作。
「对不住少爷与李先生,敲门未得回应便擅自开门。老爷与伍先生在柜台交代住院事宜,待会就会过来。」他走进房内,敛容轻掩上门,仿若没看到我们做的事。
他抽一条乾净的毛巾,沾水拧乾後递给佑霖。
「请用。」
佑霖犹疑片刻才接下。
「可以请李先生先到外面吗?老爷有些话要告诉少爷,李先生在这边不太方便。」
佑霖看了我一眼,从地上爬起来,就走出病房。
唉,刚才给他毛巾擦脸也没擦,两眼还挂著泪痕就这样走出去,别人还以为遭逢什麽伤心事。
「刚才的事别让父亲知道。」佑霖关上门,我压低声音道。
「是,少爷。」
旭升一言不发地看我,眼底似乎掩藏他看穿我的窘迫,我索性闭上眼,逃避他的注视。我知道他会替我瞒著父亲,从以前就是如此,即使父亲的命令大过我的命令,在父亲未提及时,当然是以我说的为优先。
父亲总不会哪天心血来潮,就突然想要知道我喜欢的人是谁吧?
我闭著眼,疲惫感缓缓覆上思考,就在我几乎要睡著时,门又打开了。
他依然一身不知穿几年的西装,泛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往後梳,几年不见,他苍老许多。以往我见到他都必须端正仪容,毕恭毕敬地犹如晋见皇帝般请安,今天我连动根手指头也没办法,只好坐在床上等他走来。
「父亲。」
旭升退到他身後,父亲站在我的床边,静默地看我身上缠著纱布的部位,旋即拉开棉被。上回用非正式的姿态面对父亲是什麽时候,我已经想不起来了。他皱著眉低头看我,若不是他掀起棉被,我还不知道我全身看不到一块裸露的地方。
「我让旭升叫你小心一点,怎麽就出这状况?」
他替我盖上棉被。
「父亲,请坐。」
若不是看到他病危,我也不会急著要赶回去。这话我也只能在心里想,若我多说了什麽,只怕让他勃然大怒。
「不用,我马上就走。世哲,你这样下去我怎麽让你自己在外工作?三天两头住在医院,上回是火灾,这回是车祸,即使车祸是蓄意的,你也不该如此大意。」
「是。」
「公司的事我会处理,伤养好後就回永固上班。」
他到最後果然是要说这句,我也猜中十之八九。
「父亲,我有见到母亲。」
果不其然,他马上凝住神色,连旭升的表情都有些微的变化。
「她......好吗?」
我第一次见到父亲露出恍惚的神态。
「母亲很好,我一开始我不知道她是谁,最後我知道时,我来不及看清她的容貌。」我回忆模糊的画面,讲述我在梦里所遭遇的一切。
父亲掏出皮夹,从中抽出背面有著黄点的纸。
「你看到的是她?」
我摇头。泛黄的照片上面有个貌似我的男人,与一名我从未见过的女性。
「世哲,这才是你的母亲。」他轻吁口气,脸上却已无方才的错愕。「以前的照片我都收著,你想看她就回家一趟。我看你整天毛躁也不是办法,几个月後我替你安排相亲,前阵子肇民跟我提过,他女儿还跟你同班过。」
「啊?」我不禁脱口一喊。
我隐约还听见一声惊叫。
父亲倒是神色自若。
「旭升,你留在这照顾他,家里的事会有人替你做,我让司机待在外头,有什麽需要让他替你买。」父亲对旭升交代完话後,转头对著我。「你出院後,有空就回来家里一趟。」
他不等我答话,就拿著方才脱下的外套准备离去。
「为什麽当初不叫我回去帮忙公司,而会选择找别人?」我一急就脱口问。
比起找别人,我这个儿子竟然是落得最後才知道真相,从他人口中知道自己家里的状况,几乎是被当作无法信任的人。即使我不擅长计谋设圈套,也不该让我到最後都蒙在鼓里。
父亲没回身。
「你不想接下这个公司,我怎麽会叫你回来?」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病房。
我怔怔地凝视著他的背影,他在门口停下脚步,突然点了一下头。
他後脚一出,佑霖前脚就跨进来,一脸焦躁不安的模样。
「少爷,旭升替您叫医院准备一些容易消化的食物,暂时先离开。」
旭升躬了身,就退出病房。
这情况我还真想装睡,但看来已经来不及了。
「听说你要去相亲?」
这种寒风袭来的冷颤,之前似乎也有体会过。
「我没有答应。」看我现在这状况,离出院也有一段时间,这种麻烦的事等以後再想办法解决。
我故意闭上眼假寐,但佑霖的目光刺得我就算不睁眼也知道他不会接受这种答覆。
「你爸说的话,你敢不答应?」
果然知我者莫若他,一滴冷汗缓缓自我耳鬓滑落。
我是不敢拒绝父亲的命令,但也不用在这时候挑明说吧?
「我会去应付应付,他说是我以前的同学,对方搞不好也是被逼的。」
「你知道是谁?」
「不知道。」刚才想了一下父亲提到的名字,我也没注意过班上同学的爸爸叫什麽,若我回问父亲,只怕他以为我兴致高昂。
「你确定会拒绝?」
「当然。」
我第一次知道他的疑心病这麽重。
「出院後回你家一趟吧?」
「嗯。」
父亲虽说是有空才回去,但既然他会提,心里大概是真的希望我回去。
「你相亲那天我也要去。」
「咦?」
佑霖一脸得意的样子,我实在不好打发他。